周圍人群熙攘,男男女女,皆成背景。劉泠與沈宴面對面,無話可說。冥冥中,一切好像早有預料,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並至,諸般紛紜並發眼底。而他們站在一起,已經沒什麼需要說的了。
劉泠常想,她拉沈宴走的,是一個看不到未來的路。
她又經常轉念拋之腦後:算了,她不要未來了。
如今,穿越那麼多紛擾和錯亂,青年長身而立,站在一步之外看著她。還需要說什麼呢?
如釋重負。
劉泠側過頭,抑制心中難以控制的歡喜,強自鎮定,將目光落在旁邊攤位上的一個玉鐲上。她說,「沈宴,你買給我吧,然後我就跟你走。」
沈宴瞥她,「不行。」
「……」劉泠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他真的是來跟她和解的嗎?
前面的下人慌慌張張地跑來喊她,「郡主,小公子在前面跟人吵起來好像,你快去看看……」
一時望向前方看不到人影的劉潤平,一時回頭看淡定自若的沈大人,劉泠怕自己前腳一走,沈宴後腳就走。她左右為難之際,侍從們又催了幾遍,劉泠看了好幾眼沈宴,目光再看到小攤上的那個鐲子,一下子有了主意。
她動作靈敏,在小販來不及反應的眼神中,將鐲子一把塞到了懷中,掉頭就走。在小販急忙的「喂」聲中,她只來得及回頭,跟沈宴眨了眨眼睛,「不要找我,找他付錢。」
由此,她得以保證沈宴還會來找她。
徒留身後千呼萬喚的小販,還有一臉「……」的沈大人。
劉泠現在則專註去解決劉潤平給她惹的麻煩,走進爭吵的人群中,在小孩子歡快跑向她的時候,劉泠冰著臉,「有什麼好吵的?能動手,為什麼要動嘴?」
「大姊,你心情好像很不錯?」劉潤平小公子的感覺挺敏銳的。
劉泠翹唇。
小雪成大雪,大家都覺得冷,劉泠卻覺得真是暖和。一冬天的冷,在這一個時辰內,都被驅散。
她看到凶神惡煞的臉,覺得那一眉一眼皺的那麼可愛;看到劉潤平一邊囂張、一邊拽著她的小動作,第一次覺得這小孩真是長得漂亮,和她很像;她看到天上落下的雪,覺得是一朵朵的花在盛開;看到陰冷的天光,覺得它那麼柔亮,照明流水遠山,春華秋葉。世界如此美好,美好得她想要高歌一曲。
……不到一個時辰,事實證明這果真是她的一場幻覺。
劉泠解決劉潤平與人的爭執,劉潤平吵的她好煩,就打發下人們陪劉潤平去玩,她自己回頭,一個人打算去找沈宴。跟沈大人說話,她的人身很安全,下人們在只讓她覺得多餘。
劉泠一回頭,盡職的衙役們就站在了她身後,讓她揚了揚眉。為首的是一個新調來的小頭目,看不懂旁邊人的眼色,盡忠盡守一絲不苟道,「這位姑娘,有人告你買東西不付錢,請你跟我們的人走一趟吧。」
劉泠長這麼大,第一次碰上這種事。
她的臉微木。
生無可戀,什麼也不想說。
當在臨時小牢中,見到席地而坐的沈宴,劉泠氣極反笑。她完全忘了之前和沈宴之間的矛盾,滿心只記得他的無情冷酷。衝過去,在沈大人的強氣壓下,劉泠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僵著臉問他,「我和你有深仇大恨嗎?你寧可把自己也搭進來,也不願幫我付一下錢?」
「我從沒答應幫你付。」
「你!你……呃,你該不會是沒帶銀子吧?」劉泠想起最開始讓他買個鐲子送她,他也說「不行」。
「……」
「……」
沈宴側頭,看劉泠坐在他旁邊,望著他默默笑。對上他看來的冷淡眼眸,她剋制地哼一聲,轉過頭去,又自己輕笑。
兩人確實誰也沒再理誰。
劉泠是長樂郡主,沈宴是錦衣衛千戶大人,身份擺出來,沒人敢讓他們兩個待牢房。但不知是不是時運不濟,劉泠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後,身上卻一點都找不到可出示自己身份證明的物什,引來對方懷疑的目光,惹她氣惱。
沈宴坐在旁邊,全程圍觀。在衙役轉頭向他問話的時候,劉泠一句話不吭中,沈宴也沒有表明他的身份。
但劉泠看到他腰上掛著的腰牌了。
她咳嗽一聲,目光落在上面,見沈宴順著她的眼睛低頭,望一眼,淡定地將腰牌收入了袖中。
劉泠不說話,心中卻想:他是在用他的方式陪她吧?
但是他不說,她又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一時歡喜,一時又氣惱,還有對自己的懷疑。
沈宴這是什麼意思?
他如果想追回她的話,真的打算讓她丟下面子去求他嗎?
縱是她有錯在先,但真的是每一次都需要她先低頭嗎?
劉泠淡了臉,撐著那口氣,沒有跟沈宴說話。
他們兩個沉默地共患難了不到一個時辰。郡主找不到人,下人們當然著急。江州算是劉泠的地盤,楊曄等人很快便確定了郡主的所在,來衙門領郡主回去。到這一刻,沈宴才起身,報了自己的名號。
一個是郡主,一個是錦衣衛,兩人的身份,真把那個鐵面無私的小頭領驚得一窘,並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怎麼就能做出買東西不掏錢這樣的事呢?不覺得丟臉嗎?
一邊放人,一邊用目光譴責這兩人,並在那兩人無所謂的眼神中,剛正不阿的小衙役忍不住,教訓他們,「老百姓的生活不容易,他們做個生意很難,丟了一樣東西,肯定得賠本。郡主和沈大人這樣身份,實在不應該戲弄百姓,應……」
他說了那麼多,絲毫不見劉泠和沈宴面上有情動之意。
楊曄等人在後面聽得窘然,覺得甚丟臉。但觀他家郡主,面色平靜,那個臉皮厚的……與旁邊淡定自若的沈大人如出一轍。
劉泠回頭跟楊曄說,「你們先回去,我有點事。」
楊曄點頭,他們已經被郡主打發得很習慣了。走之前,楊侍衛隨口問,「郡主有什麼事?」他並沒打算聽到答案。
誰料到劉泠心情不錯,答了他,「我要去擁抱自然。」
「……」楊曄臉僵住,乾笑涼聲,覺得自己就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侍從離開,就剩下劉泠和沈宴面對面。他們倒是真有默契,劉泠轉身,沈宴就跟了上來。真如劉泠之前給的那個答案一樣,去擁抱自然……嗯,就是沒有目的地隨便走走。
他們從人多走到人少,從心事忡忡,走到輕鬆寫意。
雪花飄落,再走下去,天就要黑了。
「劉泠,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
「談什麼?」
「談談你家的事,我從來不問,你就打算一直不說嗎?」
「你是把所有的原因歸結到我身上了?」劉泠頓步,回身看他。
「不,我們走到這一步,我想我的原因更多。你說的對,我總沒時間陪你,妥協的總是你。也許這是你拒絕我的氣話,你心裡並不這麼想,但這是事實。我想,我也許該做些改變。」
劉泠本以為沈宴和她一樣性格強勢,他們會爭吵一番。但他的態度突然軟和下去,讓她怔了一怔,茫然又疑惑,「什麼改變?」
「我回頭找你,你看不出原因嗎?」他淡聲問。
心口若小兔亂撞,答案呼之欲出。劉泠卻冷靜搖頭,「我看不出。」
沈宴長久地看著她,目光深邃。
劉泠面無表情地看著風景發獃。他的眼神冷,她也沒多熱絡。縱是她心中枯萎的花一朵朵綻放,卻也不是一瞬間的事。
她依然沒什麼嚮往和期待。
他來了,她很高興;他不來,她也沒有難過得想死。
在她主動放手的那一刻,劉泠的心已經枯下去了。白天和黑夜一遍遍地輪迴,她只沉默看著。她人生中的陽光已經落山,看不見了,她又能期望什麼呢?
沈宴說,「我喜愛你。」
劉泠垂下的頭,慢慢抬起來。
沈宴說,「我娶你。」
劉泠抬起的眼,對上了他濃長眼睫下的漆黑眸子。那裡是一片幽深,暗到極致,又滿是柔情。
劉泠臉上還是沒表情,她的眼睛卻有了光彩。
深寒如許,沈宴走向她,望著她的眼睛,柔聲,「求求你說句話吧,劉泠。」
沈宴幾乎不對她說這麼直接的話,這是他第一次這麼直白地表達他的意願。她原以為一輩子都聽不到。原以為有沒有這樣的話,根本沒什麼關係。然後當聽到了,她才明白,是有關係的。
【他對她笑一笑,她能為他萬死謝罪。他對她說句喜愛,她恨不得拋棄所有。他說他娶她,她願意失去一切。】
劉泠沉默著,笑了一下。心酸又可憐,還有深情無限。
沈宴問她,「你喜愛我嗎?」
劉泠低下頭,虛弱又疲憊地笑,「你說呢?」
「劉泠,你有多喜愛我?」他問。
「天寒地凍,山高水遠,路遙馬亡。只要你不殺了我,我都喜愛你。」劉泠始終低著頭,不看向沈宴。她似無力寄託,卻又決心已定。
劉泠又問沈宴,「那你有多喜愛我呢?」
沈宴看著她。
他常日看著她,劉泠卻從不知道。他為了她回頭,為了她跌撞轉身,放棄自己一貫的為人準則。她只能看到他表面的嚴苛,但在她看不到的時候,他為了愛她,做了很多犧牲。
劉泠知道么,她若是非要嫁去夷古國,他寧願一生不婚,陪她一起。他和徐時錦做了約定,他向陛下請示,願以錦衣衛身份,護送劉泠去夷古國。他願意與殿下合作,服從殿下的計劃,只為能護下劉泠。她在哪裡,他都跟著去。
他常年堅持錦衣衛絕不和儲君之爭牽扯不清。一旦站隊,陛下信任會一點點減去,卻也未必能獲得下一代君王的信任。所以錦衣衛一直只效命於陛下。而為了劉泠,沈宴的這個原則,也不要了。
不僅如此,還有很多。
他在一步步後退,一步步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可是除了他自己,除了少數的幾個諸如徐時錦這樣的下棋人,沒有人看得清。大家只看到他的剋制,看到他的沉默,再看到他忽然後悔……
為了愛劉泠,他付出的,遠比他能說的要多。
沈宴堅信愛情應該平等,付出太多,往往是悲哀勝過歡喜。帶給人的負擔,遠比歡快要多。
可到他自己身上。他卻做不到。
他喜歡這個人,他一步步後退,每退一步,就離身後的深淵近一步。所以他一開始也猶豫,也不願意。可是他終究放不下。
他喜歡這個人,他就要付出所有,去讓她幸福,去儘力得到她。
劉泠說喜愛他,說除非他殺了她,她都喜歡他。但對於沈宴來說,對於他來說——
雪花在天上紛揚,沈宴抬手,擦把眉眼上的水珠,語調平緩輕和,「我喜愛你,縱是你拿劍殺了我,我也想你是擦槍走火,有不得不為的理由。」
「……!」劉泠心口顫抖,抬起頭來。
她被面前的人一把摟入懷中,猝不及防下,她的下巴被抬起,唇被堵上。
她被人親吻,火熱而強烈,像那顆灼熱跳躍的心臟般。
那團劇烈燃燒的火包裹著她,要拉她一同沉入。
劉泠的長睫顫動,水霧濛濛。她的呼吸與沈宴相纏,他的氣息,讓她心跳加速,全身軟弱無力。
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攀著他而已。
在沈宴的纏綿親吻中,劉泠終於明白:她想要什麼,只要她跟沈宴說,他都會給她。
他條條框框那麼多,可是只要她說,他會為她拔去柵欄,護著她走出。
她該信任沈宴的。
晚上,劉泠帶著沈宴一同回王府。她原本猶豫,沈宴卻說,「不必忌諱,我可以上門。」
但到府門前的時候,早已等在門口的靈犀靈璧看到郡主,立馬衝上來。見郡主還帶沈大人一同回來,二女焦急,「郡主,你不知道,王爺知道了你跟沈大人見面的事,他很生氣,說了難聽的話……反正到現在還沒歇息,王爺王妃都在正廳等著郡主,看架勢,不太好交代。」
又來了。
劉泠疲憊,每次她心情好一點,那對夫妻就又會來給她添堵。他們沒有一刻,讓她稍微舒服點。且口口聲聲以愛她的名義來管她,這麼多年了,他們竟從未明白,劉泠不需要他們管,她只需要大家互不理睬,相安無事。
劉泠打起精神,回頭看沈宴,想對他說「不如你回去吧」。她自己委屈沒關係,她不想沈宴跟她一同委屈。
沈宴說,「不用,我有事要與你父親談。」
「談什麼?」劉泠問,「你和他有什麼好談的?」
沈宴沉吟了片刻,低聲,「談你家的一些事。」
「……」劉泠眼神瞬間有些放空。
她看著他,看不明白沈宴的意思。她沉默片刻,問,「我可以旁聽嗎?」
「……可以,」沈宴看她,在一路進去的時候,他伸手攔住她,沉默片刻,「算了,你別去了。」
「你要跟他們談我的事嗎?」劉泠淡聲問,她很聰明,在沈宴那個異常眼神下,已經明白一切。讓沈宴拿不定主意的事,跟廣平王的談判,只能和她劉泠有關。她問,「你要跟他談什麼?談我的婚事?」
「……不止。」
「談我和他們的糟糕關係嗎?」
「不止。」
「談我害我外祖父卧病不起的事?」
「不止。」
「還要談我少時謀殺他們夫妻二人的事?」
「還是不止。」
「……那就是說,你連我母親當年死亡的真相,也要談一談了。」劉泠抬頭,與沈宴的眼睛對上。
「對。」沈宴眼神複雜,卻言簡意賅。當他決定的事,他肯定會做。
劉泠半晌不說話。
直到沈宴問她,「所以,你還要聽嗎?」
「為什麼不聽?」劉泠冷漠開口,她的臉色蒼白,但並沒有後退哪怕一步,「我不會留你一個人,去面對他們。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
「……」
劉泠突然笑了一下,「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想查那些事。我無數次想有人會管我們家的事,無數次希望有人來拉我一把。但我們家的事那麼亂,陛下都不會主動過問。沒想到,會過問的那個人,居然是你。」
她說,「我真是喜歡了一個了不得的人啊。」
埋藏了許多年的真相,無人問津那麼久,終有一日,要從骯髒潮濕的泥土中翻出來。
沈宴到底知道了多少呢?
劉泠真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