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十分,將劉泠安頓好,沈大人離開了郡主的院落,回去王府中為一干錦衣衛安排的客居。他入了院子後,就有錦衣衛來向他彙報如今的情形,一路跟著他進了屋。等沈宴喝口茶,屬下問,「沈大人,廣平王府的舊事,就查到現在這樣,不再追查了嗎?」
顯然,廣平王和沈宴之間的約定,錦衣衛這邊已經知情。羅凡等人已經收拾證據,準備適時毀掉。其實證據真不多,畢竟過了那麼多年,當年明顯的證據,廣平王早就銷毀得差不多了。羅凡心中感嘆:沈大人這未來女婿當的,還幫岳父清掃戰場……太敬業了。
沈宴放下手中茶,漫聲,「我什麼時候告訴你們說不用查了?」
「……」眾人驚詫,眼中神情各異。雖然沈大人沒開口,但是當時沈宴和廣平王談話的時候,有錦衣衛在側。沈宴此次來江州,眾錦衣衛心照不宣,是為沈大人追姑娘而來。所以約定一出,大家就認為沈大人的目的已經達成,不用再追查下去。畢竟,未來女婿查岳父的案子,聽起來實在不太舒服。
沈宴道,「繼續查,證據越多越好。但動作小一點,不要讓廣平王察覺。加把勁……也許能查出些不得了的東西。」
羅凡若有所覺,「沈大人是要徹查廣平王府?」他不得其解,「王爺一倒,郡主也會受影響。沈大人這樣做,對郡主不太好吧?」
沈宴淡聲,「你們不用管,我另有打算。」
沈宴不欲多說,錦衣衛自然也不好多打聽。他們這類人,經常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沈大人若以公濟私,也沒太大的問題。況且,跟沈大人出行的一行錦衣衛心知肚明,等明年陛下的昭示一下,沈大人可能要陞官了——由千戶升為鎮府,專司刑獄。
這樣的前提下,誰會得罪沈宴?
不管明年開春是什麼樣的走向,這個年,沈宴似乎不打算回京,留在江州過。
爐火旺盛,一室暖香,沈宴坐在火邊,把玩著手中的器具,旁邊矮凳放著長長短短的小刀,供他使用。劉泠坐在另一側,雙手撐在沈宴膝上,看他削減東西,問他,「你不回京沒關係嗎?大過年的,你爹娘不會著急?」
「他們習慣了。」沈宴淡道。
劉泠手撐腮,「這種事情要怎麼習慣?反正我習慣不了。」
沈宴低頭,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就努力習慣。」
劉泠勃然大怒,「沈宴你什麼意思?你咒我每年都孤苦伶仃一個人?咒我沒人疼沒人愛?你的良心都喂狗了嗎?」她突然發怒,讓守在門外的侍女們戰慄了一下,不知好端端的,郡主怎麼就生氣了。
但是屋中的下一刻,被沈宴用頗複雜的眼神看一眼,劉泠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後,明眸在爐火的投照中亮了幾分,變得溫柔繾綣,「重來一遍——我要習慣什麼?是習慣以後的每年,你都會陪我過嗎?你會一直陪著我,再不離開我?」
沈宴:……他家姑娘真高端。他第一次見有人發脾氣還能收放自如、瞬間失憶的。
半晌,沈宴咳嗽一聲,低頭慢悠悠道,「你開心怎麼想,就怎麼想。」
劉泠不滿,這種打情罵俏的事,她一個人怎麼玩得起來?沒有人配合,她就像傻子一樣。就算傻,也要拉著沈大人一起犯傻。
所以就算沈宴不理她,劉泠也執著地問個不停,大有必須要得到答案的意思。
「劉泠,我賣身給你了?」沈宴被她弄得煩,警告看她一眼。
劉泠依然笑嘻嘻的,她能分清楚沈宴什麼時候是真生氣,什麼時候不太生氣。他不太生氣的時候,她鬧得再厲害,關係也不太大。一般情況下,沈宴挺縱容她的,她上房揭瓦,他都只是鎮定地在房下等著。而且劉泠有時候覺得吧,她不鬧騰他,沈宴反而覺得她有問題,會找她談心。
這個男人,實在太騷了!
劉泠扯一扯他手腕處的束袖,「求求你賣身給我吧!多少錢,我按年給你。」
「……」
「按月給?」
「……」
「按日給?」
「……劉泠,我在忙正事。」沈宴不得不打斷她飛起來就停不下來的思想。
劉泠低眼瞥一眼他的正事,他的正事就是拿一堆木頭啊、、玉、銅片、鈴鐺啊,這塊敲敲,那塊砍砍。他坐在這裡已經大半天,恕她思想太低端,沈大人的正事,她欣賞不了。
劉泠一把推開他的那些玉塊木頭,扯著他兩手,將自己整個人送到沈宴懷中,「忙什麼正事呢?閑話少談,我們床上談吧。」
不等沈宴拒絕,劉泠已經倒在了他懷裡,仰頭親他的喉結,手熟練地在他腰間一陣亂摸,摸得他心浮氣躁,氣息陡變。
劉泠更熱情地親向他。
看著這個男人,劉泠心中下了決心:她要對沈宴好,她要嫁給沈宴!
她才不要遠嫁!
之前萬念俱灰,她覺得嫁誰都沒關係,她覺得沈宴不會再管她了。
沈宴果然不再管她。
可他又後悔了。他說不會給她第二次機會,但他卻來江州找她,並為她解決她父親的事。
他在救她,她也要努力自救,努力配得上他。
劉泠不想嫁去夷古國了,但是陛下的旨意都已經下了。這種情況下,想要陛下改主意,該怎麼辦呢?
如果是以前的劉泠,她會直接殺進鄴京,到陛下面前開誠布公,清清楚楚把她的問題提出來,如何解決,能不能解決,她不在乎。
劉泠其實是知道的:那是最糟糕的解決辦法。
她那樣做,就是在找死,往死去撞,頭破血流。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怎麼都無所謂。但是劉泠要保護好沈宴,她不要沈宴受一點損傷。
那麼現在,這種情況,最適合的討論對象,其實是徐時錦。
劉泠也聰明,但她的點全用在自怨自艾上了,玩政治,玩謀略,玩心眼,這些方面,她統統輸給徐時錦。如果有人能幫她想辦法的話,這個人只能是徐時錦。當沒有利益糾葛時,徐時錦都會幫她。
劉泠終於想起,在離京前,徐時錦說過可以幫她,卻被她拒絕。
回到江州後,因為沒有指望,在徐時錦的幾封信後,劉泠並沒有回信。
現在,她卻懷著忐忑的心情,將自己這邊情況告知,並請徐時錦幫她合謀一二,如何能逃避夷古國皇子的求婚,轉而順利嫁給沈宴。
徐時錦的回信很快,顯然她一直關注著這邊的事。劉泠一給她寫信,她就看了。在信中,徐時錦說:莫輕舉妄動。你先別急著退婚,鄴京這邊情況有變,為防止旁人窺看,我不一一述之,等你明年來京再說。不過阿泠啊,為了讓你開心一點,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就是在你跟夷古國皇子的婚事成定局後,沈大人來找過殿下,願意加入送親隊,陪你一路去夷古國。並且沈大人已經上了摺子,言各種利弊,稱錦衣衛有必要在夷古國設立司所,傳遞打探消息。沈大人自己請命留在夷古國,為錦衣衛做這件事。陛下大悅,已經批准了這個摺子。阿泠,聽到沈大人為你付出這麼多,有沒有覺得特別開心?
捧著信紙,劉泠跌坐,扶住額頭。
開心談不上,她卻起碼知道了沈宴待她的一片心。
冠冕堂皇,那麼多理由,中心卻只有一個她。
但沈宴什麼都沒跟她說過。
在她不理解他的時候,在她誤會他的時候,在她想他為什麼不主動一把的時候,沈宴默默做了那麼多。沈大人不是話少的人,他調侃她時總說的她無力反駁,但當他真正為她做到這一步時,他卻一言不發。
沉默到無言以對,溫柔到言語不及。
這就是沈宴。
她的……沈大人。
再是去湖邊釣魚的時候,兩人已經擺好陣勢坐下,沈宴將魚線拋出,靜待傻魚上鉤的瞬間,劉泠一點點坐過去,似無意般地問他,「我聽說,你上個月來過江州一趟?是幹什麼來的?看我嗎?」
沈宴看她一眼,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淡定答,「路過。」
「……」劉泠的甜言蜜語,硬生生被他被憋了回去。
她悶聲,有氣無力問,「你喜歡我吧?」
她都腦補出沈宴肯定答,「不喜歡。」或者「誰說我喜歡」之類的話。等他這樣說,她就有了一堆話回他,堵他,跟他撒撒嬌什麼的。
沈宴道,「對。」
「……」劉泠的甜言蜜語,再次被憋回去。
這個人怎麼總不按常理出牌?
就不能讓她把好聽的話說完嗎?
劉泠一鼓作氣,再次絞盡腦汁想話題,張嘴要說話,在她嘴張開的剎那,沈宴低聲,「噓,別說話,魚要上鉤了。」
「……」劉泠要被他氣哭了。
等沈宴終於慢條斯理地釣上來三條肥魚,打算收工時,發現四周出奇安靜。他側頭,挨著肩坐著劉泠,但劉泠面無表情地盯著水面,水上的波紋盪開,她看得津津有味,仿若能看到天荒地老去。
沈宴眼底有笑,咳嗽一聲,「嗯,那誰……」
劉泠更生氣了:什麼叫「那誰」?你連我名字都叫不出口了?
沈宴推一推她的肩,「抱歉,打擾了姑娘你歌頌真摯愛情的寶貴時間。」
劉泠冷若冰霜,動也不動:你說抱歉就完了?我是那麼好打發的嗎?有本事你就扔下我不管!
沈宴又說了幾句話,但劉泠當沒聽見。他起身,默然看她半天,挑了挑眉,開口,「有什麼要求,說。」
方才還裝耳背的劉泠,立刻抬頭,認真道,「要你給我唱情歌。」
沈宴是絕不可能給她唱情歌的。
沈宴望她,那幽深的目光,看得劉泠心虛。良久,他點了點頭,矜淡道,「可以。」
劉泠驚喜:沈大人似乎格外好說話?
她得寸進尺,「要你跪下給我唱情歌。」
沈宴眼中神情淡了,「我不會給你下跪。」
「……」劉泠有些尷尬,她觸到了沈宴的底線。
沈宴轉身,劉泠急忙站起,拉住他手,「你不能走!你惹了我生氣,你還沒跟我道歉。」
劉泠幾句話讓沈宴沒了興緻,但她同樣能幾句話,挽回沈宴,「沈大人,你再走一步,後果自負!」
沈宴當沒聽見。
但下一刻,他果然頭皮發麻,全身一陣戰慄,以極快的速度回過身,如劉泠所願,緊緊抱住劉泠。
原是在他走的那時候,劉泠突然低低發出一聲嚶,嚀般的輕喘聲,喑啞至極,卻如燒著火一樣。這聲音沈宴太熟悉,是每次在床上,她在他耳邊發出的聲音。
青天白日,眾目睽睽!
在幾步外,侍女侍從嚴正以待,且沈宴的餘光,看到有飛魚服的影子從游廊後走來,整整一隊人!
沈宴緊捂住劉泠的嘴巴,怒斥,「你瘋了?!」
劉泠抬眼,神情正常,「我說過,後果自負的。」她回抱他的腰,蹭了蹭,洋洋得意問,「這後果,沈大人你負的起嗎?」
沈宴無言以對。
當晚他回去,羅凡看著他,如看著陌生人一般,嘖嘖感嘆,「沈大人,看不出來,你竟如此禽,獸……光天化日,那麼多人看著,你就對郡主下手……你還是人嗎?」
沈宴臉黑黑的。
他就知道,白天那種距離,對羅凡這樣的人來說,根本沒有秘密可言!
誰也沒看到沈大人做什麼,但都聽到了郡主不合時宜的輕喘聲。試問若非沈大人太禽,獸,郡主怎麼會發出那種聲音?誰知道那兩人背著他們站,沈大人對郡主做了什麼……
而從那天起,楊曄等侍衛,看到沈宴,就一副防備的表情,就差警告他「離我們郡主遠一點」了。
抱著莫須有的罪名,沈宴都不想再看到劉泠了。但是他躲著劉泠走,劉泠卻使十八般武藝找上門,防不勝防。劉泠也知道自己給沈宴惹了多大的麻煩,知道沈大人吃了人多少白眼,所以再和沈大人相處時,她就算裝,也硬是裝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樣。
因為她的乖巧聽話,沈宴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
快過年的這段時光,劉泠跟補救一般,每天變著花樣送沈宴禮物。香袋啊、玉佩啊、衣服啊、腰帶、鞋子啊,她之前什麼都不送,因為所有的手工活,都是需要時間的。對她這種不善女紅的人來說,更是無比艱辛。
她每天送一樣,希望沈宴每天都驚喜。
沈宴敲她,「玉佩組件你送我一塊,讓我怎麼戴?全拿來。」
「不!」劉泠往後躲,「每次送你一塊,你每天感受我濃烈的愛意,等送完所有,你再組一下,就能戴出去了。難道你不想每天感受我的愛嗎?」
沈宴嘆氣,「你能逼死我。」
她連鞋子都今天送一個,明天送第二個。
劉泠分明是想把禮物送到除夕去。
劉泠怎麼會想逼死沈宴呢?
她恨不得沈大人樣樣如意了。
楊曄等侍衛原本對沈大人頗有微詞,怕他每天跟郡主在一起,帶壞郡主。但靈犀靈璧等女帶來的話,讓他啞然失笑:侍女們說,郡主和沈大人天天窩在一起,沒有做別的事,兩個人在摸索著,研究做飯。
沈宴挑食,在遇到劉泠之前,他是吃一頓沒一頓,從來不在意,也給自己留下了嚴重的胃病。
劉泠傲慢,在遇到沈宴之前,她從不進廚房,想自己做菜給另一個人吃,想想就麻煩,而且有那麼多下人,為什麼要她做?
但是現在,沈宴和劉泠兩人湊在一起,就在研究烹飪的事。
不要下人,不要廚娘,不用別人指導,他們兩個窩在廚房裡一天,煙火嗆人,等傍晚出來時,還真能端出兩盤像樣的菜。
怎麼能不會烹飪呢?
劉泠覺得這是天下最有用的技能了。
對旁人可能沒用,但對沈宴最有用。
她希望有她在一日,沈宴便能頓頓吃飯,再不要犯胃病。
和沈宴在一起後,劉泠才知道,原來世上真的有「意亂情迷」這回事。
那是多麼惹火的字眼。有人一輩子遇不到,有人輕而易舉地遇到,然後就看住,再也不要放跑。
過年的時候,府上忙碌著備年貨的事,那和劉泠無關,她每天仍忙著給沈宴送禮物。靈璧抱怨,「郡主,你每天送沈大人那麼多禮物,大大小小的都有,怎麼不見沈大人回送?這也太寒人心了。」
劉泠答,「他以前送過我很多啊。我想到能天天看到他,能送禮物到他手中,就已經很開心了。怎麼還會奢望別的事?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珍惜現在的每一刻。」
他們在江州過的年。
等入了春,劉泠就安排下人收拾行裝,準備跟隨錦衣衛一道回京。縱是她不回去,陛下也很快會下旨,讓她進京備嫁。而現在,廣平王夫妻對她的事,真的是不問不管。
不知不覺間,劉泠和沈宴相識,已經將近一年。
回了鄴京,劉泠旁的事暫且不管,先上徐家拜訪。她要聽徐時錦說一說,針對她的婚事,徐時錦有什麼別的方法沒。
坐在主座,徐時錦喝口熱茶,笑了笑,「阿泠,你不能退親。這門婚事,是個好機會,一勞永逸的機會。我和沈大人有約定,他投誠,我在這門婚事上做手腳,送你們一場機緣,讓你能嫁給沈宴。」
「你讓我糊塗。」
徐時錦微笑,「隔牆有耳,你只管等。阿泠你要相信,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害你。」
劉泠猛地站起,緊盯著徐時錦,一字一句,「隔牆有耳?!這是在徐家,你是殿下身邊的人。你還怕隔牆有耳……小錦,你到底要做什麼文章?你……莫不是連殿下都瞞著?」
徐時錦笑容有些僵硬,不願提起這個話題。她生硬地轉了話題,笑容滿滿,「對了阿泠,你不知道,在鄴京,出了一個小八卦。傳說那位對你一見鍾情的夷古國皇子,看上了長寧郡主秦凝。你猜猜,秦凝要做什麼?」
局面如此複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
到底何去何從,在不開幕的前一刻,誰也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