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者,一生之轉也。
贊曰:家合事興,不變不易,天長地久,為爾佳緣,特為讚頌。
在喜娘和侍女的攙扶下,劉泠一步步走在艷艷紅光中。鳳冠擋目,劉泠只能垂頭,看著腳下的朱紅地毯,一徑鋪伸向前。前路是未知,卻讓她歡喜無比。在吹彈聲樂中,一雙男人的手伸到了她目光中。
劉泠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與他交握。
身後喜娘咳了一聲。
劉泠聽到喜娘的低聲勸,「公主,你不要這麼……著急。」
就算喜歡,怎麼也得做出個矜持模樣。沒有哪家姑娘像劉泠這麼不見外,男人的手一伸過來,喜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已經握上了,由沈宴拉著她往前走。
劉泠沒有說話,在她看來,喜歡一個人,是很光明正大的一件事。遇到可能喜歡的人,就不要猶豫。在愛情面前,一切膽怯、懷疑、自我否定,都是毀滅性的傷害。劉泠能嫁給沈宴,是她自己努力的結果,而不是她站在原地等待的結果。
在沈宴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麼弱小,不值得思量。
劉泠聽到沈宴開口,「我喜歡。」
那個多嘴的人乖乖閉嘴。
劉泠嘴角勾了勾。
她由沈宴領著向前,心中欣喜。她歡喜於自己有嫁給沈宴的一天,卻並不忘記關心沈宴,「你有用膳嗎?」
「……沒,」奏樂聲中,沈宴的低聲傳入她耳中。劉泠早有所料,推開他的手,從袖中掏出藏好的芙蓉糕,「給。」她囑咐,「一會兒不能空腹喝酒,我不想成親第一晚,就得照顧一個吐血的夫君。」
「……」沈宴默然接過,劉泠看不到他的臉,但能聽到他聲音里的隱約笑意,「好姑娘。但你把心思往我們的婚事上放一放吧。」
劉泠微笑。
她的心思,當然在婚事上啊。婚事也是他們的一部分,她當然喜歡。
默默跟在後面的靈犀靈璧等幾女,均覺得不可思議。因沈大人和劉泠表現得好淡定,他們一路低聲說話一路往正堂去,哪裡像是新婚夫妻,更像是一對早相處數年、彼此有了默契的夫妻。
比起緊張程度,靈犀靈璧等女覺得自己比公主更緊張!
從此後,她們頭頂除了公主一個主子,還有「駙馬」了!她們會跟著公主搬入沈大人的府邸,要重新習慣沈府的人。作為跟隨公主多年的侍女,她們肩負著跟沈府下人好好相處的重任,想想就激動!
在正堂中,上座是兩家父母。沈宴父母這方歡喜之意明顯,雙方笑著伸長脖子,等待新人進來。另一邊的廣平王夫妻,態度就冷淡了許多。廣平王妃顏色憔悴,神思有些恍惚,注意力屢次不集中,在婚宴中,她便在發獃,讓一旁的沈夫人頻頻回望。廣平王倒是正常些,只是看著那對走來的男女,他眼神變得極為複雜。
這門婚事,一直到現在,廣平王都不喜。可是他已經失去了投反對票的權力。
他自認自己對阿泠不錯,也在給阿泠找更適合的丈夫。可到今日……廣平王自嘲地笑笑。
「王爺?公主和駙馬在給您行拜禮。」一旁贊者拉回廣平王的走神。
「哦哦哦。」廣平王臉上堆起笑,向新人看去。
卻也忽有恍惚之意,仿若當年,看到妻子走向他……他臉色一時煞白。
廣平王夫妻的不在狀態,被一邊的沈家長輩看在眼中。沈家人臉色難看,礙於新婚,不便說什麼。沈夫人也撇了撇嘴,目光不再往親家那邊看了。
拜天地,拜父母,再是舉手齊眉,夫妻對拜四拜。兩人面對面,最後行解纓之禮。
至此,婚事已成。
劉泠與沈宴立在下方,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形象,不提其他,只是看著便覺養眼。
樂聲此時達到高、潮,外邊的鞭炮聲噼里啪啦,前來賀禮的客人都面露笑容。
沈家和皇家聯姻,前來的客人,自然都是在鄴京有些身份的。皇家那邊,陛下沒出宮,卻和貴妃一起送了大禮,在婚宴最開始時便已宣讀禮單,讓眾人看到皇帝的重視態度。再接著,皇室這邊出面的,身份最高的人,乃是劉望。
太子身份,他代表的是皇家。堂哥身份,他代表的又是劉泠的至親。哪個身份,都讓他有充足理由到這場婚事上。
太子入席,面色卻不太好看。只因一位陸家人,若有若無地跟他笑了一句,「剛才出門時,恍惚看到徐姑娘和沈大公子坐在一起。真是奇怪,還以為殿下……」被劉望面無表情地看一眼,陸家人當即不再多說了。
劉望若有所思:徐時錦不是說她要離京嗎?難道她離京是假,與沈昱合作為真?
陸家大老爺與他想到了一處,低聲,「殿下,我們的合作,您考慮好了嗎?徐姑娘……呵呵。」
太子笑說,「這裡阿泠的婚宴,今日不談公務,有事改日再談。」
雖則如此,劉望卻到底多了一份心。
徐時錦正與沈昱坐在偏遠的一桌上。堂弟成親,沈昱只在一開始去看了一眼,然後就瀟洒落座,吃吃喝喝。徐時錦坐這麼一會兒,沈公子已經喝了兩壺酒了。徐時錦猜,這場婚事中,最享受的,恐怕就是沈公子了。
這真是沈昱的一貫風格啊。
徐時錦面上帶抹笑。
她漫不經心地開口,「等阿泠的婚事結束,我打算離京。」
她沒有主動提「沈公子」這個稱呼,旁邊的沈昱提著蓋瓶的手一頓,一張俊秀的臉微微揚了揚。他目光往旁邊偏坐的姑娘身上落了落,垂下眼,繼續倒酒,微微笑,沒有說話。
徐時錦繼續,「我不跟太子好了。」
沈宴微側目,看著她,帶笑目光收起,黑沉沉中,有團霧在燒起。他調侃道,「徐姑娘你這話真讓我誤會,你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他目中泠泠笑意,笑意之底,卻是冰雪一派。
徐時錦不以為忤,只轉頭,溫柔地看著他。她輕聲,「我不光不跟太子好了,我離京後,也會再不會回來了。沈昱,我是來與你道別的。我想我該和你說一聲。」
沈昱面上的笑淡了下去。他低著頭,舉起手中的酒杯,輕輕晃動杯中醇美的酒液。
他再沒了心情。
「我當年對你不住,我也一直在尋找機會回報你。可是你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在乎。錢財,美女,權勢,你都隨手而用,隨手丟棄。我不知道怎麼償還你,只能一直等一個機會。但是我沒有等到這個機會,反是你又幫了我一次。」徐時錦低聲說話,她目光不看沈昱,眼中有微弱的茫然之意,「如果那天,你不提醒我那句話,也許我再走下去,就會釀成大錯。我感謝你,可是從此以後,我更沒可能還你了,對不住。」
「我不喜歡欠人恩情,我也不欠人恩情。我獨獨欠了你,對不起你。希望你能諒解。」徐時錦將所有的話,一次性說開。
她半晌沒聽到回話。
便轉過眼,看到沈昱晃著酒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他坐姿還是那麼隨意,頭枕著手臂,另一手端著酒杯。目光若有星火,又被暈染的酒氣藏去。
他說,「你負了我,我多年不與你相見。你就從沒想過一種可能,再次與你見面,我說那些模稜兩可的話,是在利用你,達成某種目的嗎?你就從沒想過我會報復你嗎?你就從沒想過,時光荏苒,我早已改變了嗎?」
徐時錦的目光,一點點抬起,落到沈昱漫不經心的面孔上。她伸出手,輕輕搭在他手臂上。他身子一時僵住,卻很快放鬆,好像那一瞬的僵硬,只是徐時錦的錯覺一般。
徐時錦溫聲,「你不會的。你和別人都不一樣……你是沈昱啊。」
她又笑,「但即使你利用我,我也不會怪你。你是沈昱,你怎樣對我,都是我應該的。」
「……我從沒利用過你,也從沒那樣想過。但你這樣一說,我反倒有興趣了。」沈昱目光有些散亂,手輕輕一晃,杯子差點摔到地上。他說,「徐姑娘,你……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是,我萬萬不如沈公子的那些紅顏知己有趣。」徐時錦笑容僵硬。
他被她說得笑了一下,不禁打個哈欠,垂下了眼。
「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曾改變,」徐時錦看著他,「連沈大人的婚宴,都讓你發困。你這個樣子,以後沒有人管你,你可怎麼辦?」
「你又說教了……」沈昱心不在焉,話才落,他怔了一怔,抬頭,看到徐時錦也怔然看他。
徐時錦愣愣地看他,那些年的時光,在她眼前一晃而過。心口猛地有針扎入,痛得她全身戰慄。
沈昱笑,「發什麼愣?被我的風采迷倒了?」
「……」
他頭埋到手臂間,聲音低弱,「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那你說呀。」
「但你要離京的話,那些都無所謂了。讓徐姑娘欠我一輩子,想來也是一種別樣的體驗。」
徐時錦靜默地看他。
他頭低著,雙肩平寬。他的神情,她一點都看不到。
沈昱忽然抬頭,看向她,把徐時錦嚇了一跳。
他說,「算了,欠人情有什麼意思。我給你個還我情的機會吧。」
「沈公子,請說。」徐時錦神色鄭重,像要對待人生大事一樣嚴肅。
沈昱卻依然弔兒郎當,頭重新埋了下去,生意越來越低。徐時錦要把身子微微湊過去,才能聽到他的話,「這些日子,我越來越不記得以前的時光了。你說說以前的事,幫我回憶回憶。你不是記憶出眾,過目不忘嗎?你講的我開心了,我就不怪你了。我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再無牽掛。」
「……好。」徐時錦心情複雜。
以前的時光?
那要從她入宮那一年劃開了。她的人生,在那裡發生轉折。沈昱也一樣。
他說他有些忘了以前的事,徐時錦也有些忘了。
她的童年不愉快,父母死亡,寄人籬下。父母的死因不明,在查明真相前,徐時錦一直被各種懷疑,各種否定。那時,她特別喜歡沈家。沈家人從不跟她說她父母的事,沈家還有她的小夥伴陪她玩。
「你記得嗎?你小時候不喜歡做功課,你爹娘總打你。你發現我功課好後,就總想我幫你。你是不是奇怪為什麼交了功課後,你爹打你打得更厲害?因為我告密了啊,」徐時錦聲音低緩,她說得慢,因為她也在回憶那段日子,「我一直瞞著你,以為能瞞你一輩子。」
沈昱倒在桌上,閉著眼,發出勻稱的呼吸。長睫鴉黑,面孔俊俏,人畜無害。他睜開眼,是一個隨意至極的富家公子哥。他閉上眼,徐時錦從他臉上,恍惚能找到當年的影子。
「我也做過壞事。在書房,模仿你的筆跡畫美少年,讓你爹娘一直憂愁你的性取向。你整天混混沌沌,大概根本沒發現有段日子,你爹娘對你格外溫和,看你的眼神分外詭異,每每欲言又止,嘆口氣,只慈愛地摸摸你的頭。」徐時錦聲音帶笑。
閉著眼的公子,嘴角微微揚了下,笑意一掠而過。
「還有,你被我騙,穿過我的裙子,被我打扮成姑娘,你還有印象嗎?」
「聽起來好像都是我在坑你。可是你每次做壞事,不都是我打掩護的嗎?你在大街上睡著,不是我把你拖回來的嗎?你被你爹罰跪祠堂,我還給你偷偷送過飯,還把腿摔骨折了。」
「那時候啊……」
徐時錦娓娓道來。
她記憶果然出眾,許多小事,外人都已經忘記,她稍加回憶,就能講得仿若是昨天才發生。一旁站在後面等著服侍公子的侍女們詫異看徐姑娘,面上有敬佩之意:徐姑娘記憶真好。
可若不是常常回想,常常留戀,誰又能幼年記得那麼清楚?
總是回憶少時,便總襯出現今的不如意,不快樂。
那是徐時錦最寶貴的記憶,最珍重的記憶。她小心珍藏,誰也不予細說。
但是沈昱想聽,她願意與他回味。
「沈小昱……我,」她輕聲,「我希望你越來越好,不要像我這樣……」
徐時錦怔忡地望著眼前盛紅。
沈昱的身子忽然傾斜了過來,從後面的方向。黑暗中,他像一片紙一樣貼過來,無聲無息。他靠著她猛然繃緊的後背,他的臉靠著她的肩,帶著酒氣的灼熱呼吸噴在她面頰上,若有若無。毫無緣由,徐時錦的臉一陣發燙。
他說,「不像你這樣?你什麼樣?他待你不好嗎,讓你受了委屈嗎?」
徐時錦抿起嘴角,僵硬著背不說話。
靠在她肩上的人歪了歪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他口氣淡漠道,「所以為了躲他,你要離京?這才是你離京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的話,讓徐時錦臉色發白,無言以對。
他勾起她耳邊的髮絲,手指溫涼。
黑暗中,徐時錦感覺到沈昱在看她,出神地看她。
他笑了一聲,情緒控制得很淡,「這些年,我總想著,就算我們不見面,不交談。你活在我知道的地方,你開心也好,難過也好,憤怒也好,失望也好,你總是能讓我看到的。不至於我一抬起頭,熟悉的地方,已經找不到你的身影。」
「我想留住你也好,想報復你也好,你過得好也罷,過得不好也罷,你總是在那裡的。時光走得再快,我總知道你在哪兒。」他聲音微啞,「可是你要離京……從此以後,不管是恨你還是愛你,我都沒有機會了,是么?我再去尋找,熟悉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你了,對嗎?」
時光走得快,時光從不回頭。
徐時錦的眼淚,掉了下去。一滴又一滴,她的心在一抽一抽地痛。
她從來不知道,他是這樣想的。
是,她不知道。因為她那麼糟糕,她從來沒去想要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的小竹馬,被她遠遠拋棄。面目全非,她無顏面對。
她的眼淚在無意識地掉落,她不明白她在傷心什麼。
徐時錦低聲,「你幹什麼?」
因為從後側方,他伸手拉過她的手,握住的力度,讓徐時錦很不習慣。沈昱聲音遲鈍,也許是喝醉酒,讓他的反應慢了一些,「你手腕紅了。」
徐時錦低頭看去,她被沈昱拉著的手腕,指甲掐去的痕迹還在。是她方才心境不佳,自己給掐去的。紅通通一片,看著極為可怖。
沈昱揉著她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男人的手與女人的手互碰,玉白溫潤,指節修長……
徐時錦汗毛豎起,臉徹底紅了,猛起身。她結巴道,「你、你幹什麼?!」
沈昱怔忡,微微抬起頭,茫然看她。剛才還輕抱著的姑娘,此時冷目銳利,以一種對峙般的姿態,俯眼看他。
他說,「我幫你揉手腕啊。」
他的口氣,好像還很無辜。
徐時錦盯著他,半天,發現了不對勁。沈昱瞳孔漆黑,眸子濕漉漉的,臉上也沒有常伴隨的那種散漫雍貴的笑。他看她的眼神,幾分委屈,幾分控訴。似乎徐時錦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他冷過臉,頭埋入雙臂間,不理會她了。
徐時錦有些尷尬,她覺得——沈昱吧,他可能是醉了。
她和一個喝醉酒的人計較什麼呢?
她慢慢坐回去,喝口水壓驚。旁邊的男人仍趴著,叫了幾聲,也沒理她。徐時錦不知道是他睡著了,還是他在賭氣。
賭氣啊……
徐時錦心中失落,她有多久,沒見過跟她賭氣的沈昱呢?
她笑一笑,她變得可怖,沈昱還是以前的樣子,真好。
婚宴到了尾聲,賓客們紛紛告辭,人漸漸稀疏。徐家的人過來,客氣問徐時錦跟不跟他們一起走。徐時錦搖了搖頭,說她一個人便好。總是徐時錦很快要離開這裡,徐家人也沒多說什麼。
徐時錦只靜靜地坐在這裡,看她的小竹馬睡過去。她坐得端莊,靜看人越來越少。
徐時錦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她只是想陪沈昱在這裡坐一會兒。就算沈昱在睡覺,不跟她說話,徐時錦也覺得寬慰。
反正……她早已習慣了。
她是多麼習慣自己坐著、沈昱睡著的樣子。
少時,她就常這麼坐著,伸出手指頭,戳一戳發困的沈昱。不管他有沒有睡醒,徐小姑娘只要他睜開眼,就可以口若懸河地繼續說下去。她那時候,總是戳他,要他聽自己說話。但現在想來,沈昱估計根本沒聽幾句。他是被她強迫的。
徐時錦低頭,現在,她卻是再不會強迫他聽她說話了。
過了今晚,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她很懷念,很珍惜,也很捨不得。她向來很捨不得沈昱,可是她被利益引導,拋棄他拋棄得那麼乾脆。
「徐姑娘,」侍女欠身,「我家公子該回房歇息了。」
對,這裡還是婚宴現場。這麼晚了,就算徐時錦不想走,沈昱也得回房睡覺了。
徐時錦好笑:沈公子天天在休息,他還困啊?
「那我也告退了。」雖然不舍,徐時錦仍然站了起來。
她垂在身畔的手,忽然被青年的手握住。他之前一動不動,現在突然動作,幾人都驚了一跳。
除了握住她的手,沈公子從頭到尾沒有別的動作,他甚至還頭枕著桌子。
徐時錦聽到他含糊的低聲,「小錦,你乖乖的,你別走。」
他在說夢話吧。
可如被雷擊中,徐時錦身子顫抖。
「……」我沒有走啊,我一步都沒有動啊。
少時的話,她卻再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徐時錦掙了掙手,沈昱抓得很緊,她沒辦法掙開。她低頭看他半天,忽然彎下腰,一把拉拽起他,讓他的面孔露在自己眼前。
月光下,她極近距離地看著這張俊俏的臉。閉著眼沉睡,也依然好看。
「小錦,你乖乖的,你別走。」小時候,他就常這麼跟她說。現在,他已經不說了。他既不叫她「小錦」,也不要求「你別走」。
依偎在徐時錦懷中的這個青年,他白皙如玉,眉目清貴,溫和雋永,深深刻在她心中。多年前與她說笑的少年,那有著山明水秀一樣清晰輪廓的少年,那個花架下推她盪鞦韆的少年,那笑得爽朗調皮的少年,那背著她抱著她的少年,那獨屬於她的少年……統統在時光中消失,又在時光中重新來到她面前。
徐時錦低低問,「沈小昱,你是不是……喜歡我?」她停頓一下,笑容悲哀凄切,「你是不是,真的特別喜歡我?」
他在她懷中睡著,沒有聽到她的問話。只有他握著她的手,那麼用力。
因為沈公子的任性,徐時錦沒辦法離開。在侍女們的無奈眼神中,她只能陪同沈公子回了他的院落,他的房間。睡到床上,沈昱仍然沒鬆開抓著徐時錦的手。
進了沈昱的房間,徐時錦便笑了。
怎麼說呢?沈公子睡覺的地方……特別的適合睡覺。
整個房間最大的,就是一張床。鋪著一層又一層的褥子,上面各種抱枕,各種質地,堆了一床。扶沈公子到床上,沈公子整個人就被埋了進去。
連徐時錦只在床上坐一會兒,都有些困了。因為,實在是太舒服了。
她笑眯眯地看沈昱:她的小竹馬,從小到大,都是折這麼會享受的人,一點都不委屈自己。
和沈公子舒服的房舍比起來,徐時錦自己的閨房,簡直跟男人的房間一樣粗糙了。
侍女們很是不好意思,向徐姑娘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覺得自家公子真是太丟臉了:這位可是徐姑娘啊!是公子你的夢中情人啊!你這種跟對待紅顏知己一樣不講究的態度……徐姑娘肯定覺得你特別隨便啊。
徐姑娘的脾氣遠比侍女們想的好,她和氣地笑一笑,並不計較這個,「那我陪沈公子坐一晚吧。」
「但姑娘你的名譽……」
徐時錦笑容淡淡,「我很快就離京了,在乎這個沒意思。想來你們在你家公子這裡,也是不敢亂說的吧?」
侍女們確實不敢亂說,欠了身出去。
寂靜深夜中,徐時錦低頭,望著沈昱的睡顏。她伸出手,在他的眉目上輕輕划過。
她心裡平靜又苦澀,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愛情,是這麼的難以捉摸。
她喜歡一個必須離開的人,沈昱又喜歡著她。若是能夠,她真想一瞬間變心,把愛情給自己的小竹馬。
她欠了他。
可是她沒有喜歡上他。
愛那麼沉痛,又那麼輕鬆。她愛的,永遠得不到。愛她的,天高地遠。愛她的留在原地。
這真是無奈。
她抬起頭,看到天上的明月。
明月清輝照耀大地,照耀每一個角落,深深淺淺,公平溫柔。
沈宴睡得迷糊中,感覺到不妥,他睜開眼,看到月光透過紗簾照進來,迷離而旖旎。但這不是關鍵所在,關鍵是他本應入睡的小妻子,烏髮披散,中衣單薄,正撐著下巴俯躺在他旁邊,笑眯眯地看著他。
劉泠不知道看了多久。
沈宴閉眼,過一會兒,睜開眼,劉泠還在看他。
他聲音干啞,懶聲,「你在幹什麼?你不困嗎?」
「不,我不困,」劉泠笑盈盈答,「一想到我嫁給你了,我就興奮得睡不著。就起來看你,然後看你長得這麼好看,我心中激動,就更加睡不著了。」
「……」沈宴瞥她的眼神,直接的兩個大字,「有病」。
劉泠不生氣,她本來就覺得沈宴長得好。她都開始數他的睫毛有多少根了……那種心情,想想自己得到了最喜歡的人,還每天能和他同床共枕……這麼寶貴的時間,劉泠一點都不想睡啊。
她只想欣賞沈美人的臉。
這是她的男人!旁人都不能染指!
她何德何能,居然真的把這個男人搞到手了!
劉泠整個人處於這種過度歡樂中。
沈宴被她看得睡不著了,睜開眼,與她對視。
他看劉泠的臉半天,劉泠等著他像自己欣賞他的臉一樣,欣賞自己的臉。沈宴說,「餓了。」
「……」劉泠嘴角抽抽。
她說,「這麼晚了,別人肯定都睡了。我們起來,去小廚房找些吃的吧。」
反正已經被劉泠看得睡不著了,比起被劉泠用那種痴=漢的眼神看,沈宴覺得乾脆找些吃的比較好。
劉泠的衣服都是侍女們收拾的,而且因為明天就要搬去沈宴的地盤,劉泠猜,靈犀她們根本沒把她的衣服從箱子里找出來。她翻來翻去,只有她的那身嫁衣。她乾脆繼續坐在床上,欣賞沈美人穿衣服。
沈宴無語回頭,「你又怎麼了?」
劉泠這次很理直氣壯,不是她非要視jian他啊,她是因為沒有衣裳穿。
沈宴把她拉起來,將自己的一件外衫罩在她身上,隨意道,「走吧。」
劉泠便和沈宴出門了。沈宴功夫高,又不想驚動別人,有他帶著劉泠出門,劉泠覺得府上守夜的人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完全沒發現這對新人大搖大擺地從旁經過。
其他侍女將公主的東西都準備好,讓她們都去睡了後,靈犀仍撐著身子對了一晚上賬。等賬目對清楚,已經很晚了。靈犀一晚上沒吃什麼飯,有些餓,便循著模糊的記憶,去沈大人院子里的小廚房找些吃的。她記得晚上時候,廚娘端過來幾盤糕點給公主填肚子。小廚房應該在這個方向……
靈犀終於找到了小廚房,正要高興地跑過去,忽看到月光下,廚房裡的兩個身影。她愣了一愣,腳步停住。
靈犀站在樹蔭下,從她的方向看,小廚房的門開著,月色拂照。沈宴在案上翻找,找到一個肉餅。他撕開,往身後人嘴裡喂。他後面站著的姑娘,長發垂如夜歌,鬆鬆披著男子的長衫,緊跟在青年身後。
幽藍色的光芒中,他們蹲在小廚房裡,不急不忙。妻子喂丈夫吃東西,丈夫同樣投喂妻子。
靈犀看了許久,嘴角慢慢露出笑。
很多人都猜測沈大人和公主的感情。
很多年後,靈犀也深深記得公主新婚那晚的一幕——三更半夜,劉泠和沈宴在廚房裡找吃食。
就算之後發生很多事,旁人總懷疑沈大人和公主的婚姻是政治原因為多。靈犀也堅信,他們是真的相愛。
那一幕的美好,溫馨得讓她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