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家,陸銘山走過花藤,穿過月洞門,神情焦急,卻在過門時,被一個侍女攔住。見公子似事務繁忙,她頓了一下,將自己來意告知,「公子,你已經有許多天沒去看過岳姨娘了。岳姨娘說請你去坐一下,喝杯茶。」
「我有要事……」
「姨娘說真的只是一杯茶的時間,她絕不耽誤公子大事!」侍女勇敢地又向前攔了一步,心中並不太害怕。公子對岳姨娘的偏寵,作為侍女,她還是能看得大概的。
陸銘山遲疑,心想以岳翎的乖順性情,確實不會纏著他,影響他的正事。她說請他去喝杯茶,大概就是真的只喝杯茶,順便看他一兩眼而已。想到這個,陸銘山心軟了一下,自岳翎流產,他便一直忙碌,沒顧得上照顧她。他心裡虧欠她,想給她的,何止是一杯茶的時間?
他垂下目光,壓下心中激蕩:快了!就快了!若這次能與太子合作愉快,能助太子登上大位。從龍之功,就能助陸家擺脫現在半死不活的困境,也能讓他陸銘山起死回生。
「好。」想來那邊事情不在乎一杯茶的時間,陸銘山點了點頭。
他隨侍女去別院見岳翎,進了屋,香茗氣味清淡,縷縷飄向他。年輕姑娘坐在月下窗口,仔細地洗杯盞,起爐,斟茶。她並不是做慣這些的貴族少女,但多日熏陶下,此番手藝,也像模像樣。
白色月光中,岳翎垂著眉眼,神情恬靜,帶動得周圍籠罩祥和的光華。
她如何能不這樣像模像樣呢?
她永不會忘,陸銘山的未婚妻,陳姑娘對她的嗤之以鼻,「你不會搭配適合自己身份的衣裳,不懂妝容的講究,不會烹茶不會賞花不會□□添香。我確實不用對你做什麼,你能依憑的,不過一段回憶。等年老色衰,你還能留下什麼?鄴京陸家,不是你能配得上的。」
岳翎當時淡笑,「是啊,我配不上。我不用配得上銘哥,我只要把他跟我拉到和我一個水平線上就行了。」
但岳翎卻還是學著融入這個圈子去。
等陸銘山走近,她能屈起保養得纖長無繭的玉指,將茶遞給他一杯,「銘哥,知道你喜歡喝茶,我專門學的。你看你喜歡嗎?」
陸銘山溫柔道,「翎妹妹的茶,我自然喜歡。」他飲一口,卻不覺詫異看向岳翎。因此茶果真芳香雋永,回味無窮,出自岳翎之手,實讓他意外。
他喝一口,便不喝了,轉著手中玉盞,複雜問,「你流產的事,當真從不怪我?」
岳翎臉色有些白,低下頭。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抬目時,清靈眸子水潤濕漉,「銘哥,我想跟你好好的,想跟你一起。你能別提那件事嗎?」
「……好。」陸銘山將茶盡飲。
之後他抱歉說有要事向家中長輩彙報,不能留下來陪岳翎了。岳翎並不留他,背著他收茶盞,卻在他毫無預料時,似心不在焉地問,「是徐姑娘的事嗎?」
「……!」
岳翎察覺到身後審視的目光,她回過頭,自嘲一笑,「你到現在,還防著我?我只是隨意問一句,畢竟這幾天,徐姑娘的事在陸家傳的很熱鬧,我不會沒聽說過啊。但你覺得不方便說,可以不回答我。」
陸銘山愧疚看她,顯然想起之前,他和陸家人冤枉岳翎是徐時錦眼線的事。他滿面尷尬,都不敢再和岳翎說什麼,不敢對上岳翎的目光,以有事而匆匆告別。
岳翎對他的離去無動於衷,獨自坐在房間中,端起煮開的沸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茶盞,洗去盞中茶葉的余漬,一點痕迹都不留下。她望著煮好的茶,笑容溫柔又冰冷,帶著刻骨的仇恨和怨毒。
茶中有毒,那葯,乃安和公主所賜。
岳翎在陸家被看管得很嚴,她不被信任。她去求助劉泠,她覺得劉泠和自己一樣恨陸銘山,她想殺陸銘山的話,劉泠會幫她一把。但當日劉泠沒有回應她,劉泠說,在她眼中,陸銘山不值得她動手。
可是幾日後,岳翎再見到劉泠時,卻收到了劉泠肯定的答覆。
劉泠說,「陸銘山和陸家想殺小錦,我便要他死。」她沒有告訴岳翎,她是如何得知,陷害徐時錦的事,是陸銘山出的主意。
岳翎其實從那時候才知道,陸家在對付徐姑娘。之後回到陸家,再稍稍留意,她知道得更多。
劉泠說她正好碰上一個以前為她看過病、現今雲遊到鄴京的遊方神醫,要了些毒=葯。她給了岳翎其中一種,乃慢性毒,只要連著服用一個月的時間,便再也別想醒來。只是醒不過來,卻也不會死。他會眼睜睜看著一切敗落,卻毫無辦法。
岳翎小心收了葯,跟劉泠保證,「請公主放心,我絕不會供出公主。」
劉泠無所謂,「你供不供出我都無所謂,沒人會信,沒人會對付我。你,」她有些看好戲道,「你先管好自己,葯只有這麼一包,浪費了,我再不會跟你聯繫。你被抓,也是你自己倒霉。陸銘山疑心那麼重,你怎麼能說服他服=毒?」
岳翎但笑不語。
陸銘山自是疑心重,他從沒相信過岳翎。但是他自負,岳翎以自己為餌,他自然也沒辦法抵抗。
從那日起,岳翎陪陸銘山一起服=毒。她屋中燃著催化的香,以各種借口,每日將陸銘山請來,陪她喝一杯毒酒,吃一口帶毒的糕點,或隨意什麼。岳翎的屋中,燃著絲絲縷縷的香氣,每時每刻,都在輔助葯入體。
為了不讓他疑心,她陪他一起服=毒。
那都無所謂。
她只要陸銘山死!
她被毀掉的一生,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陸銘山用性命償還。
如果是急性=毒就更好了……但公主自然不會為了下=毒,把自己給搭進去。她只會做到這一步,之後,靠的就是岳翎自己了。
公主很想陸銘山死吧?很巧,岳翎也一樣。
他同時愛兩個女人,他負了她,他毀了她,他得用死亡來賠她。
陸家時時關注著徐時錦的消息,在徐家,針對徐時錦的事情,也有不同的聲音。
因為被選擇的太子妃是自己的女兒,徐家大老爺堅定地站在太子一方,認為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徐家除了相信太子,跟著太子繼續走下去,沒有別的辦法。但別的徐家人,卻對此有微詞。雖然明面上做了決定,內里,徐家一直在討論這件事的後續。
今晚,徐家依然在三堂開會。
徐家族長冷笑,拄著拐杖敲地磚,一嘴唾沫,把徐家大老爺噴的臉通紅、不停後退,「你真是糊塗!小錦若以謀害皇子的罪名問斬,我們徐家不會受到影響嗎?別人提起我們徐家會怎麼說,提起我們家的姑娘會怎麼說?太子妃?是,太子是力保下來了,並把我們徐家從這件事中摘出去,把小錦和我們徐家分離,好像她和我們姓徐的沒關係一樣。但怎麼可能沒關係?!小錦沒有從族譜上除名的那一刻,她就是徐家人!」
「太子是可以信任的人嗎?他之前和陸家鬧得那麼僵,結果你看看小錦這次遇到的事,淑妃!皇七子!全是陸家的命脈!淑妃和皇七子死了,陸家只想著處死小錦,卻壓根不把火燒向我們徐家。這正常嗎?!我們兩家,關係也從來不好啊!我懷疑,全是太子在中間調停的緣故。當然、當然,這能看出太子在幫助徐家,他要除掉的只是小錦,和徐家無關。可是以後呢?!」
「你能保證等他得了勢,他不會把這件事重新翻出來,治徐家一個從犯的罪名,發配邊關,永不得回京?!你怎麼能為了眼前的蠅頭小利,這樣糊塗?!」
徐家大老爺苦笑,「族長,您說的我都清楚。可是我們也被太子算計了啊。小錦一入獄,我才去打探消息,太子妃的人選就出籠了。難道我要去跟太子說,我們徐家的女兒不嫁過去嗎?我們現在還有這種跟皇家拒親的底細嗎?我承認,一開始,我是被月兒她鬧得心軟,想送她去做太子妃。可是小錦一出事,我就害怕了……只是進退無路,除了跟太子合作,走下去,我們能半途下船嗎?」
眾人嘆氣。
一人恨道,「小錦也是傻,怎麼把自己弄到現在這個地位?不僅害了她自己,也連累徐家。」
一人踟躕,「不若想想辦法,救小錦?」
「萬一太子跟陸家合作了呢?徐家跟這麼個龐然大物對上,我們有成算嗎?說不定太子就等著徐家撞上去,正好把徐家一網打盡。」
眾人愁眉苦臉,齊齊嘆氣。徐家大老爺說的沒錯,到現在,他們只能信任太子的人品。太子都力保徐家和謀害皇子一案無關了,他們非要跳出去說「不,我們是有關的」,這簡直是瘋了。
徐家族長沉默,暗自後悔。多少年的名門大族了,徐家從不跟儲君的上位牽扯關係。但到了這一代,陛下打擊世家打擊得太厲害,徐家若繼續清高,很可能百年後,不復存在。徐家是經過重重猶豫,才站到太子這一邊的:陛下年邁,其他皇子式微,此時再不站隊,等太子的根基真正穩下來,徐家再湊上去,太子也不會理了。
他們那時還讚歎小錦有先見之明……
誰知!
想到這裡,徐家族長狠狠瞪了徐家大老爺一眼。誰知道因為徐家老大的私心,在太子妃的選立一事上,沒有在最開始支持小錦,才把徐家拖到了這般地步,舉步維艱……為了避嫌,為了接受太子給的命題,徐家根本不敢妄動!被動到了極點!
正是認命的時候,門外有小廝急報。一位不在與會的徐家孫輩人直接推門進來,衣冠不整,在一眾長輩即將發怒前,他也顧不上行禮,只喘著氣,匆匆道,「各位叔叔伯伯爺爺,大事不好了!錦衣衛指揮使沈昱助小錦越獄,京兆尹、五軍都督府、兵部、錦衣衛、皇城禁衛軍,全都接到了消息,全城追捕沈昱和小錦!我們徐家現在也被圍起來了,不讓任何人出入!怎麼辦?」
「什麼?!」眾人大驚,有的心理素質差的,直接暈了過去。
劫獄?越獄?!
沈家怎麼出了這麼個瘋子呢?
「沈家現在呢?」
「和我們一樣,被圍了起來,消息傳不進去。」
「完了、完了……」眾人悲觀,若之前小錦還有得救的機會,她現在越獄,是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現在,為了前程,徐家必須跟太子綁在一起……
「不,有機會!」徐家族長眼睛忽亮,興奮無比,「只要小錦能活下去,徐家就有翻盤的一天!她到底是我們家人!」他轉頭就吩咐門口聽愣了的徐家傻小子,「快去!發出徐家最高級別的暗號!傳消息給小四,他任命於五軍都督府,讓他想盡一切辦法,在他的管轄範圍內,趁著太子動手前,保小錦和沈昱平安!」
「族長……這樣,我們就跟太子對著幹了啊。萬一被太子發現……」
族長眼一瞪,「先度過這一關,再說以後的!」
他望著皇城方向,目中發亮,「我們是有生機的。畢竟,皇城真正做主的,還是陛下。太子就算權力再大,沒有陛下的聖旨,他也不能胡作非為。希望、希望陛下明察秋毫,能助徐家洗清冤情……」
徐時錦和沈昱的逃獄行為,沈宴這邊也不可能不通知。
當晚入睡,劉泠有不好的預感,心口一直跳得厲害。沈宴便也沒有睡,摟著她靠躺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剛過亥時,就有錦衣衛上府,稱有緊急要事,請沈大人出行。沈宴出去見了人,回屋便換衣。
劉泠見他神情格外肅穆,全程皺著眉,不覺跟著一同緊張。
沈宴說,「徐姑娘被判死刑的文書已送進宮,只等著陛下的紅批。等聖批下來,她再無翻身機會。沈昱知道尋常手段救不了徐姑娘,他乾脆劫獄,企圖救徐姑娘出去!現在,整個鄴京恐怕都被驚動了。那是天牢啊……他膽子可真大!」
幹得好!
劉泠先是一呆,然後在心中喝彩,喝彩後,想到現實,她開始著急。
「那你現在去哪裡?」劉泠下床,「沈昱是你們沈家的,他劫獄,你也脫不了干係啊。錦衣衛還敢讓你去抓人,不怕你徇私枉法?」
沈昱飛快說,「我現在去給沈家拿保命符。」
他說完,飛魚服已穿戴妥當,走到門邊,手放到門上,卻忽然被從後撲來的人抱住。身後人急道,「拿保命符是什麼意思?」
劉泠急急說,「你要親自捉拿沈昱和小錦回來嗎?不,你不能去!我絕不允許你這麼做!」
「劉泠!」沈宴眉目冷峻,莊重不苟,冷酷得不似凡人。他像是她最開始認識的沈宴,一點都不好說話。
「沈宴,你放小錦走吧。她可能就這麼一個機會了,你不能助她,放她一馬總可以吧?」劉泠顫聲,「再說,沈昱也是你們家人啊!你抓住他,雖然立了大功,可是別人怎麼想你?大義滅親嗎?我不允許你這麼做!」
「……」沈宴被劉泠從後抱住,她的指甲掐著他手臂。她的情緒激蕩,讓他不覺怔然。
沈宴頓了一下,慢慢轉身,抬起劉泠的下巴,借著昏暗的燈火,觀察她的臉色。她長發凌亂,幾綹潮濕的髮絲貼在面上,一張本就小巧的臉,變得更加瘦弱。她臉上儘是水,眼睛裡還在往下掉眼淚。拽著他的手在發抖,望著他的目光儘是懇求。
惶恐、不安、期盼、求助……
她對他露出這樣的眼神。
沈宴心中發澀,有些難堪:他是冷血無情到了何等地步,讓劉泠這麼怕他?
她都不敢求他。
原來她這麼想要徐時錦平安,可是為了不給他惹麻煩,她從來沒這麼明確地表示出來過。
夜夜難安、夜夜不寐,他都不知道,她是這麼煎熬。
劉泠心中懷著殷切期望,沈宴說他沒法救小錦,她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去幫忙。她小心翼翼,唯恐把沈大人牽扯進來。好不容易,聽到沈昱要救小錦,什麼也不顧了,她只想求沈宴放過他們!放他們一條生路!
不能救,放總不違背吧?
沈宴俯身,將她橫抱入懷。突然的動作,讓劉泠驚嚇,本能摟住他脖頸。她觀察他的神情,他神情淡漠,她的話,似乎在他那裡一點影響都沒有。劉泠忐忑著,不知道沈宴是什麼意思。
沈宴將她抱到床榻上,在她面前蹲下。劉泠面色瞬時蒼白如鬼,直到沈宴手拖著她赤=裸的腳踝,慢條斯理地為她穿上鞋襪。
沈宴抬起頭,滿腔知心的話,堵在劉泠那個驚怕有餘的眼神中。他無語半天,問,「你怕什麼?我是洪水猛獸?」
劉泠乾笑,「我、我以為你要給我下跪……我無德無能,不管你以什麼身份下跪,我都擔不起。」
她擔不起夫君的下跪。
也擔不起錦衣衛指揮僉事的下跪。
「……」沈宴被她弄得滿腔心事化成空,無力道,「你以為我要下跪求你嗎?求你不要讓我為難?劉泠,你能不能思維正常點,有那麼哪怕一次,跟我在同一個世界?」
劉泠木著臉,看起來好像無動於衷,心裡卻覺得委屈——哼!
這麼嚴肅的氣氛,生死關頭,沈宴被她逗笑,站起來,摸了摸她的頭,邊笑邊解釋,「我不是要去追捕沈昱,就算我沒有私心,我的上峰也不放心我啊。我是要進宮一趟,給沈家……唔,或許也包括沈昱,求一道保命符。」
「你要進宮求陛下?」劉泠眼亮,跟他站起來,「我陪你一起去。」
「……怎麼說呢,我去的話,有九成把握。但加上你……」
劉泠冷笑,把他往外一推,「我懂了,你去吧,我不會給你添亂!」
沈昱被她推得走了幾步,卻沒有走,而是回頭,沉默半天道,「關於徐姑娘一事,你是不是有事瞞我?」他停頓一下,別過頭,長睫在眼帘上排出濃重陰影。他的側臉,從劉泠的方向看去,古陌荒然。
沈宴聲音低涼消淡,「你怕我?」
「不,沒有!」劉泠抬頭,看到他沉靜的眼神,心中莫名一突。
沈宴笑了下,他的笑,輕描淡寫,眼中卻沒什麼笑意。事情緊急,錦衣衛又在外面催了幾次,沈宴沒有跟劉泠多說,便出門了。
劉泠心中惶惑,茫茫然半天,才曉得追出去,「沈宴,沈大人……」
院中月光皎潔,已無人影。
她痴痴站了半天,蹲下身捂住臉,蒼涼無力。
他說的沒錯。她是有點怕他。
她嫁給他後,才知道他心機那麼深。她不是不喜歡他,她是跟不上他。他對她很好,他們婚姻看起來沒問題……可是,他對小錦,又顯得那麼心狠。
小錦對他來說是個隨時可放棄的人,可對劉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劉泠不想給沈宴招去禍事,也不想小錦遇難。
她左右為難,很是煎熬。只有片刻偽裝,能讓她覺得好受點。
「公主,你怎麼了?」靈犀等侍女小心問。
劉泠猛站起,目中失落之色已經褪去。婚姻是兩個人不斷磨合的過程,她和沈宴已經是世上少有能有共同語言的夫妻了,但這顯然還不夠。他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在婚姻初期不斷碰撞。因為愛情,這種摩擦顯得不太重要。但確實存在的。如果不去解決,時間長了,只會越積越多,直到無力回天。
沈宴和劉泠都不是那種敏感的人,或者說他們的愛情,恰好都不在他們的敏感範圍內。所以問題被一直忽略下去。
好在,現在他們已經察覺。
劉泠面上的消極情緒一點點消失,重新變得淡薄。沒什麼,發現問題,就解決好了。等沈宴回來,兩人開誠布公,談一談雙方的問題,他們依然恩愛。
現在更為重要的,是解決小錦的事情。
「公主,去哪裡?」楊曄等侍衛被喊來,看靈犀靈璧等侍女伺候公主穿斗篷的架勢,公主似要出門。
「去天牢,」劉泠冷靜說,「看能不能做點什麼。」
如所有人料想的那樣,徐時錦被沈昱帶出天牢。他砍斷鎖住她手腳的鏈條,緊抓著她的手,一路往外走。越來越多的小吏被驚動,圍過來。沈昱渾不在意,任何人殺過來,他也隨手反擊。
沈公子是風雅又風流的貴公子,他少時遊玩時,京中有潮流時還戴過佩劍,過了那段時間,沈公子身上再沒有戴過別的武器。他嫌重,又不方便。畢竟沈昱從沒想過,他會有劫獄的一天。
現在,一批又一批的人圍上來,沈昱手中沒有武器,只能隨手轉過小吏的劍、地上的一根樹枝、拐彎處的一把火等,當作武器使用。他開始只是將人弄暈過去,在人一批批地圍來時,他下手不再留情。
血流成河。
「沈昱,你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敢拉著犯人越獄!你不想要命了嗎?」匆匆趕來的品級稍微高一點的小吏,邊粗著嗓子喊,邊舉起手中劍,刺向被眾人圍住的沈昱。他妄圖用言語激起沈公子心中的慚愧,讓他失神片刻,給自己這方爭取時間
「哼。」沈昱冷哼一聲,他的聲音似一汪清寒卻沉寂的死水,冰冷,聽不出任何情緒。他甩手揮去撲抱向他的人,並順手拿過那人腰間的劍,往後一甩,正好將撲來的小吏釘在地上,正中胸口。
沈昱殺人的剎那,回頭間,落入徐時錦眼中。她第一次看到正經的沈小昱,看到不那麼弔兒郎當的貴公子。原來他殺人的模樣,是現在這樣。
他肌肉勻稱線條流暢的身體,獵豹一樣充滿力量。他的眼睛銳利,似鷹隼,盯著人時有種陰鷙冷光,有種惑人的危險。那個輕慢倜儻的貴公子,現在滿身肅殺氣,簡直像換了個人一樣,周身透著森然的攻擊力。
他帶著徐時錦,從那個黑沉沉的天牢,一路往外殺。
火光,血色,全在他們腳下綻放。沈昱全不以為然,他那麼危險,可拉著她的手腕,卻很緊,很安全。
他們走在黑暗中,可是在徐時錦眼中,沈昱是那麼的英俊明亮。
他在發光啊。
徐時錦忽然覺得,黑暗一點都不可怕,被冤枉一點都不可怕。有沈昱在前面擋著,刀山火海,她都願意跟著他,去闖一闖啊。
沈昱帶她出天牢,圍堵的人,已經不單單是宗人府這邊了。全鄴京的執法部門都得了消息,鄴京燈火一排排亮起,更多的人如流水般,從四面八方,包圍向沈昱。
「小錦,抱緊我。」沈昱將徐時錦背在後背,情況如此危急,他反而變得很冷靜。
「嗯。」徐時錦溫溫點頭,頭靠在他後肩,摟住他脖頸。
在黑夜這口龐然大獸面前,沈昱和她,向兩個天真無知的孩子一樣。重重危險湧向他們,沈昱用他這個人,給她撐起一片安全的空間。徐時錦覺得,她覺得,就算他們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能這樣死去,比她原來設想的好了很多啊。
徐時錦並不抱希望,可是沈昱背著她逃亡,卻幾次化險為夷,躲過了追殺。徐時錦詫異,又失笑:沈公子平時走雞斗狗,看上去不做任何有用的事。可他總在閑著逛來晃去,他對鄴京地形的熟悉,恐怕比一般人厲害得多。
憑著高超的武功和對地形的熟悉,沈昱硬是甩了好幾撥人。
他身形極快,左拐右繞,徐時錦也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忽見前方一派燈火通明、笙歌燕舞,猝不及防,轉身解決了追殺的一隊人,將他們拖入了巷子角落,沈昱將徐時錦一拉,躍上牆頭,帶著她向著一扇窗……破窗而入。
沈昱抱著她,在地上滾了幾圈,徐時錦茫然站起,眨眨眼,對上周圍傻眼的眾人。
各色穿著單薄的美人吃驚地看著從窗外跳進來的兩人,屋中氣氛十分香艷,更有一美人和一位面露陶醉之意的公子滾到了一起。兩人突闖進來,把那二人嚇了一跳。徐時錦一眼望去,白花花的肉,不覺尷尬別過臉。
她咬著唇,有點想笑:沈小昱……逃亡逃得那麼順路,一路路到了青樓里,真不愧是沈小昱的風格。
「沈昱!你有病嗎?!」那個跟美人兒滾到一起的公子慌慌張張地穿衣,明顯認出了跳進來的沈昱,不禁出口罵道,卻見沈昱拍拍手,走向他,一下子萎了,「你、你幹什麼?沈昱我告訴你,你不能亂來啊……沈昱!」
「嚷什麼?」沈昱不耐煩點了他的穴,將一坨肉以扭曲的姿勢定格,他笑眯眯地伸出手,在那位公子丟在地上的衣服里翻了翻,翻出一塊腰牌來,笑著收入自己懷中,「好啦,曹公子,看在你欠了我那麼多花酒錢的份上,這次小忙,就當你還我人情了。」
「腰牌你不能拿走!」曹公子快瘋了,「你明知道我、我……」
他話沒有說完,因為外面突然一陣亂,有兵馬湧入的節奏。他以一副惡狠狠的眼神瞪向沈昱,對方卻正寬慰自他帶來的那名陌生姑娘,顧不上理會他。
「讓開!這裡是五軍都督府的人,所有人都出來!有沒有遇見逃犯……」
屋中的曹大人快哭了,恨不得用眼神瞪死沈昱:逃犯!逃犯!逃犯指的就是沈昱吧?!他不是錦衣衛指揮使嗎,怎麼一夜之間,就搖身變逃犯了?
沈昱才不理會曹公子,將徐時錦往懷中一抱,推開幾扇窗,往下觀察了下情況。選中一個方向,就帶著徐時錦,腳踩在窗台上,試圖往下跳。正在此時,門被敲了幾下,外面是老鴇驚嚇得扭曲的聲音,「姑娘們,你們這裡有見到可疑人嗎?」
「沒有哇,媽媽。」在徐時錦緊張中,站在門口的一個姑娘笑盈盈看了沈昱這邊一眼,面不改色回答,「我們和明月姐姐陪曹公子喝酒呢,媽媽,哪裡有可疑人啊?」
「是呀媽媽,這裡只有曹公子呢。您口中的可疑人,不會是曹公子吧?但曹公子是禮部侍郎家中的少爺啊,他怎麼會可疑?」其他姑娘也紛紛幫腔。
坐在床邊用一團衣裳裹著身子的明月姑娘,明顯是這群姑娘里最有地位的,她也是看了被點穴、臉扭曲得如同豬肝一樣的曹大人,再沖窗口的沈公子調皮地眨眨眼,笑道,「媽媽,我這裡沒有別的人!」
「……」徐時錦嘆為觀止,用複雜的眼神看沈小昱。
吃花酒吃到這種地步,一句話不提,就讓滿屋子的姑娘幫腔,沈小昱也是一個人才了。
「怎麼了?」察覺她的目光,沈昱以為有什麼問題,回頭看她。畢竟徐姑娘的才智,他是不如的。
徐時錦搖搖頭。
兩人跳下窗,繼續躲避追殺。徐時錦心中擔憂,她和沈昱前一刻到青樓,下一刻,五軍都督府的人就包圍青樓。這種速度……鄴京涉及此事的官員,該都驚動了。整個鄴京應該開始一步步封鎖起來,要把他們二人找到。
她和沈昱能逃出去嗎?
不管能不能逃出去,徐時錦都跟著沈昱的步伐,堅定地走了下去。
刀山火海,血海滔天,火光搖曳,全在他們腳下。一路又一路的屍體,一片又一片的血,飛來的刀劍,不長眼的火棍……沈昱帶著她躲避。他剛見她時,何等清光熠熠。可現在的沈昱,身上有火痕、血痕,他幾次受傷,血順著兩人交握的手往下淌。
他步子趔趄,他好幾次顧不上身後砍來的刀。
只有他握著她的手,片刻也不松。
沈昱的動作還是很快的,帶徐時錦到城門的方向,隨手劫持了一輛馬車。他靠在牆下,喘了口氣,抱著徐時錦,游蛇般攀上牆頭,守城的幾個士兵看見,被沈昱拔過徐時錦發間的簪子,一個又一個弄倒。
「小錦,你先躲在這裡,數十下,就往下跳。」沈昱拉她蹲在城頭一腳,指給她城外牆下。
徐時錦點頭。
沈昱瞬間從方才上來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他動作大開大合,看得徐時錦心驚肉跳,卻強迫自己捂住耳朵,讓自己心跳平靜下來,往下數,「一、二、三……」
馬車在車夫的技術下,悠悠地駛向緊閉的城門。被門口,自然被攔下,無人察覺中,白光一閃,沈昱以極巧妙的姿勢,鑽入了車廂。在車夫正準備支吾間,從車窗往外扔出腰牌,語氣冷冽,「我受聖命出京辦差,即刻出發,你們敢攔我?」
腰牌落入守門的小兵懷中,幾人一看,果然與他們接到的通知無誤。但是剛才收到命令,今夜不許開城門,現在……
「怎麼了?」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
車廂中的沈昱本就焦急,聽到這個聲音,不覺心中一緊。守門小兵已在彙報,「長官,曹大人要出京辦差,但是我們接到命令……」
沈昱側靠車廂門,神情莊重,準備稍有意外,便先發制人。車廂門被猛地拉開,黑夜火光中,一個人影掀開帘子,站在車廂外,與貼著車壁的沈昱面對而望。沈昱認得這個人,徐家三公子,徐重宴。
身體肌肉緊繃,正要動手,聽徐重宴聲音極輕,「小錦不和你在一起?」
沈昱似笑非笑,「你覺得呢?」他手勢已起,有撲將而下的姿勢。
門外的徐重宴深深看他一眼,拉下了帘子,淡聲,「裡面確實是曹大人無誤,開門放行。」
「……」車內沈昱驚愕,心情複雜。徐重宴……他是代表他自己,還是代表徐家?
不過沈宴管不了那麼多,他現在更想確保徐時錦的安全。
徐時錦蹲在城樓上,專註地數數,「七、八、九……」她眼角已經看到有士兵慢慢往這邊巡邏過來,心裡慌張,拚命讓自己冷靜。
「十!」她刷的站起,湊身到沈昱方才指給她的方向。
她低頭看去,沈昱站在城牆下,仰頭沖她笑。
他滿身血漬和油污,衣衫破爛,髮絲凌亂。遠處火光映著他的臉,他俊美的面孔也是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和血色,瞳孔幽黑,眼神帶著紅光。他站在火和血中,像剛從地下爬出來,周圍紅蓮不敗,他是惡魔。
沈昱仰著頭,張開手臂,「小錦,跳下來,我接著你。」
徐時錦低頭看著他,他站在她面前,還是跟以前一樣,好像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不是那個陪她說笑的沈小昱。
他卻還是沈小昱。
冷風中,義無反顧,徐時錦露出笑,從牆上跳了下去,準確地躍入他的懷抱。
他結實的手臂緊緊摟住他,他的身上帶著血腥的味道,胳膊和胸口還有方才的燙傷和屍體的油污。腥烈的味道裹著徐時錦,那是絕望的,難過的,灼熱的,卻讓她覺得安全的味道。
沈昱抱著她,荒鴉離亂。
這個受了重傷的男人,讓徐時錦緊抱著他,不敢放手。她真怕她一鬆手,他就會倒下去。
出了鄴京,沈昱的帶著她繼續逃亡。但比起最開始的輕鬆,他現在明顯狀態不好。徐時錦摟著他的脖頸,滴答的液體濺在她手上,那當然不可能是沈昱的眼淚。
她心中酸楚。
好不容易,沈昱帶她找到了一處野店。進了門,沈昱一下子摔倒在地,徐時錦忙扶住他,「沈小昱!你、你還好嗎?」
他靠著門,半天才笑,「沒事,讓我歇一下。」徐時錦蹲在他旁邊,緊握住他的手。
過了半晌,沈昱才有力氣站起,他熟門熟路地往裡走,在徐時錦的驚詫中,從角落裡,翻出乾糧、水囊等物品。沈昱解釋,「這裡是錦衣衛一處廢了的聯絡消息的場所。人員撤離後,這裡就沒人再管。我在這裡放了許多必備品,有了它們,逃出鄴京後,接下來的行程會容易很多。」
徐時錦跟著他往後門去,看到一匹馬,驚奇道,「沈小昱,你連馬都準備了!」
「當然。」他笑得略虛弱。
「你……」徐時錦回頭,欲言又止。
沈昱咽下口中的血,借咳嗽掩飾,「你說得對。我如果平時用功一點,不至於這點兒路程都受不了。如果是沈宴,他不會這點兒輕功,都精疲力竭……」
「沈小昱!」徐時錦皺眉,走向他。
他笑了下,一把拽過她,和她一同,跳上了馬。徐時錦揚眉,由沈昱在身後鬆鬆摟著她的腰。
他半天沒下一步的動作。
徐時錦回頭,他的神色安靜,安靜得有些悲涼。卻在她看去時,斂去了所有痕迹。
沈昱突然沖她眨了眨眼,笑,「小錦,我幫了你這麼多,總可以收取點報酬吧?」
「當然,你要什麼……唔!」他湊上前,英俊的面孔在她眼中放大,貼上了她的嘴角。
徐時錦僵住。
很軟,很涼,有初雪的味道。
他只是貼上,沒有過分的動作。凝視著她的雙眼安靜而透亮,平靜地看著她。
等待她的抗拒,哪怕一個皺眉。
恐怕她有一點兒不適或掙扎,他都會當即後退。
徐時錦吸口氣,猛地身子前傾,摟住他的脖頸,貼著他的雙唇微微張開,果決的,柔軟靈活的舌尖伸了過去,舔上他裂了皮的嘴唇。
沈昱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中,如煙火般,絢爛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