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這麼近的距離,他看著主動摟住他的徐姑娘。徐姑娘頭髮撲散了些開,滿頭的汗水,面容有臟污,卻難掩其下雪白的肌膚。她面頰微紅,輕覆的眼睫柔軟纖密,躲閃的眼睛迴避了一下,就重新望向他,純粹沉暗,直接而大膽。她的唇舌主動追逐他,燒起來的熱意代替冰冷。
徐時錦從沒有親過他。
他們青梅竹馬,他們一起長大,他們原本可以成為夫妻。在沈昱原來的想像中,他可以親吻小錦。但現實中,徐時錦一直和他保持著距離,他們像是朋友,卻遠比朋友關係好。說是愛人,徐時錦卻追逐另一個人。
她那雙飽含情意的眼睛,從沒有一刻,落在他身上過。
但她現在主動親他。
就算不是愛,也一定是喜歡的吧?
一定是比喜歡多一些的吧?
沈昱怔怔看著她,心中若有淚痕划過——這便夠了。他要的,不過是小錦回頭,有那麼哪怕一瞬間,看到他。他要的,是她深深記住他。不是人情,不是歉意,而是以一個女人記住男人的方式,記住他。
他不想只是她的青梅竹馬,他想愛她。但愛情又是那麼沒辦法的一件事。
徐時錦親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便身子往後傾,認為沈小昱應該滿意了。但她上身才離開了一點兒,腰際就被灼熱如火山的手臂箍住,視線一暗,她的後腦勺被托住,唇齒重新被堵上。
她驚異抬目,對上沈昱幽深似海的眼神。
炙熱的呼吸瞬間充滿,他給她一個纏綿悱惻的長吻。
火熱,滾燙,全身血液都向上遊走聚集。他的身體好燙,親熱地擁著她,輾轉反覆。他的身體、呼吸,全讓徐時錦頭腦充血,完全僵住,只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激蕩。姑娘柔軟的胸脯隔著衣裳抵著他胸膛,她對他來說,就像罌粟一樣,五官七竅,三魂六魄,他全願意給她。天地間,她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他的氣息。
徐時錦本有後退掙扎之意,但他口腔中絲絲的血腥味,被她舌尖感受到。她一頓,便徹底放開,任由沈昱親吻。左右她的所有精神都到了唇齒間,由沈昱控制。如果這個人是沈昱,也沒什麼。
沈昱深深地親著徐時錦。廝磨著,掠奪著,不管不顧,好像沒有明天一樣,要親到天荒地老一樣。
等沈昱鬆開她,徐時錦全身都失了力氣,軟綿綿地往下倒去,被沈昱從後扶住。她面頰滾燙,對上沈昱垂下來的眼,就覺得尷尬,視線往別的地方輕飄而去。徐時錦確實有些尷尬,她從沒想過,她會和沈昱做這樣的事。
沈昱在她心中地位太特別了,特別到,她從沒覺得自己和他會有什麼。
但目光飄忽一下,便凝住。徐時錦仰頭伸手,驚訝著笑,「沈小昱,你看,下雪了!」
沈昱跟她一同往夜空中看去,他看得漫不經心,視線順著飄灑的小瓣雪花,重回落回到徐時錦面上。坐在他身前的姑娘,容顏姣好,眸子微亮,得體又溫柔。在黑與白的光瀾中,她抬起手,開心地任雪花落到自己手中。
徐時錦仰著頭看雪花飄落,雪落在她長睫上,落在她臉上。
沈昱便低著頭看她。
她怔然許久,目光中閃爍的神情一點點收回,似在沉吟什麼。沈昱不錯過她任何一點表情,他心想:小錦又在打什麼主意了。
徐時錦回過頭,跟沈昱說,「這是今年的初雪,被我們趕上,說明我們運氣是很好的。沈小昱,我們一定能逃出去,一定不會有事的。」
沈昱點頭,「對,你一定不會有事。你這麼有頭腦,遠勝於我,只要給你一個機會,只要讓你離開那個地方,你反轉局面的能力,我從不懷疑。」
「沈小昱,你……」他這話說的不太對,徐時錦第一時間察覺,擰起了眉。
身下的馬忽然一聲長嘶,前身往上躍起。徐時錦本能伏身,加緊馬肚,不讓自己墜下馬。她余光中看到一道亮光划過,沈昱伸手從她發間拔下什麼。她發間簪子本就被他用的只剩下一根,鬆鬆固定著長發,他一拔去,髮絲三千頓時盪開,黑鴉柔軟,在風中,掠過徐時錦的面前,擋住了她剎那的視線。
她伸手去握沈昱的手,卻沒有握到。
身後貼著她的身體與她分離。
「沈小昱!」馬長嘶狂奔,徐時錦回頭,看到沈昱狼狽從馬上落下下去,跌倒在地。他站起來,白衣在黑夜中發著柔光,他看著她離他遠去,目光溫柔。
沈昱笑得淡,風將他的聲音傳給越來越遠的徐姑娘,「小錦,不要讓我的心血白費。」
徐時錦回頭,一直看著他漸遠的身影。她太聰明,只片刻的功夫,就將一切串了起來。滿鄴京執法部門的追殺,就能出了鄴京城門,就有本事逃出天涯嗎?徐時錦知道,沈昱也知道。正因為知道,徐時錦一開始就不抱希望,她一直存著和沈昱一起死在外面的決心。他們一起亡命天涯,他們努力去找一條路,堅持到走不下去的那一刻……
徐時錦以為沈昱也是這麼想的。
但事實上,沈昱不是這麼想的。
他是真的想讓她活。為此,甘願以自己為餌,幫她吸引所有火力。
之前逃去青樓,借了馬車,在城樓下與守城士兵糾纏……徐時錦一直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她認為這完全沒有必要。但她心中支持沈昱,認為他是腦子一拍想出來的劫獄一事,計劃不周全也情有可原。但事實上,沈昱從來不是腦袋一拍才想去劫獄的,他的目的,從來都是救她,讓她活。如果他的目的完全是她,那所有的一切,就都變得有意義了。
徐時錦緊握住韁繩,她數次想調轉馬頭沖回去,和沈昱同生共死。但這匹馬太瘋狂,她一時控制不住。她的心忽冷忽熱,回頭看著沈昱。看著看著,思緒慢慢冷靜下去,她抓著馬韁的手,握得更加用力。
在她視線末處,沈昱抬起袖子,沖她揮了揮手。大開大合,滿不在乎。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卻可以想像他那個隨意的慵懶的笑。他輕鬆跟她告別,「小錦,再見啦。」
徐時錦全身僵硬,嘴唇被她咬破。理智和感情在拉鋸戰,她心中惶然,不知所措。
她在初雪中,感覺到透徹的冷意。
眼淚,忍了一晚上,在此時,猝不及防,從眼中掉落,大滴大滴的,模糊她的視線。
她要自己拚命冷靜,冷靜下來想辦法。可是她無法冷靜,想到沈昱的笑容,她終於剋制不住強烈的感情,伏在馬背上,大聲哭泣出來。
她的沈昱,她的沈小昱,她的……
巨大悲痛中,理智無法抽出來,徐時錦抱緊身下的馬,滾燙的淚,落在鬢毛間。她哭得慘烈,雙肩顫抖,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夜很冷,雪紛紛,天高路遠。茫茫人生,荒野一樣無邊無際。她期待的好運氣,到底在哪裡?為什麼完全看不到?
沈昱助徐時錦離開後,便運起輕功,任體內氣血翻湧,徑直往之前馬車出京後的路徑追尋而去。他要趕在鄴京軍士到來之前,攔在他們和那輛馬車之間。這是他必須做的,如果他不去,軍隊會很快追到那輛馬車,追到後,發現車中無人,追殺他們的人會立刻察覺自己被騙了,往另一個方向反追。沈昱和徐時錦還是沒法擺脫追殺。
如果沈昱出現,擋在馬車行走的那條路前,追來的人會誤以為他留下來,是給徐時錦爭取時間。徐時錦一定在那輛馬車上。懈怠下,徐時錦逃脫的可能性,大了許多。沈昱但拼一死,也要讓徐時錦活著離開這裡。
小錦那麼厲害,只要她能逃出去,什麼洗清罪名啊,她總會做得到。就算他死了,她也能為他報仇。
她又不喜歡他,為他報完仇,就能繼續找一個真正愛她的人,成親生子。沈昱從來沒幹涉過徐時錦的愛情,以前沒有,以後他死了,更不可能。
但是如果小錦死了,他活著又有什麼動力呢?
五軍都督府、兵部、禁衛軍的人馬,在離京不遠,便看到了擋在路前的沈昱。沈昱隨意一掃,見五軍都督府的人馬中,都督之後,剛才放他出城的徐家四公子徐重宴赫然在列,以淡漠的眼神看著這一切。
沈昱不覺一樂。
禁衛軍首領騎在馬上,俯視那個狼狽不堪的青年,冷聲喝問,「沈昱,徐時錦被你帶去了哪裡?」
沈昱心不在焉,笑得無所謂,「你們放我一條生路,我就告訴你們。」
「不可能!你私自劫獄,還敢討價還價?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你是知法犯法!你可對得起陛下對你的信任與栽培?!」
沈昱愣了一下,「你說得對。」
「既然如此,還不快伏法認罪……」眾人鬆口氣,以為終於喚醒了沈昱的責任心。
誰知,沈昱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往眾人面前一亮。他氣勢陡然一變,赫然高大沉穩,「錦衣衛指揮使沈昱在此!怎麼,你們要捉拿我這個指揮使?你們要跟錦衣衛對著來?」
「……」眾人一口血差點噴出。
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不是讓你這時候用的!你平時從來沒用過,劫獄了,你才想起這個身份的重要性?你是劫獄啊!你以為你的官位還能保得住?我們這群人追出京,就是拿你問罪的。
「我的官位保不保得住,那都是今晚以後的事情。現在我還是錦衣衛指揮使一天,你們就不得妄動。如有疑問……」
「殺了他。」一個冷淡的聲音,自眾人之後響起。
眾人紛紛回頭,讓出一條路。有男子披著斗篷,自眾人簇擁中,騎馬到了最前方,以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勢,俯看沈昱。他對沈昱下的命令,就是一句「殺了他」。
沈昱不再嬉皮笑臉,冷眼看他,嘴角扯動,「我沈昱何德何能,勞殿下親自前往。」
太子不欲耽誤時間,直問,「說出徐姑娘下落,孤也保你一命。你不說,孤的人馬,一樣會殺了她,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孤認為對於任何人來說,這是個不用考慮的選擇題。」
沈昱淡聲,「我在一日,絕不可能讓你碰她。」
他一聲長嘯,驀地拔地而起,身形如電,主動向這邊撲殺而來。他身影鬼魅,前一刻還在遠處,下一刻就到了幾丈內,留下一段殘影。他身子在半空中踩馬借力,眸子陰冷,直對太子。
在這樣的眼神下,太子全身如同被凍住般僵硬,忘了所有語言和動作。
黑夜雪光中,沈宴的眼睛,像死寂的子夜,讓人心悸。
「殿下小心!」到底有將士保護。一名武功高強的將領飛身而起,擋向沈昱。沈昱修長的手指一把卡住他的喉嚨,他的眼睛才瞪大,周圍的人才反應過來撲去,咔擦一聲,此人人頭分離。又過了很久,等沈昱被眾人打退幾丈遠,跌落眾人圍陣中,鮮血才緩緩留了下來。
這番強硬的手段,饒是劉望,也恍了片刻神,有絲縷退意。
但劉望即刻回神,盯著沈昱看半天,喃喃自語,「沈昱,原來孤一直小看了你。你並非真正的紈絝子弟……但你以為,你不說,她就能逃出去?你不過在拖延時間。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想要一個人死,她就必須死。她總會死的……可惜你看不到了!」
太子話音落下,揮手,本就蠢蠢欲動的軍士,不再猶豫,當即奔殺而去。他們本就要擒拿沈昱和徐時錦,沈昱用錦衣衛的身份唬住他們,讓眾人投鼠忌器。但太子親自發話,錦衣衛權勢再大,也不可能越過太子。
沈昱陡然間,捲入情勢最危難的一場廝殺中。本就精疲力竭,他要如何,能逃出生天?
而太子並不急著派人去追徐時錦,他不急,因為徐時錦就算逃出天牢,只要她還在大魏的國境,就別想翻盤。他現在,在欣賞自己戲弄沈昱的這個過程。看他在他手心中,像小丑一樣掙扎,結果卻根本不會發生變化……
沈昱奪了一人的刀,被眾人圍在中間,一個個人從前或從後,襲向他。他握著刀柄的手很穩,另一手滿是鮮血,神情卻自始至終的平靜。一把刀在手,一個個人命倒在他腳邊。他身形和武功俱是上乘,動作迅狠靈敏,將殺人的手段一一呈現。他的眼睛,像冰山下的湖水。任一個又一個傷口落身,任臉色越來越白,那片冰山下的湖水,也絲毫沒有晃動。
他始終沒有倒下,手中刀上染的血越多,他的眼睛就越亮。
太子臉色漸難堪,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般: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他一直想拉攏錦衣衛,一直把沈昱當成一把生鏽的刀!他一直以為沈昱的指揮使一職,就是個面子上的功夫。對於這個人,他從沒有上過心。
可到今晚,太子才知道平時,沈昱掩藏了多少實力!他確實有能力擔錦衣衛指揮使一職,他並不是眾人以為的繡花枕頭!端看他殺人的狠厲,就知道……錦衣衛中,藏了多少秘密?
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忽略了沈昱,是不是忽略了更多的東西?
這樣一想,他心中對徐時錦真的多了幾分惱怒。若不是她篤定沈昱無用,若不是她總把沈昱當棄子往旁邊一扔,太子怎麼會忽略沈昱這麼多年……徐時錦到底是刻意,還是無意?這麼多年,她是不是一直在保護沈昱,保護沈昱的秘密,不讓太子知道?
曾經和沈昱關係那麼好,徐時錦憑什麼認為這個人是個廢物,不值得用心?她明明是在用她的方式,不讓太子利用沈昱!
小錦,小錦……她到底是愛他,還是愛著沈昱?!
空中雪花落在眉目間,太子意興闌珊,垂在兩側的手時緊時松。他茫然想著那個言笑晏晏的姑娘,他喜歡的那個姑娘……她到底愛的是誰?
原本對徐時錦的愧疚,現在七分都變成了惱怒。她竟然騙他這麼多年!
劉望聲調加重,「沈昱必須死!」
「住手!」太子身後,有疊疊馬蹄聲。太子回頭,見一片鴉青,錦衣衛終於趕到。那邊的廝殺沒有被喝住,眾錦衣衛騎馬策到太子身前,齊齊下馬,跟著上峰,向太子行禮。
太子隨意往錦衣衛中掃了一眼,沒有沈宴沈大人的身影。他不覺皺起眉,猜測沈宴去了哪裡。
「攔住他們!」陳世忠先向身後錦衣衛發出命令,身後諸人,一瞬間加入了廝殺對陣中,卻是和兵部、禁衛軍、五軍都督府展開了一場混戰。
「錦衣衛這是什麼意思?」太子被氣笑,銳利的眼神看去陳世忠。並在心中思索前後因果。
不等他想清楚,錦衣衛指揮使陳世忠向他拱手,沉聲道,「殿下明鑒,沈昱是我錦衣衛中人士。縱是他犯了大罪,也應由我錦衣衛先行審問。殿下就算為太子,也不能私自獵殺我錦衣衛中的最高長官。請殿下讓他們住手,將沈昱交給我等。」
錦衣衛……公然和他對抗!
劉望心口下沉,冷笑,「陳大人,你莫忘了,沈昱可是挾持逃犯越獄啊。他挾持的逃犯,殺的可是孤的親弟弟。死不足惜!沈昱犯的是死罪,孤身為太子,難道連這點權力都沒有?」
陳世忠向皇城的方向一拱手,堅持道,「錦衣衛直接效命於陛下,錦衣衛的任命罷免,尚不通過吏部,而是由陛下親自指派。錦衣衛有人犯錯,理應由陛下親自審問拿罪。殿下請三思。」
他就差沒有直接說「在你沒有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你別想動我手下的人」!
劉望眼神一下子疏冷,看著陳世忠的眼神,就像當即要殺掉他一樣。他表面陰冷,心中卻在飛快想,今晚出事,錦衣衛遲遲不動,本以為是沈宴顧忌身份的原因,現在想來,錦衣衛恐怕有別的打算。不然,陳世忠怎會這麼強硬?
他口上道,「陳大人,你口口聲聲護著沈昱,莫非沈昱劫獄一事,和你們錦衣衛有關?他身為指揮使,敢做這樣的事,莫非,直接聽令於你?」他越說,思路越清晰,編織的罪名越重,「再莫非,謀殺七弟的事,沈昱有參與,錦衣衛也有參與?你們如此大膽,眼中還有父皇和孤嗎?!」
威壓逼迫,壓得陳世忠神情一凜,如直面天子。
他心中暗嘆,多年來,陛下將朝政一點點交到太子手中,不是一點用都沒有的。看太子如今氣候,直面而站,他也要三思。但是……想到陛下淡漠的神情,再想到今晚沈宴進宮前說的幾句話,陳世忠漠著臉,定要想法子阻一阻。
無論太子說什麼,陳世忠都堅持,「殿下如有疑問,可隨臣一同進宮面聖。」
太子冷冷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孤有先斬後奏的權力!」
「殿下三思!」陳世忠急向前一步。
馬上的太子卻絲毫不理會陳世忠,他手向後一揚,一把弓箭,當即到了他手中。拉弓,上弦,長箭對準人群中跪倒在地的青年。他神情肅殺,一點笑容也沒有。
先斬後奏。
旁人沒有這樣的權力,旁人不敢這麼做。但是劉望是太子,他有權,他也敢。
在陳世忠領著錦衣衛到來後,場面變得愈加混亂。太子的人馬束手束腳,又聽了陳世忠「錦衣衛的人,由陛下親自處罰」的理由,心中有了怯意,便不敢下重手。但是所有人都不敢,太子敢。
劉望的箭對著沈昱,陳世忠只能著急,卻不敢去攔太子。
是啊,劉望先把人殺了,等到陛下面前,哭訴一頓。人已經死了,於事無補,劉望又是太子,除了被陛下不痛不癢地斥責兩句,根本一點損失都沒有。
有人違背他的心意,縱是原先對沈昱的殺心只有七分,現在也到了九分。
他手中的箭,在眾人紛紛讓開後,直指沈昱。一隻又一隻的箭,在等著他。他總是要殺沈昱的。
出手很漂亮,殺人很利索,可惜到底元氣大傷。沈昱蹲跪在地,意識有些恍惚,視線也時不時地模糊,他喘著氣,不動聲色地查看地勢,再抬頭時,滿不在乎地看著遠方對向自己的漆箭。他疲憊倉促,滿身是血污,身上傷口大大小小,早已是強弩之末。所有退路都被堵住,他根本沒有機會逃掉啊。
他嘆口氣,擦掉嘴角的血跡,抬目又閉目,沉沉看著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大地,嘴角露出一抹隱約的笑。
他的一生啊……
「住手!」在沉重的默然中,一道清亮的女聲,拔開濃霧,如珠落玉盤,濺起圈圈漣漪,在所有人身後響起。
沈昱身子重重一震,不敢相信地抬目看去。美麗姑娘策馬而來,長發如墨汁般在夜風中飄蕩。她面孔清秀溫婉,眉角眼梢,透露著決絕的表情。她手持馬韁跨坐馬上,英姿颯爽,衣袂飛揚。在一眾男子間,清的似一滴將掉未落的露珠兒。
眾人不覺將手中弓箭對準這個御馬而來的女子,卻被劉望攔住,「誰也不許動。」太子握著弓箭的手,在隱隱發抖。
「沈小昱!」她看的,卻不是太子,而是被眾人圍在中間的青年。她看到沈昱還活著,鬆了一口氣,聲音又驚又喜。
火光明滅,照在她臉上。
沈昱痴痴而望,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她。看她策馬進了眾人的包圍圈,看她跌跌撞撞地撲過來,看她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他。他聽她在耳邊叫他,「你沒事,太好了。」
「……你來幹什麼?」沈昱心情難測。
徐時錦定定看著他,「沈小昱,我不會讓你死的。」
她站起來,擋在沈昱面前,看向太子。太子沉默著看她。
他手中的弓箭緩緩向她舉起。
徐時錦道,「你非要我死嗎?」
「……」劉望默言,卻在她開口時,很穩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徐時錦看著他,「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了沈昱,才能放過今晚的所有人?是不是只有我成全了你的野心,我才是你心中的那個『小錦』?」
劉望淡聲,「是你先負孤的。」
負?
她負他?
徐時錦靜靜笑,她抬頭,看著漫天雪花,喃聲,「其實,我逃到天涯和海角,到了如今境界,你都不會放過我吧?你並不恨我,可是為了雄心霸業,你必須要我死。你不再信任的人,全都得死!這麼多年,我最近才了解你。與虎為謀,是我的錯,不怪別人。」
「……你既然已經走了,何必回來?」劉望漠聲,「說不定你不回來,孤永遠也找不到你。你隱姓埋名,可以有活下去的機會。你是個自私冷情的人,孤從沒想過,你會回來。」
徐時錦垂頭,與沈昱對視。她說,「我要了結和你的恩怨,我也不讓他為我而死。」
「小錦……」沈昱喃聲。
徐時錦蹲下來,與他對視。過了片刻,她溫聲,「你明白嗎,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沈小昱,你別怪我。也許我不愛你,可我對你的感情,豈是愛情可以概括的?我死了,你也不能死。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能死。別人我都可以放棄,我都可以不在乎,唯有你,我絕對不能碰,也不會讓別人碰。」
「為我而死?那是在逼我啊。」
她的眼淚,在眼中打轉。她的嘴角,卻揚著溫柔的笑意。她伸出手,擦去他面上的血漬。她擦得那麼仔細,那麼溫情。
徐時錦說,「我從不想輕生,我從來都想活。可是那不能是以你為代價。你是不一樣的。」
「我是自私的,你能成全我的自私嗎?」她捧著他的臉,問他。
沈昱靜靜看著她,他沒有說話,沒有表情。他卻讓她覺得難過。
徐時錦抬頭,與他一起看空中漫然飄灑的雪。這片雪,越下越大,滿天滿地,給天地裹上銀裝。她與他並坐在眾人的廝殺陣中,與他一起看著這片紛揚大雪。
人間啊,所有深沉的感情,到最後,都是無法訴之於口的。千言萬語,哪一句最好聽?哪一句最真實?
你說的天花亂墜,我也只想與你共看這場大雪而已。
沈昱側頭,看雪花落上她的眉眼。
她轉頭看向他,靜靜道,「沈昱,當我和你站在一起時,才能斬斷對過去的憂愁和對未來的恐懼,當我斬斷過去的憂愁和未來的恐懼時,才可以走向你。」
她傾前,親吻上他冰冷的嘴角。
沈昱一動不動。
大雪紛落,眾生寂靜。
連太子劉望,也放下手中弓箭,看著他們。在有人慾向前時,他抬手止住,低聲,「她服了毒,不用上前了。」他垂下頭,全身的力氣,恍若失去。
徐時錦從沈昱懷中滑落,他的唇,染上她唇角溢出的血。他伸出手,接住她軟下去的身子。
他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她臉上。
他一聲不吭。
徐時錦溫柔道,「我是自私的,對不起。」這場生與死的赴宴,她一個人走就好了。不要同伴,不要陪襯,也不要人替她去走。
她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想擦去他面上的水。愛情是一場盛世豪宴,她期待那麼久,在失去時,已經得到。已經得到,卻又失去。
【我心裡有你,不是朋友,不是愛人。時光過去,我都記得你。】
她被抱在他懷中,恍惚間,想起那日午後,聽到的遙遙歌聲,婉轉悲愴,千迴百轉——
「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尋花小徑執紈扇,再和你添香侍立觀書畫,再和你步月同行踏翠苔……想人生離合悲歡都是數,各奔前程各寬懷……」
她的眼睛,慢慢閉上。
沈昱摟著她,低聲,「小錦,你別走。」
恍若時光輪迴,他們再一次站在人生的分岔走。大雨中,她背著他,越走越遠,一步也不回頭。他站在滂沱雨中,靜看她的背影。
徐時錦多想回答他,「我沒有走,我一步都沒有離開。」
他的笑容雋永,他的神情懶怠。他坐在長桌後,在她進門時,抬眼,沖她微微一笑。她的少年,有明媚的俊顏,清貴的氣質,善良的心意。多年前屬於她的沈小昱,有山明水秀般乾淨的眉眼。他被她丟在時光中,被時光的滔滔洪水帶走。
漫長時光,為什麼找到了,又要再次失去呢?
世界漆黑,她閉了眼,水痕落在她面上,冰涼徹骨。她多想說,「沈小昱,不要難過。我永遠在這裡。」
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