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山的到來,要說影響,估計和政治有關。但劉泠既然已經做好給一家人在鄴京求情的準備,情況再糟,她想也糟不到哪裡去了。因此,晚膳時,儘管陸銘山和岳翎的出現很膈應,但一側頭看到坐在一旁的沈美人,劉泠又心情愉悅了。
廣平王厭惡沈宴,大概可以厚著臉皮不許沈宴上桌用餐。但他都請了陸銘山這個客人共進完善,他要是針對沈宴,劉泠肯定有話說。
所以廣平王就捏著鼻子,忍了下去。
他真是從去年開始,就對沈宴不待見。要說他一個王爺,不待見一個臣子,多的是法子對付。憂傷的就在這裡,他不是一般的王爺,沈宴也不是一般的臣子。在鄴京那邊,廣平王戰戰兢兢,一直想減弱存在感的。
於是一整晚,廣平王的熱情都在陸銘山那裡。他的妻子兒女全看他的臉色,跟陸公子說話和風細雨,跟沈宴夫妻說話……抱歉他們不跟沈宴夫妻說話。
一般人,遭此對待,都肯定心情不虞。
先不說沈宴心情好不好,他首先沒時間去思索。因為他的小妻子,太給他面子,太彰顯存在感。坐在他旁邊,一個人熱情的,像是十個人。
一直跟他竊竊私語,「那個你要不要嘗嘗?做的挺好吃的,我一直想學,沒學會。」
「那道菜!給我裝一小碟子過來,沈大人喜歡吃的。」
「啊這道菜,看著真好看,像一顆心,裝一碟子。」
「沈大人,你不吃葷的話,是魚肉也不吃,雞肉也不吃嗎?」
沈宴被她折騰得忍笑,「你不是早知道?」
劉泠托腮作討人愛模樣,「但是有的素食者,人家也吃一點魚肉,吃一點雞肉的。還有的人,做出來的菜看不出是肉食,也會吃。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沾呢?你有沒有嘗試過呢?」
沈宴憐愛地,摸摸她可人愛的小臉,沒有回答她。劉泠純粹是沒話找話,非要打破餐桌上的冷漠。他的飲食問題,劉泠也從來不感興趣。他們二人對彼此的習慣,從一開始,就互相尊重。劉泠沒挑戰過他對葷素的忍耐程度,沈宴很高興她不是那種非要逼著夫君吃肉、好奇夫君為什麼不吃肉的人。但她現在是幹什麼呢?碰上廣平王府一家人,劉泠變得好幼稚。
沈宴低聲,「食不言。」
劉泠瞪沈宴。
「……啊!」坐在大姊夫旁邊,抱著一碗白米吃得小心翼翼的劉潤平一聲叫,引來了眾人的注意。
「怎麼了怎麼了?」劉湘放下手中碗筷,不高興道,「吃飯時不要發出奇怪的聲音,娘平時怎麼教你的啊?」
她指桑罵槐。
劉泠呵呵笑,「好像你們剛才都啞巴了一樣。」她側頭看劉潤平,「你怎麼了?吃個飯都不讓人舒服,不行的話坐到我旁邊來吧。」
「有人剛才踢我。」劉潤平皺著小臉,撒嬌地跟大姊抱怨。他沒看到他大姊的臉色瞬時僵硬,忍著尷尬,瞪向沈宴。
「……」沈宴扶額。
他怎麼知道劉泠對他不滿,不光面上瞪他,還要在桌下踢他?他反應太快,不好意思禍水東引,讓有一雙小短腿的劉潤平糟了他長姐的毒手。
「是我踢的。」被妻子窘迫求助,沈宴只能犧牲自己了。劉泠愣一下,想開口,被他瞥一眼,那眼神凜冽,劉泠噤聲。
對面的廣平王妃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桌子用餐的人,表情都不正常。一頓飯吃成這樣,相看兩生厭,真是夠了。
她悲傷想:好好一個家,為什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姐姐靈前,她發過誓要對阿泠很好,要照顧好阿泠,照顧好姐夫,讓這個家和樂。她努力了很多年,去年才知道,原來她的討好,在劉泠眼中,根本就是笑話。原來這個家從最開始就風雨招搖,根本不可能好起來了。
姐姐死後,她壓制心頭的不安,做好廣平王妃。她去年才知道,姐姐是她害死的,是她和姐夫一起害死的。她真的當阿泠是兇手,真的把阿泠少時想殺他們當成是發瘋……她的姐夫、她的丈夫,他騙了她很多年。原來她才是元兇!
廣平王妃仿若坐在一個漏雨的屋中,她看到稻草飛走,瓦片碎掉,雨淋進來,風刮進來,她在凄風苦雨中,信念早已天搖地動,只等著倒塌的那一天。
她這一生,都完了。
丈夫說她沒有錯,錯的是機緣。又心情複雜,說,「怪的是沈宴。」
是啊,沈大人挑破了他們家的這層保護網,破了這個假象。她才知道,劉泠為了他們夫妻二人,背了這麼多年的罪!所有人都在隱瞞真相,都在把罪往那個孩子身上推。只有劉泠是有罪的,他們才是安全的,表面的榮華,才能維護下去。
可是、可是……廣平王妃心在淌血,她日夜被悔恨折磨,痛不欲生。
她喜愛姐夫,喜愛這個家。可是阿泠,是她姐姐的唯一孩子!
她不敢看阿泠的眼睛,不敢跟阿泠說話。每說一句話,負罪感惡狠狠地扒她身上一塊肉,鮮血淋淋,讓她死去活來。
她更加不敢面對姐姐。
但是劉泠這一次回來,就是為了上山祭拜自己的母親,如往年一年。
這對廣平王妃來說,更是一種折磨。那座亭,當年還是她主張給姐姐建的!現在……她怎麼上山?
廣平王妃疲累至極,不禁有荒唐的想法:要是阿泠死了,就好了。要是阿泠不在了,就好了。
劉泠死了,他們的罪就被埋葬,再不會有人知道,有人天天在她面前提醒。耳提面命,唯恐他們忘了。這種日日夜夜、年年歲歲的折磨,廣平王妃覺得自己會瘋的。
要是阿泠消失了,就好了!
腦海里才有這個惡毒的念頭,就被廣平王妃驚駭地碾去。她更加痛苦:她是害怕到了什麼程度、壞到了什麼程度,才想阿泠消失。那是姐姐的唯一孩子……
廣平王妃默然無語,心情極差。與她同席的丈夫孩子自然察覺她心情的轉念,對劉泠更是煩。陸銘山作壁上觀,只笑著給岳翎夾菜,作為客人,看到人家家務事,他也很尷尬。
岳翎頗有興緻地看著劉泠的家事,她面對公主時的那種無以言表的自卑感,在此時弱了幾分:原來尊貴如劉泠,她自己家的人,看起來都不太喜歡她。尊貴如劉泠,都被自己的父親直接甩臉,她岳翎被人嫌棄,好像都沒那麼難受了。
陸銘山給她夾菜,她回以感謝的微笑。實際上她的笑容,早就變得蒼白冰涼:對銘哥下的毒,早到了最後期限。可她猶豫著,仍然沒下最後一劑。
銘哥是真的喜歡她吧,他在陸家的反對中,堅持帶她離京。
他是真的喜歡她吧,動搖來去,猜忌來去,卻一直沒放棄她。
大家都說,她是銘哥心中的白月光。那月光照了他那麼多年,他捨不得丟棄。
可是岳翎又是恨透了他。
又愛,又恨。愛意無法消除她對陸銘山的恨。在陸銘山見到劉泠,那個略微恍惚的神情被岳翎看到後,她更是恨。一切美好的東西,諸如愛情,諸如善良,都沒有那些黑暗的東西,諸如怨恨,諸如報復,帶給人的動力大。人總是容易忘記美好的事物,卻對讓自己痛苦的事物念念不忘,常日詛咒。
岳翎對陸銘山,就是這樣。
她愛著他。
但她也想殺他。
她現在不忍心這兩日溫馨光陰,但當他對她態度稍有改變,她就會動手。他不能對她一心一意,他就陪她一起去死吧。總是他死了,都要跟自己在一起。
誰讓他負她太多,根本沒辦法償還。
一頓不愉快的晚膳,並沒有太影響劉泠的好心情。反正她這麼多年,在廣平王府一直這樣。想到這樣的家很快就沒了,也勉強能體諒吧。跟沈宴離開後,劉泠要拉著沈宴去散步消食。消食著,他們倆就坐上了屋頂,觀漫天星光,暢言漫無邊際。
劉泠難得有心情,跟沈宴說一說她母親。她以前也跟沈宴說過,但情緒低落,透著生無可戀的語氣。如今,她聊起她小時候的事,聊起她母親的事,聊起她自己,因為有沈宴在旁邊,她變得也不再那麼抵觸。
頭靠著坐得端正的沈宴,劉泠在高空中,看著她院中那浩大的湖水,黑夜中泛著鱗波,明明滅滅,水的潮氣和風的清氣,一同撲向他們。
劉泠跟沈宴說些她小時候調皮的事,都是她五歲以前發生的。劉泠本性帶刺,高高在上,寧折不彎,在她小時候,就有表現。歲月的長河轟然來去,許多劉泠都刻意忘了,但近來,慢慢的,她又回想起了很多。
沈宴也跟她說些他小時候的事。別看他現在這樣,他小時候,也是淘氣搗蛋,被家裡哥哥欺負過,被長輩叫去在院子里給所有孩子做過錯誤表率過。沈宴小時候可沒有長大後的風光,那時他在沈家是小透明,連長相都不是最出挑的,至少他家人從來沒誇過他。
劉泠瞪大烏黑眼睛,盯著沈宴的側臉,「怎麼可能?!你長得這麼好看!你家人得多高的鑒賞水平,才不覺得你好看啊。」
她絕不相信沈宴對自己的容貌完全沒有認知。他明明走到哪,都有一堆姑娘為他臉紅的。就像劉泠從小到大,她只憑一張臉,就被眾人盯著看。要不是脾氣太差,又生著病,被家中人找借口推脫,後來又早早定了親,她在鄴京和江州,都肯定是風華人物。
沈宴道,「那時我還小,根本沒長開。在我家,各方面,真是不出挑。尤其是我大堂哥,就是沈昱,你可能不知道,沈昱是天賦極好的人。在沈家,上下三代,他都是天賦最好的那一個。從來他都在長輩的驚嘆讚賞目光中。我在這麼個閃閃發光的堂哥陰影下,確實沒存在感。」
「可憐的孩子。」劉泠慈愛地看著他,拍拍他的肩。沈家是世家,傳承至今,真說起來,比他們劉家還要遠。這樣的世家,出色的孩子多了。原來當沈宴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一點都不受家中重視啊。
劉泠感興趣問,「你當時自卑嗎?居然從來沒人誇過你……」
沈宴想了下,多久遠的記憶啊。他說,「自卑談不上,但心性肯定未成熟。那時候就想,別人看不起我,我不能看不起自己,我得自己給自己鼓勁。不然那麼多堂哥表哥,還有比我輩分大、年紀卻和我差不多的伯伯一輩,我要是不給自己點希望,真被打擊到看不見了。」
「你爹娘也不誇你?」劉泠覺得,沈宴的父母對他挺好的啊。
「我五歲就入族學,脾氣……就現在這個樣子,不討人喜歡。再加上血緣關係無法消除,我爹那時候又忙,就不太管我。我娘跟我爹一樣。」
想想沈宴的脾氣,呃。成年後這種悶騷傲嬌的脾氣,他還能跟人正常交流。但一個小孩子,別人找他,他總是一副「愚蠢的人類不要跟我說話」的模樣,誰待見啊。
劉泠太喜歡聽沈宴小時候的故事了,「那後來呢?後來你怎麼改變的呢?」
「就是靠臉?」沈宴笑,「大概九歲的時候,有一個遠方表嫂來我家,看到我,就誇了我,讓家中長輩驚訝無比。然後他們重新審視我,驚奇的發現:這個不顯眼的小屁孩,什麼時候竟然意外地長漂亮了?雖然不想承認,但跟人往來,第一時間,看的確實是臉。我們家也這樣。再加上沈昱那時候已經表現出了混賬氣質,家中長輩正打算放棄他,我就被挑出來了。」
「再後來呢?」
「再後來,隨著一點點長大,誇我長得好的人,就更多了。」秦凝也是那段時間跟他定的親,那個小姑娘,完全是看臉,什麼都不懂,看到長得好看的,被長輩一逗,就任性地要定親。沈家巴不得與長公主府上聯姻,結果沒過幾年,秦凝一長大,懂了人事,就跟別的男人跑了。沈宴那時候,真挺尷尬的。沈宴心中感嘆,但面對劉泠,這種紅顏知己的事情,他當然是不會說的。
劉泠繼續眼巴巴等後續。
沈宴說累了。他摸一摸下巴,開玩笑道,「突然有一天,周圍的人全在誇我。那時候我就明白,我好像到了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了?」
他點到為止,沒有多說,僅僅是玩笑的語氣,當然不可能是他心中真實所想。
但就算這樣,劉泠也滿足了。
她嘆口氣,「我要是小時候就認識你好了。我們就不會錯過那麼多年了。」
沈宴說,「不,我們認識的剛剛好。」
「嗯?」
「記得我說過嗎,你認識我之前,其實我就認識你。」也許是氣氛太好,也許是他們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有些事情,沈宴也有了心情讓劉泠知道,「不是和沈昱、徐姑娘有關的那件事。在那之前,我就認識你。」
「啊?!」劉泠驚得坐起,「你、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
沈宴點了點頭,「我曾經對你……算是幾見鍾情吧?」
劉泠獃獃看著他,努力回憶。記憶中仍然沒有這個片段。沈宴長相這麼出色,讓她一望定睛。如果早見過,她怎麼會沒印象?
「那是因為我沒有以真面目對你,」沈宴安撫她,「是執行任務中。我易了容,執行任務中,與你打了好幾次交道。你還救過我。那時我化身乞丐,本來是蹲點一個人,誰知道你多管閑事,居然要救我。為防事情敗露,我只能被你救走。那是多好的機會,我居然要被你救走……」
「你對我一見鍾情,感動於我的善良?」劉泠不記得這件事,但不防止她發散思維,想沈宴為自己心動的原因。
「不是,」沈宴忍笑,將她抱入懷,習慣地摸她小臉,「我當時想,怎麼有這麼多事的人。一個乞丐睡哪裡,跟你什麼關係?你還非要管,事兒真多。」
劉泠握拳,打他胸口。
「我好不容易甩了你,跟自己部下匯合。錯過一次機會後,再次易容,結果我又碰上你。」現在想來,沈宴都覺得好笑。
「……這次你總為我的善良心動了吧?」
「並沒有,」沈宴說,「我一看到你,就有不好預感,覺得我的任務又完成不了啊。果然,看到我身受重傷,你又救了我。我當時快被你氣死了:怎麼有這麼煩的人,陰魂不散的人。野外生存,獨善其身,不應該是為人準則嗎?為什麼你非要多管閑事?」
劉泠仰頭,在他脖頸上咬一口。她並不是多事,她救人憑心情。但心情特別鬱悶時,就會給自己找點事轉移注意力。只能說,沈宴撞到了她心情最不好的時候。
「再之後,我重新易了容,和屬下在廟中躲雨,商量接下來的行動。又遇到了你。」沈宴無表情道。
「啊!這個我記得!」劉泠終於有了印象。和她同一個屋檐下躲雨的人不多,一群男人躲雨,她想忘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男人商人打扮,說做生意,之後又和她同行了一段路程。
她回想,卻始終回想不起來,那裡面的人,哪一個才是沈宴?
「這次,你徹底喜歡上我了?」劉泠沾沾自喜。她記得很清楚,那些商人跟她同行。若非喜歡她,沈宴為什麼選擇和她同行?
「沒有,」沈宴淡聲,「我當時覺得你太不對勁了,為什麼三番兩次遇到我。我懷疑你的動機,懷疑你的身份,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麼。」
「……」所以這才是與她同行的真正目的?
「你果然不喜歡我。」劉泠憂傷道,「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沈宴微微笑了一下,「三次相遇,我都不喜歡你。但第四次、第五次……我是真的心動了。」
劉泠看他:之後居然還有第四次,第五次?!
她等沈宴講清楚,沈宴卻對自己真正動情的時刻,無論她怎樣威脅,也不說。
他只道,「那是我第一次對命運產生疑惑。我們素未生平,我對你完全沒想法,想來你也是。為什麼我要和你一次次地相遇?莫非是上天暗示著什麼?」
「他暗示著你追慕我啊!」劉泠抓著他的手臂,恨不得能穿越回去,替少年沈宴剖析他的初次心動。
沈宴點了頭,「我也這麼覺得。我完成任務後,便沒有回京,而是直接去了江州。我想看看你,看看我能做點什麼。」
劉泠心沉了沉,完全不記得她少時,有被人追慕過,或者有人來求過親。那就是說,沈宴最終什麼也沒做。
「我在街頭,撞見了你和陸公子。」沈宴平靜道。
「……啊。」劉泠還有什麼不懂的?
她主動抱一抱沈宴。
沈宴謝謝她的安慰,但是不需要。他沉思著,邊想邊說,語速很慢,「你看,我很早就認識你,很早就喜歡過你。但是有緣無分。相遇再早,沒有在最合適的時間碰面,就談不上感情。喜歡和時間,還有那個人,可以有無數種組合。但只有一種組合,能達到最好的結果。就是我們現在這樣。」
「再早遇到,沒有用。再早喜歡,也沒有用。那些都沒有用。只有十五歲的你,在江州第一次見我,我們的緣分,才是真正開始。」
「……你居然開始信命了。」劉泠的結論是這個。
「……」沈宴頓時就不想和她說話了。
劉泠噗嗤一笑,仰頭親他。她太喜歡他了,太喜歡和他說話了。
但沈宴不理她。
劉泠想了想,湊在他耳邊,低聲,「你告訴我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訴一個,我的秘密好了。」
「說。」
「……嗯,你聽了不要生氣,」劉泠摟著他脖頸,很注意看沈宴臉色,「其實我最開始找上你,是因為,你側臉的某個角度,跟陸銘山很像。我有些報復的意思在裡面……他拋棄我,我就找別人,找一個和他一樣的。」
沈宴神情平靜,看不起悲喜。
劉泠親他唇角,「但是你比他更好。你們其實不像啦,只是你個角度,看起來像而已。」
劉泠心情忐忑,等著沈宴的裁決。按照她的心思,她根本不會跟沈宴說這些。有些事情,既然是誤會,就讓它在過去繼續美好下去吧。夫妻間再感情好,有些話題,劉泠認為,也是不能談的。
但她最近越來越發現,她好像能和沈宴,談論更多以前不會說的話題,也不會影響兩人感情?
他們願意跟對方說,對方興趣比較多,責怪卻不多。
也許這就是夫妻吧。心越來越近,忌諱也越來越少。也許有一天,沈宴會跟她聊他和秦凝的烏龍婚事,她也會跟他解析自己和陸銘山的恩怨,也說不定。
只是現在,劉泠知道她說了,沈宴不會跟她一刀兩斷。可他的情緒到哪種程度,劉泠也說不好。
沈宴的神情,太平淡了。
他看著她,終於開口,「我早就知道。」
「……」劉泠表情怔了很長時間,心中有根線波動,熱血上涌,淚水幾乎涌到眼底。
她捧著他的臉,溫聲問他,「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分開?」她與沈宴,有過至少兩次感情衝突。
第一次,他說他們需要分開,冷靜兩天。
第二次,她說他們再不要見面了,她要嫁別的男人。
但兩次,都沒有因為和陸銘山長相某程度相似的原因。
可是怎麼會呢?
沈宴如此驕傲,他絕對不會做別人的替代品。他知情後,第一時間,就應該會跟她一刀兩斷。那是恥辱,他受不起。畢竟當初,她和沈宴最開始好的時候,他是那麼難堪,完全不想管她和陸銘山的事情。與陸銘山同行那段路,沈宴心中定然十分難受。
劉泠說,「為什麼呢?你這樣的人,不會甘於被我當作寄生一樣利用。」
沈宴平聲靜氣,「我當時想,我會讓你真正喜歡我。」
為什麼呢?
沈宴想。
心裡有些難過。
除了喜歡,還能因為什麼?
感情的事情,是那麼不可捉摸。念之歡喜,念之哀傷。讓他情動至此,也恨不得永不相識。
他忍下去所有悲涼和羞恥,忍下去嘲諷和挑釁,去喜愛她,去擁抱她。如果她不能真正喜歡他,他將是那麼的可笑。
沈宴從來對堂哥沈昱的事情不置可否。
他難以理解,為什麼因為一個女人,沈昱把自己變成那個樣子。他認為不值得。
但當他自己喜歡一個人,他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感受。萬般不舍,全在心頭。她對他一笑,火上鐐銬,他也能捱下去。只望她喜歡他,真正的喜歡他,像他一樣。
他很久前就喜歡過她,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再次心動,她還是迷迷瞪瞪呢?
她並沒有如他想像那般,在他的記憶中消失。多年過去,她再一次站到他面前,他一望,再一望,他愈發清晰地記起她,記起她所有的美好,摻雜著他對她朦朧的青澀的好感與期望。那些想來酸楚,卻紛涌到眼前。而他早不是少年時,在街頭茫然看著她與心愛人說笑、只能狼狽躲開的人。
既然再見了,既然出現了。他們的緣分,當然會重新開始。
好在,劉泠是真的很喜歡他,特別喜歡他。與日相處,他清楚她的喜歡。
現在,劉泠就抱著他,不願意撒手。她心中感動,無言以對。歡喜至極點,只覺凄涼。
她定了定神,「那剛才的不算,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沈宴忍笑,「劉泠,我不得不懷疑,你有多少事情瞞著我?為什麼秘密一個接一個?」
劉泠沒有笑,轉頭,望了望夜空。她慢慢說道,「沈大人,你大概能猜出,我幻想我母親的事情吧?」
沈宴一頓,點了點頭。劉泠有模稜兩可地跟他說過,他沒有細問過。
劉泠笑了笑,「五歲我娘去世後,最開始沒什麼,後來,我開始能看到我娘。我以為我娘回來了,我很高興,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我跟我娘說話,跟我娘撒嬌……你知道,所有人都很惶恐。家裡請了招魂大師,做了很多法事。法師保證我家乾淨得不能再乾淨,但是我很遺憾,我依然能看到我娘啊。我能聽到她跟我說話,看到她對我笑。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很好啊!她活著啊!怎麼又死了呢?就算死了,她一直跟著我,該是我娘的魂魄吧?」
沈宴摟著她的手臂,突地一緊。
他心疼她,他知道,從那時候開始,劉泠就生病了。
劉泠將頭埋在沈宴懷中,「五歲到十五歲,任何時候,我都能看到我娘。到後來,經過各種安撫和治療,我明白,我大約是產生的幻覺。沒有娘,沒有鬼魂,那都是我想像出來的。我能明白過來,是我有一天,發現伺候我的侍女中,多了一個人,我沒見過。我和她說話,靈犀靈璧被我嚇哭了,去找外祖父他們。我才知道,那也是不存在的。我居然又幻想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我的病情變得嚴重,大家變得很害怕,很惶恐。逼死我的罪名,連我父親,都是承受不起的。外祖父忍著悲痛,讓我明白:我娘已經死了,沒有鬼魂跟著我。因為沒有一個母親,會時刻誘惑自己的女兒去陪她死。我多次尋死,都是因為有這麼個人,在我耳邊一直勸我。」
「我積極治療。那個多出來的侍女,我再也沒看到過。但我娘的身影,如影隨形。走到哪,她都跟著我。即使我不說話,她也會主動跟我說話。」
這種病,在後世,有個科學的叫法,叫精神分裂症。劉泠幻想出了不存在的人,跟她說話,跟她遊戲。並導致她偏執,悲觀,抑鬱,常常有尋死的衝動。這種病在後世,也讓人手忙腳亂,很難康復。
而劉泠,她更加看不到什麼康復的希望。
她的病,大家都認為,是治不好的。
「那你怎麼辦?」沈宴問她。
劉泠說,「我只能裝作看不到她啊,裝作聽不到她說話。我想我一直裝看不到,聽不到的話,她是不是就不會纏著我了?」她低低笑,搖了搖頭,「沒有用。」
沈宴抱她的手臂,更緊了些。
她被抱起來,與沈宴目光平視。
他低聲問,怕嚇到她一般,「現在,你和我說話的時候,你還能看到你的母親?」
劉泠望著他,不說話。
沈宴的眼睛,清澈,暗沉,深邃。黑色一重又一重,層層墨染。他專註地、溫和地凝視她,他看著她,美好得讓她失去所有語言。
沈宴握住她的手,他手的冰涼,比她更甚。他抱緊她,說,「沒關係,我們一起治病。就算一直這樣,我也陪你。不要害怕,劉泠。」
劉泠忽然笑,笑容燦爛。
她表情少有,笑的時候,更是只對他。她笑得淺,笑得深,她一樣好看。但是沒有任何一次,劉泠笑容這樣璀璨,外放。
她撲入他懷中,「沒有!從過年那幾天開始,我就沒看到我娘了!她再也沒出現過了!沈宴,我擺脫她了!她沒有再跟著我,纏著我,逼我去死了!」
差點落淚。
劉泠看到沈宴停頓了一下,露出笑。
唇角微微上揚,眉心輕輕跳動。並不是多麼燦爛的笑,可那些細微的變化,讓他的心情,暴露無遺。他望著她,眸子跳躍,像萬盞燈火,一盞盞,漸次為她點亮。
劉泠心跳劇烈,看到他笑,就湊上去親吻他嘴角。
他握住她的手,說,「太好了。」
所以,這是多麼好的事情啊。
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轉。
劉泠的病情得到控制,他不用再擔心她會去尋死。每次她一個人呆著的時候,表情空洞的時候,沈宴就很焦慮。他忍著焦慮,當作什麼也不知道,跟她說笑話,帶她玩,他盡量讓她多想想世界的美好。
她喜歡他,那就更多地喜歡她。
不要總去想著死亡的事情。
沈宴知道劉泠把他當救贖。
得有多強大的心,才能做別人的救贖。世上大多數人,根本做不到。這種壓力太大,救贖一個人太危險,多少人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
但是沈宴他走下去了。
多麼強大的內心,在命運將他按上長凳,掀衣粗暴烙烤時,仍能不動聲色地走下去。
所以,劉泠特別、特別、特別……愛沈宴。
他是獨一無二的。
劉泠與沈宴的感情,自是一如既往的好。鄴京那邊,在徐時錦牽出一條線後,也慢慢形成了一張大網,將太子網住。各方面,都在絲絲縷縷地發生變化,在徐時錦的期待中,朝著她預計的那個結果,走了下去。鄴京的太子劉望,只覺近日有些奇怪,任何事情,都特別順利,順利得古怪。但夷古國的戰事牽制著他的神經,讓他沒精力考慮太多。而且行事順利,是好事,沒必要太上心。
江南這邊,錦衣衛查到臨州似乎有夷古國人的蹤跡,前來向沈宴請示。沈宴點了頭,神情嚴峻,屬意一批錦衣衛入臨州,查探情況。
在無聲息中,江州的局面,也在發生改變。
廣平王府的書房中,廣平王正與陸銘山面談。陸銘山將太子的信給廣平王看,他並不知道,信是徐時錦寫的,徐姑娘對太子的風格,遠比他更熟悉。陸銘山正與廣平王交談,「殿下聽說王爺有研製一種最新的武器,希望王爺能帶回京,讓他一觀。如此,在與夷古國一戰中,我們的勝算才更大。」
廣平王心中一凜,詫異地看向陸銘山。他心中驚駭,面上卻不顯,笑道,「殿下如何知道我有研製新的武器?」
陸銘山也並不清楚。他得到這封信時,心中還奇怪了一下。但看廣平王警惕的模樣,他失笑,「王爺,陸家和王府現在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殿下怎麼會害我們?殿下的情報,自然比我們更多。王爺欲與殿下合作,至少也要拿出些誠意。難道殿下指明王爺有了新武器,王爺要讓我回信反問,哪來的武器,讓殿下說道一二?」
廣平王嘆口氣。他初與陸家合作的時候,哪裡想得到陸家會走到這一步。他若是一開始喜歡與太子殿下走一起,他為什麼要跟陸家聯姻?他是有野心,想靠著陸家,實現自己的目的。誰想到,陸家那個皇子,還沒有長大,就死了,還是被陸家自己弄死的。只能說世事弄人,誰料到當年的鄴京世家之首,陸家會敗成這樣?
現在不得不跟太子聯手,除此之外沒別的法子。難道廣平王能既得罪陛下,又得罪殿下嗎?
他深吸口氣,低聲,「賢侄,不是我多心。而是近一年來,我總覺得,廣平王府,在被監視著。」
「……!」陸銘山心頭一跳。他湧上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錦衣衛」!
與廣平王對視,雙方心照不宣,顯然想到了一樣的事上。
陸銘山聲音有些顫,「王爺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被錦衣衛盯上,可不是什麼好事啊。錦衣衛向來授權於陛下,若是廣平王被盯上,那不是說明,陸家也差不多被盯上了嗎?到底是陛下懷疑他們,還僅僅是錦衣衛懷疑他們?
陸銘山又想到,沈宴現在在廣平王府!
他更覺得心頭不安。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便覺得哪裡都不對勁。甚至覺得,沈宴那種絕情絕愛的人,怎麼可能陪劉泠回門?尤其是陸銘山也在這裡!沈宴該不會趁此機會,想把他們一網打盡吧?!
廣平王皺著眉,聲音壓得很低,「我只是懷疑,畢竟我們家的事,若非刻意查,很難查到。但沈宴知道……他大概是太喜歡阿泠,急切想挽回阿泠,才露了破綻給我。我們家的事,連陛下都不過問,沈宴卻……絕非一兩日之事!後來他離開江州回鄴京,我小心再小心,雖然什麼都沒查到,可總覺得不對勁。」
他道,「我是很相信自己感覺的人。近來,我都不敢行動,唯恐被沈宴察覺。所以與殿下的聯絡……咱們再往後放放吧。」
這是自然的。
陸銘山點頭。
他眉頭皺起,越想越不安,「但是沈宴如今在江州……」
他的眼睛,與廣平王黑無底的眼睛對上。
廣平王說,「無論真假,有個方法,倒是可以緩解如今情勢。」
陸銘山看著廣平王的眼睛,輕輕笑,贊同點頭,「殺了沈宴。」
「對,殺了沈宴。」
只要沈宴一死,不管是錦衣衛的計劃,還是陛下的懷疑,全都得往後推。他們就能爭取到時間,無論是求救還是轉移……都有了時間。
門外,突然有一聲輕響。
兩人心中一凜。
陸銘山動作很快,直接用輕功,推開緊閉的窗,躍了出去。他腰間劍直接□□,寒光凜凜。偷聽他與廣平王說話的人,就該死。
一躍出窗,陸銘山卻沒想到,他的寒劍,對上的卻是劉泠的脖頸。不光是劉泠一個人,劉泠懷中,還抱著嚇傻了的劉潤平。
陸銘山的眼睛,與劉泠冷淡的眼睛對上。
他怔了一怔,握劍的手抖了一抖,「怎麼是你?」
「與你無關。」劉泠看也不看他,伸手推開指著自己脖頸的劍,低頭看臉色蒼白的劉潤平,說,「傻站著幹什麼?快去撿球。」
「哦、哦!」劉潤平抬眼,看到他爹,神情複雜地站在書房門口。
廣平王從守著的下人那裡聽到了事情經過,劉泠剛剛過來,因為劉潤平調皮,玩球到了這裡。廣平王府對劉泠來說,根本沒有禁地,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就算她爹正在談公務,她也不在意自己會不會打擾。
廣平王站在門口,看著他的女兒,與他的小兒子。他沉聲問,「你聽到什麼?」
劉泠是真沒聽到,她剛剛過來。
但看著她爹和陸銘山緊張的樣子,她眯眼笑,「怎麼,你們要做什麼壞事,怕我知道?」
「……阿泠,你進來,爹有話跟你說。」最終,廣平王這樣道。
劉泠拒絕,「我沒時間聽,也不想聽。無論你做什麼,都和我無關。我不感興趣。」她走一步,提醒般道,「但廣平王府上下幾百人口,全在你一念之間,希望你慎重。」
她言一出,沒有看到,身後的廣平王和陸銘山,臉色更是難看。
劉泠心不在焉,她只發現,抱著自己手臂的劉潤平,特別沉默。她心中奇怪,這個破小孩,剛才不還是興高采烈,現在是怎麼了?
劉潤平回頭,借著姐姐的掩飾,看了站在書房那邊的爹一眼。他很快垂下頭,小臉煞白,六神無主。
年幼的他,第一次有絕望之感:若是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就好了。
此時,徐時錦與沈昱乘坐馬車,正悠悠往鄴京行駛。一路有虛假的路引相助,他們並沒有引起太大懷疑。
在馬車上,沈昱告訴徐時錦最新的消息,「朝廷那邊的說話,是年前,沈宴便以護送糧草為名,出了京。」看徐時錦一眼,「沈府那邊情況有些怪……我懷疑,公主那幾天給我的信也有些怪,我猜想,公主也偷偷出了京,跟隨沈宴一起去了。」
「他們二人,倒真是焦不離孟,」徐時錦抿嘴笑了笑,笑到一半,神情頓住,眉頭皺起,「不對、你說的不對……不應該是這樣。沈大人怎麼可能護送糧草出京?他與太子殿下的合作,到不了這種程度。我信任阿泠,我出了事,阿泠不是無動於衷的人。沈大人喜歡阿泠,阿泠對殿下反感,他與殿下的合作,自然岌岌可危。我甚至覺得,他臨時反悔,與太子決裂,才是可能的情況……對,他應該是利用太子。從一開始,他就將自己與太子的合作,告知了陛下。他應該是聽從於陛下的安排……那麼,他就不應該是出京送糧草。那他會為了瞞什麼?」
「陸銘安也回了我的信。他怎麼可能回我的信呢?在他心中,我該是個死人啊。陸家應該以除我為主啊……除非,陸家真的有了變動……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脅。他受到排擠,才能按下恐慌,願意與我合作……為什麼會這樣……說明陸銘山真的去了江州……」
沈昱靜靜地看著徐時錦,看她喃喃自語。一條條混亂的線,在徐時錦心中,慢慢匯合,越來越清晰。條條理理,數據出來,真實情況,呼之欲出……
徐時錦忽然臉色微變,「江州可能有變動!」
「什麼?」沈昱疑問。
徐時錦因激動,而猛地坐起。她卻是一坐起,頭一陣暈,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糟了……
看到沈昱驚懼的面孔,徐時錦心底涼下。
可惜、可惜……
她在沈昱懷中,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