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在徐時錦的身體狀況到達極限前,常大夫和喬大夫終於決定開始給徐時錦試毒。研究世間各種奇毒,本就是常大夫的老本行。他一直夢想有個完美的葯人,可以不死不滅,讓他每天試毒。但現實條件當然不允許,身為大夫,他要是敢私下收藏葯人,被人舉報到官府,就別想再行醫了。所以數年來,常大夫對宮中太醫的醫術向來嗤之以鼻,唯獨羨慕他們有朝廷的支持,一些死刑犯啊之類的,都可以被太醫用去試毒。
但民間大夫就不可以這樣做。
眼下,倒是有了一個完美的人選。
徐時錦劇毒纏身,已經沒有別的法子了,只能試試以毒攻毒,看能不能治癒。常先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徐時錦身上的毒厲害點,讓他可以多試兩種毒;另一方面,又因為徐時錦身體虛弱的緣故,毒性無法在體內中和的話,試毒過程中,她就可能慘死。
試毒前,兩位大夫跟沈昱與徐時錦說了他們的方案:常大夫有一攬子關於試毒的腹稿,研究數年,在牲畜身上都得到過實驗,現在就要用活人來試毒了;最完美的結果,按照常先生規劃的美好未來看,能讓徐時錦變得百毒不侵。
如果百毒不侵了,她現在體內的毒,肯定就解了。
沈昱臉有些青:葯人一說,他素有聽聞。
宮中太醫一直用著,在錦衣衛刑訊過程中,也會拿各種毒=葯來折磨人。太醫試毒會想辦法解,錦衣衛刑訊中,可從沒有解毒一說。掌管刑訊的,是錦衣衛中的北鎮撫司。沈昱一看到就噁心,覺得人性殘酷,但沈宴就是從北鎮撫司升上來的。有個整天與刑訊打交道的堂弟,就算沈昱和沈宴並不是太熟,但作為傳話筒,沈昱也偶爾會見識北鎮撫司詔獄的可怕。
百毒是有的,但百毒不侵,沈昱沒見過。
「沈公子莫擔心,老夫會提前準備好解藥。肯定不會幾十種毒一起下,慢慢來,一切以徐姑娘身體安危為重。」喬大夫安慰他。
沈昱習慣性地看徐時錦,想從她那裡得到寬慰。
徐姑娘一如既往地溫若春風,向他笑一下,表示沒關係。和之前每一次一樣,沈昱再一次從她身上得到力量。
但他很快後悔。
第一次試毒開始,沈昱堅定地表示要陪徐時錦的意願,拒絕無效。在清晨,當兩位大夫將毒=葯給徐時錦喂下去。喬大夫看常大夫在用藥,就說,「我去隔壁煮藥水去。」這邊的情況,交給技能更熟練的常大夫掌控。
沈昱坐在床邊,俯身為床上的姑娘擦去額上冷汗。她最開始由他喂葯,還對他笑一笑,但沈昱轉身放葯的功夫,就聽到身後突然變得劇烈的喘氣聲。
「小錦!」他抱住她。
她竟是難受地一下子坐了起來,腿屈起,上身拱起,手撫向胸口,十指抖著,像伸手要去抓什麼。她的喘息聲越來越大,整個人都向床下歪去。
「攔住她,別讓她動!」常大夫命令。
沈昱只能緊緊按住她,連聲道,「忍一忍,不要急、不要急……抓著我的手,快好了,很快就好了!」他將手遞給她,她蹙著眉,一把抓住,登時,指甲掐進他掌心。
沈昱的手心,生生被她抓出血痕。但徐時錦閉著眼,已經顧不上那些,沈昱在耳邊鼓勵著她。一時一刻,時間變得分外難熬。她藉助抓著沈昱的手,施力來緩解體內的痛苦。並不是疼,而是那種五臟擠壓一樣的難受,呼吸困難,身體又麻又軟,遍無著力點。
也許只有一口氣的時間,但徐時錦全身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好容易,那股難受緩解了下,但沒有鬆口氣,沒有歇一歇,緊接著,一股寒氣從腳底向上竄起。
徐時錦身體蜷縮,打著冷戰。
「很冷嗎?」隔著一床被子,沈昱抱住她。
徐時錦唇瓣從紅到青,哆嗦道,「還、還好……」但她臉色突然從白變得漲紅,像一團火在燒一樣,「熱、好熱……」
「熱?」沈昱愣住。
實際上是又熱又冷。
兩種感覺,同時在體內爆發。完全相反,又同時存在,互克彼此。置身於冰雪和火海中,徐時錦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冷還是熱,上一刻熱地全身冒汗,下一刻就覺得自己赤=身掉入了冰窟。兩個世界在她體內形成又爆炸,她就在其中一次次地歷經生死。
到後來,體內的痛楚無法緩解,徐時錦全身已經*的,像從水中撈上來一樣。她在沈昱懷中發抖,縮成一團,猛地向床柱撞去,身體用力,開始掙扎。
「小錦!沒事的,我在這裡,我陪你……」沈昱緊緊摟著她,她的力氣變得那麼大,他都漸有些控不住。
「放開我!沈小昱,你放開我!」又是哭,又是咬,又是撞。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將靈魂抽離,不去感受身體所遭受的罪。
在沈昱緊抱著徐時錦時,常先生穩穩地由沈昱拉過徐時錦的手,觀察這位姑娘的癥狀,邊記錄,邊在沈昱的催促中,拿起針來。
拿起又放下,常大夫回頭看徐姑娘痛苦的模樣,對方又哭又叫,瘋狂崩潰如瘋女人一樣,哪裡有平日溫雅和順的樣子?沈公子被抓得衣衫凌亂,臉上有幾道抓痕,鮮血淋淋……常先生心有餘悸,且在徐時錦的用力掙扎中,根本沒辦法下針。
「常先生,你快看看,到底該怎麼辦?」沈昱看那個老大夫摸著鬍鬚沉吟,怒吼道。
常大夫翻白眼,「這不就是試毒的必經過程嗎?她不是還有力氣跟你打么,這是好現象啊……」
沈昱剜過去的目光,幾近殺了他。
老大夫哼一聲,不情不願地彎下腰。沈昱以為他終於要想辦法了,結果一看,常先生竟是從床底翻出一段麻繩來,利索地拿在手裡往這邊走來。在沈昱不解中,常先生按住徐時錦的手腳,就開始捆綁。
「你幹什麼?!」沈昱一邊制住徐時錦,一邊抬臂,忍怒攔住常大夫的動作。
「綁住她啊,」常先生覺得他真是奇怪,「她這樣子,恐怕還得好久,誰能撐住啊。拿繩子綁著她,她就不會撞傷自己了。今天一天都要試毒,只有綁住她,下一步才能進行下去。」
「等、等等!」沈昱繼續攔,咬著牙,「綁她,就是為了不讓她亂動是吧?不要綁她,我來按著她。她掙不脫的。用繩子綁,反而會傷到她。」
「……」常大夫覺得他真奇怪,但也能理解,小情人嘛,當然見不得人愛人受苦,怕繩子磨出血什麼的。但是,徐時錦這樣子,又不會只是一刻鐘或一盞茶的功夫,沈昱能堅持多久?
按住徐時錦,其實並不難。沈昱一個成年男子,徐時錦在懷中再掙扎,只要他不願意,她也不可能從他這裡逃走。比這難的,是那種精神上的折磨。
他聽著她哭,聽著她叫,聽著她呻=吟。他和徐時錦從小到大,再難的時候,他都沒見過她這樣。他別過臉,不敢看懷中姑娘慘烈的模樣,只在心裡不停地念:這是為了小錦好,不能心軟,絕不能心軟……
腦子裡那根弦一直綳著。
他明明看不得她痛苦,她掉一滴淚,他都要跟著難受。可如今,他卻要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她流著淚,他的心,也跟著她一起流淚。
很多次,他都想開口求助,跟常先生說「我們不要解毒了」,但仍然忍著,熬著……這樣的在一口滾湯中反覆。
一整天下來,徐時錦失力,幾次痛暈過去,幾次在昏迷中抽=搐著醒來。傍晚,她終於徹底虛脫,身體開始發冷,呼吸變慢。常先生時不時來看兩眼,徐時錦的身體一發生變化,他就喊隔壁的喬大夫過來,開始把徐時錦從死亡那條線上往回拉。兩人並欣慰地說,第一種毒,徐時錦總算是熬下去了,現在得看兩種毒在她體內會產生什麼樣的癥狀。
「沈公子累了一天,去歇歇吧。」喬先生過來接手時,好心道。
沈昱起身,腿一軟,差點摔倒。綳了一天的神經鬆弛下去,他全身是汗,在屋外風口站一會兒,立在窗前,看屋中兩位大夫給小錦治療。
他心中想:幸好他來了。
不然以小錦的狀況,她可能連第一天都熬不下去。
是啊,第一天,這才是第一天。誰知道漫漫解毒路,要到哪一天,才會結束呢?
但他總是要陪小錦一起走下去的。
白日的試毒結束,沈昱去吃了飯,緩解一下,回來時,發現徐時錦一天的治療還沒有結束。晚上,她還要泡葯湯,來中和白天體內的毒。按照兩位大夫的說法,每種毒,徐時錦都要這樣很久,才能穩定下去。人體的構造太奇妙,他們研究得樂此不疲。
沈昱體會不到他們二人對醫術的渴求,他只想陪小錦而已。但是他被攔在門外,屋中只有兩位大夫請來的原屋主婦照顧。老大夫攔著,不許沈昱進去。常大夫吹著鬍子,「人家姑娘葯浴,你進去看什麼?」
「我是她未婚夫!」沈昱咬牙切齒。
常先生嗤笑一聲,把他的話當兒戲。
連好說話的喬先生都搖頭道,「沈公子,你們不是還沒成親嗎?你得為徐姑娘的閨譽著想啊。鄉下人說閑話,很多方面,比你們大地方來的人,要保守得多。咱們可要在這裡住很久,你可別毀了徐姑娘的名聲啊。」
「……好,我不進去,」沈昱忍下去,看著兩位大夫,「但你們一把年紀,進去總沒問題吧?小錦在裡面,誰照顧啊?萬一出事,萬一毒發,你們不看著,合適嗎?」
「裡面不是有人嗎?」指的是屋中的婦人,「再說,就算年紀一大把,我們也是男的。不能壞徐時錦名聲。」
「……」沈昱被氣得一口血哽在喉間,無論如何遊說,兩個老人家都不肯進去。
他獨自坐在台階上,聽門內動靜。時時心驚肉跳,越想越害怕。簡直比白日還要受折磨。
這才是一天的輪迴。
而為給徐時錦解毒,這樣的日子,沈昱還得堅持好久。
有時看著徐時錦昏迷不醒的蒼白模樣,為她擦著汗,沈昱忍不住羨慕她:無知無覺的人,總是最幸福的。他也多想自己沒有感受,就不用日日沉痛了。
七日一療程,等七天過後,常大夫和喬大夫的第一波試毒,才大功告成。幾天來,徐時錦總是昏昏沉沉,但毒發時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無徵兆。以前總怕她一睡不醒,而現在,七天來她被毒折磨得痛暈過去後,還會再次被折磨得醒來。這說明,他們的治療方向,終於對了。
第一種毒,和徐時錦體內的毒暫時達成了一個平衡狀態。離把徐姑娘培養成百毒不侵的人,已經邁了一大步,值得慶祝!
冷夜中,七天來的第一次,正常狀態下,徐時錦醒過來。她醒來,先是習慣性地秉著呼吸,直到發現身體並不痛,才鬆了那口氣。意識如此清醒,讓她覺得如此不真實。她撐著自己的身體,坐在床上,發獃了好一會兒,聽到青年愉悅的聲音,「小錦,你醒啦。」
徐時錦長發散落在面上,她抬起眼,昏色燭火搖晃,她看到東邊吃飯的小桌邊蹲著一個青年,執筆寫畫什麼。他背對著她,低頭忙碌自己的事,在她清醒過來時,愉快地與她說話,但竟然沒有激動地跑過來看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嗯,也對,兩位大夫對她的身體很清楚。想來沈小昱也很清楚。
徐時錦靠著枕,看他的側臉,奇怪問,「你在幹什麼?」
「小錦,你看。」沈昱很快放下了細細毛筆,捧著一卷白紙,臉上掛著笑,向她走過來。他這才開始關心初初醒來的徐時錦,問她哪裡不舒服啊,累不累餓不餓渴不渴。
沈昱轉身為她倒水時,徐時錦抬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畫卷,眨了眨眼。
沈昱的下巴磕在她肩上,湊了過來,笑問,「怎麼樣?」
徐時錦認真看,一間畫的很不錯的房屋,外有小橋流水,內有四季擺設,院中綠影蔥蔥,一掛藤蔓。再往上看,題字的地方,別有風格的如記賬單般,寫著一些諸如「果樹梨樹桃樹」「檀木楠木梨花木」「花軟緞織錦緞五彩台毯」之類的小字,密密麻麻……
沈家大公子眸子漆黑燦然,期待地等著她的評價。
徐時錦「呃」一聲,誇道,「圖畫的很有個人風格,字寫得也不錯。比我上次見到時,進步了許多。」
沈昱轉臉看她,噗嗤樂了,在她臉上親一口,覺得她可愛死了!「小錦,你不要這麼違心好不好?我都看出你臉上的嫌棄表情了,你還能誇得出口。」
徐時錦往旁邊一側,捧住微燙的臉,不適應剛醒來,就接受他這樣的親密。
沈昱不以為杵。
他自得地拿著畫卷,給她講解,「小錦,是這樣,你看呀。這是我們以後住的房子,我打算就照這樣的布置。你絕不覺得院子太小?但是村子嘛……你委屈一點,我們不應該搞特殊化。反正我們也不一定常住,對不對?地方我都物色好了,原來是一家鬼屋,沒人敢住,我請人看了風水……」
他巴拉巴拉一大堆。
徐時錦捧著熱水,小口小口地抿著。她其實沒聽懂他什麼意思。以後住的房子?沈小昱打算在村子裡買房子?唔,喜歡買就買吧。看沈小昱這麼開心,她應該支持。但是沈小昱的銀錢夠用嗎?沈家不可能給他錢在外面胡鬧啊。徐時錦開始盤算自己的銀兩,是不是為了幫沈小昱實現他的願望,她不動聲色地資助他一點……
「還有這些樹。我原來也只打算種些槐樹之類的。但村裡老人建議在院子里種些果子,說自家種的比較香甜。他們給了我很多建議,我這兩天正頭疼選哪種呢?小錦你看看……」
沈昱一回頭,徐時錦就給他一個支持的笑容,於是他更加開心地說下去。
「然後鞭炮呢,我們去鎮上買。煙花呢,咱們也買一些。還有什麼……」
「沈小昱,只是喬遷之喜的話,沒必要這樣鋪張吧?」徐時錦再包容他,也覺得他有點沒邊了。
沈昱詫異又責怪地看她,「什麼喬遷之喜?明明是成親之喜,比起十里紅妝,這都太寒酸了。」
「……誰要成親啊?你去隨禮的話,還是太奢侈了呀。」徐時錦握緊杯子,額角微抽,有不好的預感。
沈昱沖她一笑,「當然是我和你要成親啊。驚喜不?」
「……」徐時錦被他震住。
她盯著他看好一會兒,想判斷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沈昱緊接著又開始跟她討論請帖怎麼發,要不要通知鄴京那邊,還有婚服的趕製啊……
徐時錦心中敲起警鐘,終於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了。她揉揉額頭,抬手攔一下,「停下來。」
沈昱看向她,眸子幽黑,等著看她怎麼說。他語氣變得奇怪,「小錦,你不會又打算反悔,不想嫁了吧?」
徐時錦望他一眼,沉默一下。沈昱的眼神她能看懂,他還是想她會反悔。他心裡,一直覺得她說的嫁,是哄他而已。其實,恐怕真的有那點兒緣故吧?徐時錦也許會嫁他,但從沒考慮過在這個時候。
她讓自己微笑,不刺激到沈小昱那脆弱的神經。她溫柔問他,「為什麼突然想成親?我們之前,不是挺好的嗎?」
「並不好,」沈昱臉微沉,「不是你夫君的話,你葯浴的時候,我根本不能進去。晚上你痛得厲害,兩位先生也不許我進屋陪同。很多事情我都沒法參與……但我想娶你,你知道,這只是一個誘因,當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自然只有你知道的那一個。」
他一句話,將徐時錦原本的安撫話,堵在喉嚨間,出不去。徐時錦幽幽望著他,沈小昱實在太了解她的習慣了。她想說什麼,他完全能猜到。
半晌,徐時錦又道,「你想娶我的話,我當然是願意嫁的。窮鄉僻野,良田美宅,在經過那麼多事後,我也不那麼在意了。」
沈昱面上露出笑。
卻沒來得及完全開心,又聽徐時錦說,「但你想過嗎?你現在要娶我,你家裡的長輩,肯定反對。你這個決定太草率,太罔顧家中長輩的意願。」
「是,反對。但也只是反對,」沈昱說,「他們沒工夫,也不會千里迢迢來命令我不許娶你。只是口頭上的威脅而已。或許還不要認我這個沈家敗類。」他接過她喝完的杯子,送去一旁小案,回來時,並沒有坐在床上,而是靠著垂花柱,直接坐在了地上,手肘撐在姑娘斜屈的腿上,揚起清澈的眸子看著她笑,「你能接受這個嗎?如果他們反對的話,你怕不怕?」
徐時錦淡淡笑,眼中有她獨有的矜淡驕傲,「我從來不怕這個。」她的才智,足以讓她應付世間大部分事。她唯一做不了主的,只是她自己的身體而已。
沈昱滿意了。
徐時錦俯眼看著他,「我無所謂,他們沒法傷害到我。但那是你的親人,你從小在那裡長大。如果你成親,連你爹娘都不來,你多委屈啊。」
沈昱笑,「沒關係,我知道他們總會理解。他們理解了,也會想辦法說服我的伯父伯母叔公爺爺們。小錦,你知道我們家的。我不是這一輩被著重培養的那個人……如果沈宴要娶一個滿身舊賬的姑娘,家裡長輩殺了他的心都有,恐怕寧可齊齊吊在橫樑上,也不許他胡來。但這事若放在我身上,可迴旋的機會就多了很多。」
「那……不能等我的毒解了嗎?萬一你娶了我,我還是沒法陪你白頭到老呢?」
「那有什麼關係?你怎樣,我們都是在一起的啊。如果萬一……我更應該馬上娶你了。開懷的日子,能多爭取一天是一天。」沈昱說,「我是這樣想的。你看,你身上有奇毒,我又比你大幾歲。你和我都爭取爭取,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死呢?小錦,你爭取爭取吧?」
「……好吧,我盡量。」徐時錦被他逗笑。
但她又說,「其實不止這些。我身中劇毒,於子嗣上恐怕多有艱難。我問過兩位先生,他們說我體內機能已亂,子宮陰=寒,不孕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就算你家長輩接受我,但你是你們那一房的獨子。你也蹉跎這麼多年了……要是我不能生育,你怎麼跟你爹娘交代?我又怎麼面對你爹娘呢?」
沈昱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麼,他看著她的目光些許奇異,禁不住撐著下巴發笑。他自己笑不停,徐時錦只盯著他等答覆。好半天,他才忍著笑說,「還是沒關係啊。沈家是大家族,近親遠親很多。我們要是沒有孩子,就從別房過繼一個好了啊。我們家培養孩子,不以嫡庶論,只要是沈家血脈都支持。只是我爹娘心裡恐怕不舒服,但小錦你能說會道,有你在,他們總會接受的。」
他說完了,便繼續發笑。
徐時錦低頭,繼續想更多的難題。
纖腰忽然被伸過來的手臂摟住,她驚訝之時,整個人被騰空抱起,驚得啊一聲,連忙抱住青年的脖頸。他抱著她,一同倒在床上。俯身,就向著她親過來。徐時錦恍惚間,被他親得暈乎乎。腦海里的思量,一下子飛走了。
沈昱窩在她肩上笑,「小錦,我真是高興。」
徐時錦被他壓在身下摟抱著,喘不上氣,顧不上跟他說話。
沈昱眼睛裡的星星快要溢出來,咬住她的唇輕笑,「我都不知道,原來你真的想過嫁我,而不是糊弄我。你不只是想一想,你真的考慮過可行性。你還去問兩位先生你能不能生孩子……小錦,你怎麼這麼好玩呢!」
好玩……世上人都說她徐時錦心機深沉,也只有沈昱會這麼說她。
徐時錦被抱在溫暖熾熱的懷抱中,男人的氣息包圍著她,她氣息不勻,臉微紅。
她並不是真的為嫁他做考慮啊,只是她這個人,喜歡把一切導向一個能控制的方向。在事情發生前,她希望心裡有個數。她只是考慮各種因素,她只是想弄清楚自己身體的底線在哪裡,她只是有所準備……腦子裡轉一圈,各種理由隨口就能給出來。
但是徐時錦微微笑,捧著沈昱俯下的臉,嘆口氣,「你說的沒錯,我是真的考慮過嫁你這件事。很認真地考慮其可行性,並想了很久。」
「那你考慮好了嗎?對我們成親一事,你還有哪些隱憂?你覺得我們成親,可行嗎?」壓在她身上的青年看著她,一副必須說服她的架勢。他很嚴肅地跟她討論這件事,他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少時,他茫茫然,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就錯過了她。少年時的小錦沒有給他機會,她直接給了他決定,並且只能接受,不能拒絕。
少年時,她未必不喜歡他,他也未必不能為她做出犧牲。只是他們誰也沒有跟對方說過,一味地以為自己是對的,於是走向相反的路。
現在他長大了,他有了機會,他想爭取她,他想他知道怎麼去爭取到她。
沈昱秉著呼吸,等著懷中姑娘的回答。
她慢慢抬起頭,目光恍惚地看著他。她有千言萬語,她有萬般險阻,但她看著他,看他一眼,再一眼。終於,徐時錦摟緊他,輕聲,「你可行,我就可行。」
沒什麼需要糾結的。
就這樣罷。
她很累了。
和沈昱在一起很開心,那就這樣吧。
她以前總喜歡思慮各種因果,卻依然沒什麼好結局。不如什麼都不要想了,任性一把,將一切都交給沈昱。她的沈小昱,已經不是少年時那個冷眼看著她離開、想追又追不上的人了。
他長大了。
她也長大了。
那遲到很多年的婚約,兜兜轉轉,再一次纏到了他們手上。
你敢娶。
我就敢嫁。
就這樣罷。
第二日,在兩位先生來看診的吃驚目光中,卧病在床的徐時錦,撐著下巴看沈昱說出他們的婚訊。他們的婚訊如此突然,把所有人都驚了一跳。兩位老先生和村中百姓消化了一會兒,就笑著賀喜。難點,一如他們想的那樣,在鄴京沈家。
沈昱給鄴京去信,問徐時錦,要不要給徐家寫信。
徐時錦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她幼時父母死亡,與徐家一直不親厚。比起徐家,沈家才像是她的家。後來她假死逃脫鄴京,與徐家是合作愉快的關係。在明面上,她還是一個死人。徐家就算有心祝福,也不敢祝福。
給自己換一個身份嗎?
徐姑娘並不想換。
看沈昱寫信,她坐在一旁,誇他道,「沈小昱,你真是聰明。我都忘了,以我現在的身份,滿鄴京當我是死人,我根本不可能嫁你的。選擇在鄉下成親,遠離鄴京,似乎是我們的唯一法子呢。」
沈昱得意,「我當然想過啊。」他頓一頓,「我想過這個問題很久了。」
如二人預料,沈家反對婚事。沈昱何德何能,居然勞駕沈家族長親自寫信,訓斥一通,並稱沈家不承認這門婚事,任何人不會觀禮,包括沈昱父母。沈母沒有來信,沈父倒是給兒子來了信。通篇沒有談論這門婚事,沈父說沈昱請夠了假,朝廷政務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任性夠了,他該辦點正事。只是吏部的職務已經被頂,他再一次被貶去了老本營,去錦衣衛中做事。
沈昱愕然,思索他爹這封信的意思。
幸好徐時錦坐在他旁邊,慢慢說,「看來族長爺爺給你爹娘下了死令,不許他們表示對你婚事的態度。伯母怨死我啦,卻一句話沒有,必然是有人不讓她開口。伯父的信,掠過你的婚事不提,只說政務。他的意思,其實是支持你呀。若非伯父幫你在鄴京周旋,你一個朝廷命官,擅自離京,不知道該死多少次呢。讓你去錦衣衛中做事……唔,調你去了南鎮撫司啊。而且是坐鎮平州,不是鄴京。伯父在幫你呢,沈小昱。」
「……」沈昱讚歎地看著她,將還沒拆開的其他信都推到她面前,「小錦,還是你看吧。你的政治敏感度,比我敏銳得多。我都不知道我爹要我幹什麼,你掃一眼,就猜到了……」
徐時錦柔聲,「你不是猜不到,你只是懶得想。不過你的信我就不看了,我不想再做這些事了。」
「啊,抱歉。」沈昱目光微縮,想到以前。徐姑娘在鄴京時,曾是呼風喚雨的軍師型人物。但她已經厭倦了那種生活,即使現在有機會,她嘗試過了權力的滋味,她已經不想要了。
徐時錦摟他的肩,接受他的道歉,「這都是你要忙的事,不是我的。沈小昱你要是有疑問,可以問我,但我不會主動過問。我現在,更重要的是,養病,嫁給你,做個好妻子。」
所以,沈家的反對,在這對年輕男女這裡,根本沒形成有效威脅。村中婚事簡單,他們如期成親。
沒有雙方家族的祝福,沒有任何賀禮。兩人在鄴京那樣的貴門中長大,成親時,卻只是在一個小鄉村中。鞭炮聲洪亮,嗩吶吹響,一片艷艷的紅綢紅霧中,又喜慶又熱鬧。還請了耍獅子的來院前舞,眾人齊齊喝彩鼓掌,看那俊秀風雅的公子,抱著新婚妻子踏過火盆。
祝酒歌聲中,徐時錦貼著沈昱的懷抱,被他牽著手,跟他一起走向一個新天地。在兩位老先生的見證下,在村民的真心喝彩中,他們舉辦完了簡單的婚禮。
一杯合衾酒,一飲而盡。
此生便是夫妻,恩愛兩不離。
村中婚事沒有名門中講究那麼多,但喜鬧成分,絲毫不輸。徐時錦還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鬧洞房,一群男人擠在門口吆喝,一群婦人圍著她,亂鬨哄中,徐姑娘的鞋還被踩掉。
她著實被這種風俗給嚇著。
但驚嚇之餘,心裡也覺得別有趣味。
好像嫁給沈昱的感覺,在嘻鬧聲中,更真實了些。也許,這正是婚禮的意義所在吧。歡歡喜喜,喜樂聲中,嫁此良人。
等人終於離開,徐時錦從幫忙的喜婆那裡聽到沈昱被拉去敬酒,恐怕短期內回不來。她低頭沉思,想了個法子,將眾人都請了出去。關上門窗,揭下喜帕,徐時錦揉揉酸痛的脖頸,略微鬆口氣。鳳冠霞帔壓得她有些不舒服,一晚上的鬧騰讓她疲累。終是身體要緊,以徐姑娘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是委屈自己的時候。
所以等沈昱縱身一躍,從屋樑上跳下來,偷溜回來時,就發現他的新婚妻子,不光已經洗浴一番,連紅色婚服都已經換下。雅緻溫和的姑娘著素色中衣,長發披散,烏黑如雲,襯著一張白如雪的臉。她正坐在桌前吃糕點,看到一身紅衣的青年突兀地從頭頂跳下來。那動作利索的……讓她吃驚得瞪大了眼,眸子黑亮。
沈昱與徐時錦面面相覷半晌。
一個從屋頂跳下來,一個坐在桌前吃飯……正好被對方撞上,雙雙窘迫。
沈昱咳嗽一聲,「他們喝得太厲害,門窗都被看著,我只好從屋頂上掀了瓦片,跳進來了。」
徐時錦咳嗽一聲,「我餓了太久,有些噁心,想著你還要很久才來,就打算歇一歇。鳳冠霞帔什麼的,本來準備一會兒再戴的。」
沈昱望天,「不如我再跳回去?」
徐時錦眼睛飄一下,「不如你先出去,我重新穿戴,你再進來?」
兩人看著對方,同時發笑,點頭,「好啊。」
徐時錦矜持地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床上疊的整齊的大紅嫁衣。她才走一步,就被身後人抱起來,一身酒味。
沈昱笑著說,「算啦,反正我們不是第一天見面,包容一下就可以了。」他說,「現在該幹什麼?」
徐時錦側頭,望著他,「讓我們洞=房吧。」
「……」沈昱臉僵了一下。
「……」徐時錦的目光,也再次飄一下。
從小相熟,青梅竹馬,成親當晚,談及洞房。想到要與這個自己很熟悉的人赤=身=裸=體,別的青梅竹馬,都是怎麼做到的?
為什麼沈昱和徐時錦,都開始覺得尷尬呢。
親也親了,抱也抱了。到睡這裡……真的有點心理障礙,不太容易越過。
紅燭高燒,紙窗上,映著這對擁抱的青年,滿室紅暈。兩兩相望,卻不自禁笑起來。
徐時錦說,「試一試吧。」
沈昱說,「試一試吧。」
那就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