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個人活著的時候陽氣弱,死後必定陰氣盛,所以無心站在棺材前方,一時之間不敢妄動。從尺寸來看,棺材顯然是為孩童訂製的。小鬼陰氣重、執念輕,最易控制擺布;而棺材本身並不陳舊,可見它也是被人新近放到此處。
穿過棺材後方的大月亮門,向前再走幾步拐一道彎,就能顧宅後院了。棺材擋門,乃是個阻攔的勢子,攔的是誰,卻不好說。無心想如今文縣成了丁大頭的地盤,而丁大頭似乎也已經落入了岳綺羅的手中。岳綺羅在文縣說一不二,滿可以把整座顧宅劃為禁區,何必還要在宅內多做手腳?如此看來,就不是攔,而是封閉。
要封閉的,自然就首材後方的區域。無心仔仔細細的觀察了棺材,心想岳綺羅大概是依然顧忌著院中的水井,所以不許外人輕易靠近。在地下活活躺了一百多年,水井就算是她的重生之地了。
輕手輕腳的繞過棺材,無心邁步跨過了月亮門,同時後悔自己沒有帶幾張紙符過來。紙符全在顧大人的棉襖暗兜里,竟然真有法力,可見出塵子並非浪得虛名。
然而未等走出幾步,前方忽然響起了一串沉滯的腳步聲音。無心向前一望,就見一個紅衣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見到無心之後,小男孩停了腳步,不言不動。
無心繼續前行,走到近前一瞧,就見小男孩臉色青灰,眼眶嘴角已經隱隱腐爛,原來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童屍。
一大一小對視片刻,小男孩忽然抬起一隻小手,作勢要抓無心的褲管:「大哥哥,你帶我玩。」
無心低下頭,就見小男孩的小手上皮肉破損,指關節全都白生生的露了出來,頭上短髮也是蓬亂。無心伸手撥開他的頭髮,就見他頭頂心處孔洞赫然,是活著的時候被人鑽開頭骨注入了滾油。慘死的幼童,又經過了岳綺羅的炮製,陰氣戾氣全都重到極致,無心想他大概把自己誤認成了他的同類,因為自己身上沒有活人氣。
無心把手指探入孔洞之中,勾著小男孩的頭骨向上提。幼童身輕,被他直提向上。而他看著幼童的眼睛,開口問道:「是誰殺了你?」
小男孩乖乖的答道:「姐姐。」
無心又問:「餓不餓?」
小男孩不能點頭,只很勉強的眨了眨眼睛,眨下了幾根帶著爛肉的睫毛:「餓。」
無心彎腰放下了他,就見小男孩站穩之後,猛然歪身一撲,捉住了牆角路過的一隻大老鼠。把老鼠頭塞進嘴裡狠咬一口,小男孩吮似的開始吸血。
無心明白了——小鬼是撲著陽氣去的,有活老鼠,殺活老鼠;有活人,就殺活人。
微微彎下腰去,無心問道:「你睡在哪裡?」
小男孩把嘴張到極致,一側嘴角撕裂開來。大老鼠的半個身子都被他吞入口中,一條細長尾巴抽搐著搖動不止。抬手一指月亮門外的小棺材,他已經騰不出嘴來說話。
無心點了點頭。等到小鬼吸盡老鼠鮮血之後,他抬手咬破指尖,然後把手指伸向了小鬼。小鬼見了他指尖一點血紅,立時張開血盆大口去吮。然而合攏嘴唇剛剛一嘬,小鬼立時有了反應——他的五內融化一般沸騰起來,七竅一起向外流出了膿血。
無心抽出手指,踢開小鬼繼續前行。走過幾步之後他忽然折返回來,拎著小鬼走出了月亮門。撕下小鬼身上的紅衣裳,他就近找了一棵樹,衣裳結成繩子,把小鬼綁在了樹榦上。他的鮮血正在腐蝕小鬼的皮囊,而等到黎明時分陽氣上升,陽光自然會讓小鬼魂飛魄散。
轉身把小棺材也推開了蓋子,無心伸手進去摸了一圈,沒摸到什麼,於是重新走進月亮門裡去了。
無心進了顧宅後院,就見院內地上血跡斑艾而通往前院的院門口赫然也橫了一副小棺材。無心側耳傾聽,發現棺材裡面傳出了細微聲響,彷彿有人在裡面翻身。太陽剛剛下山,大概後門的小鬼先跑出來,前門的小鬼卻是個慢性子。鎮守後門的是個小男孩,按理來講,前門值更的就該是個小女孩。對著小棺材遲疑了一下,無心忽然起了懷疑。太師祖善用陣法,太師叔祖也不該弱。小黑棺材擺得前一副後一副,會不會也是一種陣法?如果陣法被人破了,設陣之人是否會有知覺?
思及至此,無心沒有過去驚動棺材。小鬼傷不了他,至多是給他搗亂,而且只能在夜間出沒,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裡去。無心自認為可以在井中泡上一夜,橫豎顧宅空蕩,天亮後再上來也沒關係。
轉身走到院角井口,無心低頭向內一瞧,發現井中的明月十分的近,卻是井水漲了許多。就近在井邊撿了一根結實的枯枝,他把身上的襖褲盡數脫掉,用腰帶緊緊的系成了一個小衣裳卷。脖子上還掛著一隻扁扁的小荷包,裡面則是出塵子道長畫出的黃符。
前方小黑棺材裡的動靜越發激烈了,棺材蓋吱吱嘎嘎的出了聲音,顯見是裡面的東西將要出來。無心抱著枯枝和衣裳踏上井台,不再遲疑,向下一躍落入井中。
雙腳剛剛沒入水中時,他奮力蹬住井壁止住了下落之勢。抬手摸上青苔厚重的井壁,井壁也是用磚砌了的,年久失修,已經不甚平整。無心把枯枝狠狠插|進一處磚縫中去,露出半截正好成了個木橛子。把衣裳包掛上去,把小荷包摘下來也掛上去,無心雙手空空一身輕鬆,併攏雙腿沉入水中。
井水很涼,無心入水之時連打了幾個冷戰。轉著圈向下降到井底,他鎮定了片刻,然後游向了坍塌石壁。大魚似的越過石壁,他了密室。
石壁一破,密室自然也就談不上密了。水中一片漆黑,無心緩緩遊動,同時漸漸看清了室內情景。腥紅棺材依然擺在正中央,棺材蓋也依然是滑脫向後,鐵鏈鬆鬆的捆著棺材,完全是個意思而已。井水隨著他的遊動而流,帶的幾張黃符上下沉浮。無心隨手抓住一張仔細看了,發現符上圖案都是相同的。
然後,他抬眼望向了三面牆壁。灰白牆壁上面符咒烏黑,無頭無尾無始無終。他靠近過去細細的觀察記憶,想要把它印在腦海里。對他來講,符咒猶如天書一般,哪是容易記得住的?看著看著,他有些後悔,悔不該當初有什麼忘什麼。他是喜歡遺忘的,遺忘了,就可以重新再去認識一遍。道術之流他肯定是學過,兩百年前或者三百年前;可是自從遇上玉兒之後,他就關了大門吃老本,一筆資產讓他和她吃了幾十年。玉兒死後,他錢也沒了,本領也沒了。
無心沿著牆壁緩緩遊動,手指撫摸著黑色筆畫,一點一點的記憶。其實整座密室便是一張大符,把岳綺羅徹底的封閉起來。可是石壁破碎了一面,大符就只剩下了四分之三。
四分之三,聊勝於無。無心不知道自己沿著密室轉了多少圈。最後他抬手一推牆壁,伸展四肢浮在水中。閉上眼睛冥想片刻,他確定自己是把符咒圖案盡數記牢了,才輕鬆的吁了口氣。
他沒有氣,只從鼻孔里吁出了兩道微弱水流。一個猛子向下扎去,他突發奇想,想要再研究研究正中央的棺材。
牽牽扯扯的拽下鐵鏈,他仰面朝天瞪進棺材。後腦勺枕上沉重的玉石枕頭,他伸出赤腳向上勾動棺蓋,把自己封進了棺材裡面。
棺蓋嚴絲合縫的壓了上來,無心在徹底的黑暗中抬起雙手,心想岳綺羅就是這樣躺了一百年。什麼滋味,不能細想,因為一百年的黑暗寂寞孤獨太可怕。
指尖忽然有了凹凸不平的觸感,是左右兩行深刻的字跡。無心輕輕摸索辨認,發現那是一句佛家偈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偈語寫成對聯的格式,兩句中間夾著幾筆潦草的圖畫。波浪線是水波紋,水上浮著一隻潦草的鴨子——大概是鴨子。無心摸了又摸,始終不能確定,因為畫得太簡略了,也可能是鵝或者雁。
岳綺羅躺在棺材裡面,應該不會有閒情逸緻寫寫畫畫。無心笑了一下,心想這大概是太師祖的遺迹。太師祖怕太師叔祖躺在棺材裡太無聊呢!
一對師兄弟,道不同就要斗,鬥了就要分勝敗。好不容易分出勝敗了,敗者痛苦,勝者也不舒服。沒辦法,無心想,幾百年幾千年,一直如此。
無心在井裡翻江倒海,忘了時間。而文縣丁宅內的岳綺羅,也是徹夜未眠。
最新式的留聲機鳴唱一宿,幾張片子翻來覆去諜。小小的她坐在大大的沙發椅里,兩條腿垂下去,踩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小腳踏上面。她的劉海長了,烏黑厚重的蓋住了眉毛,黑壓壓的頭髮,一雙眼睛皂白分明。用一把摺扇輕輕打著手心,她盯著前方案上的兩盞長明燈。
案面畫了太極圖,長明燈就位於陰陽魚的魚眼之處。兩盞燈,其中一盞火苗閃爍。夜色濃重,黎明將至;火苗忽然暴跳起來,隨即驟然熄滅。
岳綺羅站起了身,扔了扇子走出門去。門外兩邊站著衛士,就聽她頭也不回的說道:「備車,我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