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想要趕在黎明之時離開水井。黎明時分雖然天黑,然而陽氣上升,逼得小鬼不能興妖作怪。鬼不出來了,天寒地凍一片黑,人也不出來,可以隨著他翻牆頭滿街走。如果時間不敷使用,無法趕在黎明之前爬上地面,那也沒關係,大不了跑進花園子里等天黑。園子里很荒涼,即便到了白天,想必也是人鬼不至。
他盤算的很好,可是井下密室中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他全神貫注的光顧著記憶符咒,也就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待到把棺材也翻過一遍了,他才忽然想起時間有限,不能由著自己翻江倒海的流連。游出密室來到井底,他仰頭向上一望,不由得叫苦不迭——天都亮成青白色了!
雙腳一蹬井底,他借力向上升去,一個腦袋「嘩啦」一聲露出水面了,隨即傳入耳中的,卻是一陣金石之聲。他立刻仰頭向上望去,就見井上空中伸出四雙手,把一隻沉重的大鐵罩扣上了井口!
鐵罩是由鐵條縱橫交錯焊成的,乍一看幾乎像只無底的籠子,嚴絲合縫的覆下來,竟然連四四方方的井台也一起罩了住。無心知道壞了事,手足並用的撐著井壁向上爬,沒有爬出多遠,他的腦袋就見了天日。
四名士兵正要抬大條石壓住鐵罩落地的四爆冷不防井口忽然探出了一個水淋淋的腦袋,不禁都嚇了一跳。嚇歸嚇,當著九姨太的面,沒一個人敢出聲。而岳綺羅端端正正的站在井台前方,雙手籠進袖子里,周身上下都是一絲不動,唯有一頭厚重烏黑的頭髮隨著冷風輕輕飄拂。
鐵罩能比井口高出一個人頭。無心雙手抓住鐵條,可以清楚的仰視岳綺羅。雙方無言的對視片刻,天空越發明亮了,士兵也把條石安放好了。安放好後他們站到四角,恪守衛士職責,端著步注目井口。
岳綺羅微微一笑,細聲細氣的說道:「大哥,自投羅網啊!」
無心也開了口,聲音有點嘶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岳綺羅一眨眼睛,八風不動:「換一句吧。讀了一百年,早讀厭了!」
無心凝視著她的眼睛,看清了她右眼中的紅點:「才一百年,就讀厭了?」
岳綺羅向前走了兩步,姿態與模樣都是個小妹妹,要長成未長成,嫩的帶了稚氣:「你讀了幾百年?」
無心搖了:「我不記得。」
晨風揚起岳綺羅的劉海,露出額頭如玉:「不記得?難道開天闢地時就有了你?」
無心繼續:「我不記得。」
岳綺羅抬腳邁上鐵罩,慢慢走到了無心上方蹲下。指尖一划無心的手指,她饒有興味的低頭看他:「來幹什麼?想找法子來對付我?」
無心仰起了臉:「我沒找到。」
岳綺羅伸下一根手指,輕輕戳上無心的眉心:「你沒找到法子,我卻是找到了你。」
無效起雙腳蹬著井壁,將身體赤條條的晾在了陽光下寒風中:「我不愛你。」
岳綺羅審視著無心的,「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日久生情。」
無心歪著腦袋看她:「日久生情?可我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岳綺羅一屁股坐下去,銀鈴似的笑了一串,笑過之後她低頭問無心:「要不要我脫了衣服驗明正身?」
無心鬆開雙手抱住膝蓋,「撲通」一聲沉入水中。
岳綺羅一怔,隨即四腳著地跪趴在鐵罩上,用小鳥的嗓音對著下方怒道:「什麼意思?」
無心落入水中,感覺井水倒比空氣更溫暖些。沉到井底游進密室,他躺到棺材裡,想不出逃生的方法。好在月牙和顧大人都有了著落,而且知道他不會死,多等一陣子大概也不會太著急。
過了不久,他依稀聽到井口碟罩被鏗鏗鏘鏘的敲響了。出了棺材浮出水面,他又看到了岳綺羅。
岳綺羅蹲在鐵罩上面,面前放了一隻大海碗。當著無心的面,她將一紙包白色粉末倒進了碗中。碗內滿滿盛著鮮肉,她用手指一邊攪拌鮮肉粉末,一邊對著無心問道:「你餓不餓?」
無心一躍而上,雙手抓住了鐵條:「我不吃人肉!」
岳綺羅的小手凍成通紅:「不是人肉,是牛肉。」
然後她望向了無心:「加了砒霜,吃不吃?」
無效頭張開了嘴,嘴唇稜角分明,牙齒很白,舌頭很紅。岳綺羅將一條牛肉拈起來餵給了他,他彷彿是餓了,嚼都不嚼,一伸脖子便咽了下去。咽下之後他仰起臉,又嗷嗷待哺似的張大了嘴。
隔著縱橫鐵條,岳綺羅把牛肉一條一條的扔進他的嘴裡。待到扔空了一隻大海碗後,她自己捻了捻手指:「沒了。」
無心說道:「中午我想吃熟的。」
岳綺羅用兩根手指摸了摸他的短頭髮,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他馴服,對於沒有魂魄的活物,她真是束手無策。無心任她摸著,也並無和她硬碰硬的打算。
岳綺羅中午餵給了他許多油煎小蝦,晚上則是把蔥油餅撕成一塊一塊的往他嘴裡送。無心吃過兩張蔥油餅後,問岳綺羅:「你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院內的衛兵撤出去了,岳綺羅低頭注視著他:「日久生情,所以要關得久一點。」
無效腳蹬著井壁,懸在井中輕輕的搖晃:「我已經對你生出感情了。」
岳綺羅一拍油膩膩的雙手,彷彿是很歡喜。不料無心隨即又道:「但在你長大之前,我是不會日你的。」
岳綺羅登時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隨即像個半大丫頭撲螞蚱似的,跪趴下來湊近了無心。色的薄嘴唇一張一合,她老氣橫秋的壓低了小嗓門:「論做人,我男人做過女人也做過;論道行,我正道通曉邪道也通曉。憑我的身份和境界,會是貪圖床笫之歡的人嗎?笑話!」
無心不以為然的答道:「你的身份,無非就是個半人半妖的九姨太;你的境界,無非就是不擇手段想要長生不死。我告訴你,我不說冰清玉潔,也算三貞九烈,說不日,就不日。但是你如果肯放我出去,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將來你老而不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可以來找我發發牢騷。」
岳綺羅還趴在鐵罩上,擰著兩道濃淡相宜的眉毛瞪無心:「你不想多問一問我的來歷嗎?」
無心有些累了,雙手雖然還抓著鐵條,可是身體開始慢慢的向下墜:「我無所不知,不必問了。」
然後他手指一松,想要回到水中,不料下落之時一屁股硌上了井壁突出的木頭橛子。橛子上掛著的衣裳捲兒和小荷包都安然無恙,倒是無心發出一聲慘叫,沒有叫完就沉到井底去了。
無心被狠狠的硌了卵蛋,苦不堪言的捂了下身,在井底連打了幾個滾,攪出了一個大漩渦。岳綺羅樂不可支的哈哈大笑,娃娃似的嘰嘰嘎嘎。
午夜時分,無旋得井上寧靜了,便擺尾的浮上水面,攀著井壁爬向上方。可是沒爬多脯他便看到一個紅衣小丫頭站上鐵罩,面無表情的低頭看自己。
小丫頭很醜,無心估量著她的前程,認為她即便不死,將來婚姻也成問題。忽然對著無心一咧嘴,她齜出滿口油光水滑的黑牙,牙齒尖利,涎水滴滴答答的反射著月光。嘴很大,眼睛卻小,眼梢斜吊著,瞳孔里除了凶光再無其它。
無心不理會,繼續向上爬。爬到井口伸出頭去,他環顧四周,發現士兵早沒了,換了幾個眉開眼笑的紙人值更。
咬破手指向著小丫頭晃了晃,無心故意去逗對方。而小鬼嗜血,果然跪下來張嘴就咬。一口咬上指頭粗碟條,小鬼盯著一點鮮紅不肯鬆口。而無心沒有傷害她,單是饒有耐性的晃著手指,引得小鬼一口接一口的追逐啃咬。
咬到最後,小鬼無所收穫,被一隻活蹦亂跳的大老鼠吸引了走。無洶出手來去摸鐵罩,發現憑著小鬼的牙口,如果肯專心致志的咬上一夜,大概也能咬斷一根鐵條。可是自己鮮血有限,活氣更是沒有,勾引小鬼實在太難;井裡也是可恨,不但沒有魚,甚至連條螞蝗都不長。
翌日上午,岳綺羅又來了,挑了麵條去喂無心。麵條很熱,燙得無心臉都紅了。岳綺羅察覺到無心一直在觀察自己,就沾沾自喜的問道:「看什麼?」
無心答道:「你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看不出你上幾輩子做過男人。」
岳綺羅托著大碗,對他嘻嘻一笑:「投胎投胎,投的時候,看不見胎。投上了,出生了,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皮囊。皮囊不重要,靈魂才重要。」
無心點了點頭:「可是我沒有靈魂。」
岳綺羅用筷子攪著碗底麵條,心想無心有著不滅的,自己有著不滅的靈魂。如果自己的靈魂控制了無心的,結果該有多美妙?
只是愛上,算不算愛?應該也算。岳綺羅眯起眼睛,側過臉去望白日青天,心想自己幾輩子沒有愛過人,如今又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