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塵子身份高貴,並未親自露面,但是命令弟子套了一輛大馬車,送月牙和顧大人去長安縣火車站。月牙挎著個小包袱,手裡抱著床單卷子,卷子沉甸甸的挺有分量,可見無心夜裡又長了不少。惶惶然的偷眼瞄著顧大人,她心裡風一陣雨一陣的不踏實。進縣城已經是開了眼界,可縣城和鎮上風光也差不許多,她縱是驚也驚得有限;天津衛就不一樣了,在她心目中,天津衛幾乎可以等同於外國。跟著個不著調的顧大人去外國,到底可行不可行呢?
月牙左思右想的還沒得出答案,大馬車已經把他們送到了火車站。
長安縣的火車站,里外只有兩間屋子,此刻天寒地凍又不靠年節,所以車站冷清,幾乎沒有旅客。顧大人自從出了青雲觀後,也是惴惴不安,生怕半路被鬼跟上。如今在車站裡買了兩張車票,他抓心撓肝的一邊等車一邊走來走去;後來估摸著火車快到了,他早早就帶著月牙趕去了月台。
一列小火車轟隆隆的開過來,在長安縣停了一分鐘。一分鐘後火車開動,月台上空蕩蕩,徹底沒人了。
顧大人平時看著月牙挺體面的,模樣挺好身段挺好,干別的不成,當媳婦是足夠。然而如今在車廂里擠著坐下了,他才驟然發現月牙土頭土腦的上不得檯面。月牙佔據了靠窗的位置,像剛被強盜劫過一場似的,縮著脖子端著肩膀,一臉茫然的睜著大眼睛,彷彿連東張西望的膽量都沒有了;除此之外,兩件行李也被她摟在胸前抱了個死緊,似乎隨時預備著跳車逃跑。
顧大人用胳膊肘一杵她,低聲問道:「原來沒出過遠門?」
月牙怔怔的扭頭看了他一眼,聲音輕的像蚊子叫:「沒有。」
顧大人眼望前方清了清喉嚨:「你放鬆點,坐火車你怕什麼?」
月牙答道:「哦。」
然後她縮脖端腔像個猴似的,又往車窗外面望去了。
從長安縣到天津衛,火車走四個鐘頭也就到了。前三個鐘頭月牙一直沒敢亂動,第四個鐘頭她漸漸活泛了,見附近有旅客拿了冷饅頭吃,就對顧大人說道:「咱們走得太急,連乾糧都忘了帶。」
顧大人正襟危坐:「你啊,就知道吃!」
月牙很驚訝:「喲,你轉性啦?」
顧大人嗤之以鼻:「我轉什麼性,我一直也不饞!」
月牙又「喲」了一聲,沒再說話,心中暗笑,想顧大人開始裝大人物了。
火車到站之後,月牙夢遊似的跟著顧大人下火車出站台,一眼不眨的盯著顧大人的背影,生怕走丟了。一出車站,她登時有些眼暈——人太多了!
處處都是人,人人都說話,正好湊成個人聲鼎沸,開鍋似的沒一處清靜。月牙自從下了火車,不知怎的,嗓子還變細了,掙命似的在後方問道:「顧大人,咱們去哪兒啊?」
顧大人沒聽清楚,給了她一個側影:「啊?」
然後沒等她再重複,顧大人攔下一輛洋車,不由分說的把她推了上去。兩人一起並肩坐好,車夫扶著車把一起身,月牙「忽悠」一下就向後仰過去了,嚇得大叫一聲。而顧大人對著車夫嚷了一個地名,隨即無可奈何的對月牙急道:「叫什麼叫,坐好!」
洋車的膠皮輪子跑在柏油路上,絲毫不憚比坐馬車舒服許多。月牙剛坐出一點意思了,洋車在一戶大宅門前停住了。
顧大人下車付了錢,公然的上去。大門一敲便開,月牙站在一旁,就聽顧大人口氣極大,劈面就是要見你家老爺。三言兩語過後,對方居然真請他進去了。月牙被他安置進了門房裡。瑟縮著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她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亂叫。雙手摟著床單卷子,她垂下頭,忽然有點後悔,心想要是在青雲觀,這時候都該上炕睡覺了。
門房裡面沒人,她坐了許久,烤得雙手雙腳都暖烘烘。百無聊賴撣手扒了扒床單卷子,她想看無心一眼,然而卷子上下兩頭都嚴密,想要扒開也不容易。月牙感覺床單卷子好像比早上又沉重了一點,就嘆了口氣,在心裡默默的祈禱:「你可快點長吧,你長成人了,我就有依靠了。」
月牙在爐子邊一直坐到了小半夜,才有個聽差打扮的小夥子推門進來,說顧先生請她過去,到底過哪兒去,小夥子沒說,月牙也沒想著問。
又餓又渴又困的跟著小夥子走出門房,月牙頂著寒風往前賺沿途不是房子就是院子,她約摸著都走出一里多地了,還是不見頭尾。末了到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屋前,屋門大開,裡面散出騰騰的熱氣,熱氣成分複雜,又有酒氣又有肉氣,月牙吸了一口氣,饞的垂涎三超直咽唾沫。
顧大人談笑風生的走出門來,身邊跟著個一團和氣的大胖子。對著月牙一點頭,顧大人又和胖子聊了十多分鐘,然後才在幾名聽差的引領下,帶著月牙走了。
一走又走出好幾進大院子,出了後門還過了一條小街。最後聽差把他二人送進一處小四合院里,又問:「顧先生,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月牙抓緊時機,對著顧大人小聲說道:「哎……我餓了。」
顧大人恍然大悟:「我弟妹還沒吃飯呢,外面有沒有賣燒餅包子的?」
聽差答應一聲,調頭出門,不過片刻的工夫,還真是買來了十個油鹽燒餅。顧大人很闊綽的賞了他兩塊錢,又道:「我這兒用不著人伺候了,你們都回去吧!」
月牙一口氣吃了五個干燒餅,又喝了半壺熱水,肚裡一有了食,她就來精神了:「顧大人,怎麼著?咱們就住下了?」
顧大人巡視了幾間屋子,發現屋內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便很滿意:「可不就住下了?」
月牙很是驚訝:「白住?」
顧大人把床單卷子抱到了自己要住的東廂房裡:「可不是白住?剛才那大胖子你看見了吧?這房子就是他的。當年他在文縣外面遇了土匪,是我救了他一命。我當時沒讓他報答,現在落魄了來找他,他能不管我?他敢不管我?本來他是讓我住他家裡,但是我想咱們還帶著師父,萬一被人發現了,也不大好,對不對?」
月牙跟他進了東廂房:「你說得對。床單卷子呢?我再瞧他一眼,就睡覺去了。」
顧大人立刻擋在了床前:「別看了,要睡就趕緊去睡。臨睡覺前看一眼蛆,有意思?」隨即他揮動雙手:「走吧走吧,我也要上床了!」
月牙都累極了,料想無心也不會有事,就當真回了西廂房。房內沒有砌炕,擺著的西式大床。月牙脫了衣裳往被窩裡一鑽,閉上眼睛往下一墜,直接就墜到睡眠里去了。
與此同時,顧大人也上了床。把床單卷子擺在床爆他有心打開,可是兩隻手都伸出去了,遲遲疑疑的卻又縮了回來。
他害怕,不想看見兩尺來長的斑禿毛毛蟲。有床單卷著,看著還挺利落;如果沒了床單——顧大人想像了一下,隨即打了個冷戰,酒都醒了。
伸手關了電燈,顧大人躺下也睡了。
天明時分,顧大人醒了過來。窗外天空還是魚肚白,房內光線暗淡,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顧大人側身注視著床單卷子,就見卷子綳得很緊,顯然裡面的東西又長大了。
顧大人坐起了身,鼓足勇氣扯過了床單卷子。一層一層的慢慢打開,最後隱隱叼腥氣息撲面而來,他低頭望去,發現無心今天倒是沒大變樣,單是又長了大半超表面依舊坑窪不平,不但窪處的白毛越髮長了,而且鼓凸地方也生出了淺淺的茸毛。
顧大人打開電燈,隔著床單托起了無心,湊近燈泡細細的看。茸毛淺淡,無心依舊是個半透明的樣子,隱隱可見裡面從頭到尾藏著一條白線。身體長得快,白線卻長得慢,模糊不清的嵌在肉中。
「師父。」顧大人忍不住開了口:「你到底是怎麼個打算?眼看著也要長成一米來長了,你說你從頭到腳,哪有一絲的人模樣?你是想變蟲子啊,還是想變煽」
他轉身回到床前,用床單子把無心又裹起來了。
到了中午,月牙又要來看無心。顧大人把她推回西廂房,然後自己也跟著進去了。一本正經的坐在月牙面前,他發了話:「月牙,能不能別看師父了?」
月牙瞬間白了臉:「他咋了?」
顧大人知道她是誤會了,連忙解釋:「他沒事,今天又長了大半尺。但是,真不好看,到底有多不好看,我不細說了,你自己想吧!」
月牙鬆了口氣:「我膽大,不怕他。」
顧大人一:「月牙,我比你大了十歲,也算你的大哥了,有些話,我為了你們好,是不得不說。你和我不一樣,我和師父是兄弟,他長什麼樣我都不在乎,我又不跟他過日子。可是你和他一張睡覺,要是看多了……我怕你以後犯噁心,不樂意和他睡一個被窩。」
月牙低頭想了想,最後苦笑了一下:「我認命了,他愛啥樣就啥樣吧,我不在乎。」
顧大人沉吟著勸道:「你不懂,當初我可喜歡我家老五了,可是自打見了井裡的女鬼之後,我一看老五披頭散髮的就受不了。再說師父和我也是一個意思,你就聽我一句吧!」
月牙垂著腦袋,沒說聽,也沒說不聽,默然無語的擺弄起了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