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姨太進了醫院的冷凍櫃,也不知道是算死算活。照理來講,連她的親生兒子都確定了她的身份,似乎也就沒有什麼疑問;可她畢竟死得怪異,又沒了腦袋,馬俊傑的辨認是否是百分之百的可靠,便藏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問號。賽維通過了馬老爺的秘書,想要聯繫到遠在日本的父親,可是幾封急電發出去,只得來一封內容漠然的回信,彷彿馬老爺正在日本忙大事,公務纏身,已經顧不上幾個姨太太的死活了。
老爺對於姨太太,都是不講感情;家裡除了馬俊傑,旁人自然是更不動心。轉眼間又過了風平浪靜的十幾天,這天早上勝伊起了床,一眼看到站在地上的無心,登時氣得叫了一聲:「誰讓你把頭髮剃了?」
無心站在床前,脖子上搭著一條白毛巾,頭上臉上全都熱氣騰騰的,青白頭皮被剃刀颳得。扭頭對著勝伊一笑,他拽了毛巾滿頭滿臉的擦水珠子:「剃了舒服。」
勝伊如今和他住在卧室對面的西廂房裡,因為膽子小,所以時常和他擠做一床。氣急敗壞的一捶床,他伸腿下去找拖鞋:「我讓姐來瞧瞧你!昨天還說你的頭髮不大長呢,今天可好,你索性剃成光頭了!禿頭禿腦的好看嗎?」
勝伊把賽維找了過來,賽維懷著鬼胎,當場問道:「你還存著要去當和尚的心思嗎?」
無心歪著腦袋,很細緻的擦著脖子:「我是從小剃慣了,不剃難受。當什麼和尚,我到哪兒當和尚去?」
賽維聽聞此言,心中立時放下一塊大石。和她一起暗暗鬆了口氣的,是無心。
三人相處也有一個多月了,他天天過得提心弔膽,夢裡都怕自己忘記呼吸。賽維和勝伊昨天都說他的頭髮太短,一個多月了,怎麼就不長呢?
他無話可答,並且知道再過一個月,頭髮的長度也還是不會有變化。頭髮的長短當然只是極小的事,不過他的異常也就體現在小處,時間長了,總要露出馬腳。
頭髮的公案告一段落,賽維自去梳洗打扮,然後也不帶人,自己挎著只鋥亮飽滿的漆皮包乘車出門,直到天黑方歸,漆皮包被她夾在腋下,竟然是快要脹開的光景。
當著勝伊和無心的面,她把門窗都關嚴了,然後打開皮包,從裡面一紮一紮的取出美鈔。美鈔全都嶄新整齊,她故意要讓無心看清,表示自己雖然沒有十分的姿色,卻有十分的資產,就算瞧在鈔票的面子上,你也不能不高看我一眼。
勝伊傻了眼:「姐,你從哪裡換來的?現在北京城裡還有美鈔?」
賽維一挑眉毛:「你沒朋友,我也沒朋友嗎?蘇太太在牌桌上賭瘋了,把戰前積攢的美鈔當金子賣,我就買了。日美不管怎麼打,美國至多是不贏,總不會亡國。我告訴你,在大後方,美鈔比金子還值錢呢!」
話音落下,她得意的瞄了無心一眼。無心坐在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胳膊肘支了桌面,正在托著下巴旁觀微笑,也不問她,也不誇她。她等了良久,看他始終是個啞巴,就忍無可忍的向他問道:「怎麼樣?我還算有點辦法門路吧?」
無心點了點頭,笑容雖然是至真至誠,不過總像是隔著距離,有點事不關己的意思,見了美鈔,眼睛也不放光。
賽維不禁有點失望,心想難道我有錢也不能打動你嗎?況且我不只是有錢,論知識我是中學畢業,論年紀我是十七八歲,論相貌我也不醜陋,你為什麼不像勝伊一樣湊到我身邊來呢?
思及至此,她又重重的看了無心一眼。不知怎的,心中一陣沮喪氣苦,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簡直將要落下眼淚。而無心一直是倚著桌邊穩坐,忽然見賽維變了神情,便一轉身面對了她。兩隻胳膊肘架在膝蓋上,他俯身探向了她,沒說話,只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她,是個探究而又關切的姿態。
但是賽維無話可說,只勉強一笑,隨口找了話道:「我也去剪了頭髮。」
她的確是在理髮店剪掉了焦黃的發梢,把頭髮收拾得烏黑柔順。女為悅己者容,可是她也不知道無心能否看出自己的心意。
「你可別逼急了我。」她低下頭,望著美鈔想道:「逼急了我,我可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有錢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的實力,並不比男子差什麼。我只要你一個,你不同意也不行!」
賽維很細緻的收好了美鈔,正要起身玩笑幾句,不料無心忽然輕聲說道:「我想再去花園看一看。」
賽維登時瞪了眼睛:「去花園?多麼危險,不要去了!」
無心起身笑道:「我一個人去,你們在家等我。真有危險,我不會逃嗎?」
然後他就開始預備換身粗糙衣裳出門。賽維左攔攔不住,右攔也攔不住,想要跟著他去,他又堅決不許。而在賽維氣得青筋迸出之時,他自顧自的真溜了。
走過一遍的路,他只要肯認真記憶,便能記得絲毫不差。自從二姨太八姨太死亡之後,馬宅上下人心惶惶,無須天黑,天色一暗就都各歸各位,全不敢亂竄。無嗅著百般的小心,一路穿花拂柳的往後方走。走著走著,他脖子上忽然涼陰陰的有了感覺,扭頭一看,他和小健正好貼了個臉。
他的耳朵穿過了小健的幻影。轉向前方繼續前行,他壓低聲音問道:「我還以為你被人收了。」
小健像個驕矜的小兒子似的,用雙腿夾住了他的脖子。血淋淋的小拳頭舉起來,他用力去捶無心的腦袋:「你還認識我嗎?我不見了,也沒見你找我!」
無心笑了一聲:「小鬼難纏。」
小健的拳頭也是幻影,他在人間,永遠都是沒著沒落。他想和無心在一起,可無心是明顯的對他沒興趣。他打算懲罰無心一下,又沒有懲罰對方的力量。正在他憤慨之時,無心忽然放緩了腳步,因為前方花木黑影層層疊疊,已經到了花園地界。
鞋底踏過枯草,碾出細微的聲響,幾隻垂死的秋蟲還在暗中鳴唱。天空斜吊著一勾白森森的彎月,無心閉上眼睛,感覺四周並不太平。
步伐越來越輕了,他試探著往園子里走。小健不知何時又消失了,只在他的後脖頸上留下一抹哀傷的寒意。踏上石板鋪就的小徑,他無聲無息的直奔河邊。然而在距離河邊還有三五米遠的地方,他猛然剎住了步子。
前方,在緊挨河邊的一叢花木之側,剛剛閃過了一個黑影。黑影是個中等身量,一閃而逝,看不出男女,無心只聽到窸窸窣窣的一串腳步聲響,想要之時,河邊已經恢復了平靜。
無心蹲在一叢灌木後方,靜等許久,末了感覺河邊的確是再無活物了,才四腳著地的趴伏下去,貼著花木叢向前爬去。爬了沒有多遠,他抽抽鼻子,卻是嗅到了一股子奇異的血腥味。
血腥味淡極了,而且並不純粹,顯然是從河邊飄過來的。河水裡面即便是存了臭魚爛蝦,氣味也不會如此的古怪;無心伏在地面思索片刻,末了慢慢向後退卻,不肯繼續前行。
耳邊響起了小健的聲音:「大哥哥,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剛剛跑到林子里去了。」
無心點了點頭,隨即輕聲說道:「小健,你玩歸玩,可是夜裡千萬不要靠近小河。有人對河水動了手腳,我怕你會受害。」
小健聽了他的話,感覺他對自己似乎還有一點好意,就唧唧噥噥的在他耳邊說道:「我在外面逛了好久,去撞大肚子女人。我想鑽進她們的肚皮里去,做她們的小孩。可是,都不成功。」
無心退到了一定的程度,才站起了身:「也彆強求,順其自然吧!」
小健摟住了他的大腿:「可是你又不喜歡我,嫌我薯……」
無心轉身往回綴「我自己已經是活得半人半鬼,再喜歡鬼,豈不是更不成人了?」
小健忽然向上一竄,在他的頸側消失無蹤,只把聲音送進了無心的耳中:「大哥哥,你身邊有人。」
無心扭頭一瞧,就見路邊一棵枝葉蕭索的矮桃樹中,竟然當真坐了一個靜靜的黑影。迎著無心的目光,黑影發出了老氣橫秋的童聲:「是我。」
無心不動聲色的一點頭:「原來是五少爺。」
馬俊傑很巧妙的藏在了桃樹枝杈中,一動不動的和桃樹融為一體:「你是誰的人?」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你二姐三哥的朋友。」
馬俊傑在暗中又問:「你來花園幹什麼?」
無心一笑:「沒有五少爺來得早。」
然後他眼見四周無人,大踏步走到桃樹前,伸手一把扯住了馬俊傑的西裝領子。馬俊傑還未驚叫出聲,已然被他不由分說的拖拽落地。馬俊傑畢竟是個孩子,根本不是無心的對手;而無心攔腰抱起了他,一溜煙的跑出了花園地界。他不得自由,兩條腿亂踢亂蹬,又要抬手去打無心的頭臉,然而在他動手之前,一張慘白的小面孔忽然凌空探到了他的面前,正是小健對他做了個鬼臉。
馬俊傑倒吸了一口冷氣,當場收回雙手捂住了嘴,悶聲悶氣的尖叫了一嗓子。
無心找了個僻靜角落,把馬俊傑放在了地上。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肩膀,無心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正色說道:「我告訴你,河水裡面被人下了蠱,你再敢夜裡往花園裡跑,當心下場會和你娘一樣!還有,賽維勝伊都不是壞人,他們沒了娘,還不知道該找誰報仇去呢,你根本無須鬼鬼祟祟的盯著他們!」
馬俊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沒出聲。
無心握住他一隻手,扯起了他往前走。小健看他比自己大不許多,也是個孩子,就訕訕的飄在一旁,又特地把比較完好的一側面孔顯露給他。馬俊傑果然不住的瞟他,心想自己今夜是真見鬼了。
及至距離花園足夠遠了,無心鬆開了手,對他說道:「你回去吧,以後如果有了麻煩,可以找我。」
馬俊傑翻了他一眼,隨即撒腿就跑,瞬間沒了影子。無心知道他是個沉默的小人精,所以也不擔心,若有所思的往家裡走。走著走著,他對身邊的小健說道:「去跟上他,小心一點,別傷害他。」
小健終於得了一樁任務,立刻歡喜的答應一聲,在夜空中散了影子。而無心快步走回所居的小院,哪知剛一進門,勝伊就迎了上來,低聲說道:「你總算回來了。不讓你去,你非去,我姐生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