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人剛剛稟告完畢,小柳治已經自作主張的走進了餐廳。一眼看清餐桌後面赤條條的無心,他把目光轉向馬英豪,頗為詫異的「哦?」了一聲。
馬英豪轉身面對了他,用日本話低聲說道:「我剛剛問出了一點眉目,你呢?」
小柳治答道:「古鼎已經被秘密送去了滿洲,稻葉大將對此抱有極大興趣,幾天之內便會作出指示。」
馬英豪一點頭。他是時常會和小柳治分享秘密的,幾乎從少年時代起,他們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可是此刻他的舌頭在嘴裡打了幾個轉,有些話,可說可不說的,就還是強忍著沒有說。
小柳治對著無心一揚下巴,又問馬英豪:「他……怎麼回事?」
馬英豪思索著答道:「他不老實,我使用了一點手段。」
無旋不懂日本話,所以索性收了心,一味的只是連吃帶喝。雙手端起人頭大的白瓷盆,他把盆里的殘粥全倒進了嘴裡。馬英豪一不留神,見他竟然狼吞虎咽的吃光整桌飲食。不由自主的回頭看了一眼,他就見無心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經鼓起來了。
疑惑的心思又生出來了,他盯著無心的肚皮,聯想起了蛙和蜥蜴。是蛙和蜥蜴成了精?他抬眼又端詳了無心的面孔,看來看去,沒有找到一絲動物的痕迹,除了黑眼珠太大。忍不住側身向他伸出一隻手,馬英豪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肚皮,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肚臍眼。
捅完之後,他忽然回過了神,發現無心正在仰頭看他,小柳治也是對著他目瞪口呆。若無其事的冷著臉,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失態了,好在沒有臉紅的習宮可以厚著臉皮混過去。
收回手清了清喉嚨,他對著小柳治正色說道:「無心的話,我信不過。現在我們帶他去見白琉璃。他的話有沒有準,白琉璃應該會有判斷。」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了餐廳,而他對著無心一使眼色:「走。」
無心扶著桌子站起了身:「我還光著?」
馬英豪沒理他,只向著門口一揮手。
馬英豪像趕羊似的,用手杖戳著無心往前走。小柳治跟在一旁,先是默然無語,後來將要到密室門口之時,才突然說道:「馬君,我認為佩華女士是很好的,你應該把她接到天津來和你一起生活。否則一個人孤獨久了,難免會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
馬英豪莫名其妙的看他:「什麼意思?」
小柳治不言語了,低著頭繼續往前走。馬英豪心裡有事,也無意追問。把目光又射向了前方的無心,馬英豪從他的後脖頸開始,沿著脊梁骨往下看,越看越糊塗,因為對方實實在在是個人樣。而小柳治瞥了他一眼,看他盯著無心一眼不眨,就暗暗嘆息一聲,感覺老友有些變態了。
三人密室之後,小柳治對著一缸血水死澀又是很不贊成的一皺眉頭;同時看見馬英豪把扔在屋角的一件軍大衣遞給了無心。軍大衣是小柳治偶然落在馬公館的,落下之後就被馬英豪據為己有,他來要也不給他了。
地下室十分陰寒,馬英豪怕無心這個活寶貝受涼,所以特地把軍大衣奉獻給他。彎腰打開地面第一道鐵門,一股子成分複雜的潮濕空氣登時沖了上來。馬英豪還算平靜,無心不呼吸,也能忍耐,唯有小柳治當年是充分接觸過白琉璃的,如今就抬手緊緊捂住口鼻,苦不堪言的想要逃。
三個人絡繹下去,把上下所有電燈全部打開。及至腳踏實地了,馬英豪用手杖敲了敲第二道鐵門。彷彿應和似的,地下傳出了一陣低微的鈴鐺聲音。
馬英豪蹲下來繼續開鎖。小柳治翻著白眼,快要被熏得背過氣去。無心攏著軍大衣的前襟,饒有興味的旁觀。忽然淺淺的呼吸了一次,他懷疑自己是掉到糞坑或者屍堆里了。
第二道鐵門也被掀開了,三個人神態各異的踩著鐵梯向下走去。越往下賺燈光越弱,邁下最後一級鐵梯,他們幾乎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角落中響起了微顫的鈴聲,一大堆黑黢黢的物事動了動,正是白琉璃。默然無語的注視著前方三人,他忽然輕輕的「呵」了一聲。
馬英豪和小柳治看不清白琉璃的面目,正想花一點時間來適應眼前的黑暗,不料旁邊的無心卻是毫無預兆的開了口:「人生何處不相逢,是你嗎?」
角落中的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有了動靜,是白琉璃連滾帶爬的開始移動。鈴鐺聲音越來越近,以至於小柳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一個蓬亂污穢的腦袋由下向上探到了無心面前,白琉璃偏著臉,露出了尚且完好的蔚藍眼睛。死死盯住了無心,他硬著舌頭啞著嗓子,咬牙切齒的說道:「騙子!」
氣流自作主張的鑽入了無心的鼻孔,混合著白琉璃身上的惡臭。無心一張嘴,「哇」的一聲,吐了他一頭一臉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滿不在乎撣袖子一抹臉,低低的又說一聲:「騙子!」
馬英豪在一旁開了口:「白琉璃,你認識他?」
白琉璃彷彿已經不能站久。脫力似的委頓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騙我。」
馬英豪對著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睛,真沒看出他有什麼可騙的,於是轉向無心問道:「你騙了他?騙了什麼?」
無心睜著兩隻大黑眼睛,像是落了網的動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搶先答道:「他騙了我全部的身家性命……」
無心立刻:「你也不要太過分,我承認我是偷了你三百英鎊。」
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鎊不是小數目,可也不至於要了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著繼續說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鎊,還有六十八塊法幣。若不是你說要和我結交,我怎麼會把錢給你看?若不是你帶著我所有的錢逃之夭夭,我又怎麼會去對麥基土司的兒子下蠱?麥基土司又怎麼會去拉薩請大喇嘛來對付我?我如果不受傷,又怎麼會被自己的蠱蟲反噬?如果我沒有被反噬,又何至於犧牲掉我兒子的性命?」
無心一屁股坐在了骯髒地面上,盤著腿對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頭上了?」
然後他抬手撓了撓頭,感覺頗為羞愧。五年前他流浪到了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後,的確是瞄上了人家的錢。他沒錢,窮得快要吸風飲露,不由得就動了劫富濟貧的心思。當時的白琉璃已經臭名昭著,是當地一尊人見人怕的邪神。無心不怕,每天笑眯眯的跟著他,跟著跟著跟熟了,就帶著他的錢逃跑了。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鎊,讓他很舒服的過了兩年好日子。
他沒想到白琉璃會倒霉在三百英鎊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張鈔票,都是來歷不明。他像一朵烏雲似的飄飄蕩蕩,隨心所欲的勒索土司。沒有土司敢拒絕他的索求,因為他真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中蠱。無心偷了他的錢,自認為是盜亦有道。但是再怎麼有道,也還是盜。盜總是個不光彩的行為。而白琉璃素來精明惡毒,沒想到自己會糊裡糊塗的栽在一個陌生小子的手裡,並且還引發了連鎖反應,從丟錢到死了兒子,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
無心見白琉璃伏在地上,一個披頭散髮的腦袋一直哆嗦,就試探著伸手去拍了拍他的頭:「我想辦法去弄錢,還給你六百英鎊,好不好?」
然後他縮回了手,從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銳利的黑刺。白琉璃是個不能碰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殺人的機關。
白琉璃聽到了他的話,但是無法回答,因為真動了氣,一顆心就在腔子里怦怦跌,亂了他的呼吸。而馬英豪旁聽至此,心想無心偷錢當然不對,但是白琉璃也有訛人之嫌。從小柳治手中接過一隻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惡臭的空氣中說道:「你們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爆反正將來總有機會解決。現在談一談眼下的正事。」
他把無心方才對他說過的一套話,一字不差的重複了一遍。話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隨即問白琉璃道:「怎麼樣?他的辦法可行嗎?」
白琉璃緩緩撣起了頭,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的響:「我不知道。咒術,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勸你們,不要輕易聽信他的話。他是個騙子!」
無心專心致志的轉動著大衣紐扣,因為不能否認又不願承認,所以只好裝聾作啞。
白琉璃開始慢慢的向後退,一邊退,一邊喃喃的又罵:「騙子。」
無心把紐扣扯脫了,抻出了長長的線頭。
馬英豪萬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結果,和小柳治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在馬英豪和小柳治無所適從之時,百里之外的北京馬宅,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馬宅的生活照常繼續著,但是馬老爺的自由受了限制,換言之,他被軟禁在家了。
馬老爺在認清現實之後,開始坐在書房裡痛罵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積點什麼不好,非要千里迢迢的運些古董回來;古董也罷了,他媽的還來歷不明,帶著殺氣。
如果馬宅花園裡埋著一大坑金銀財寶,事情絕不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因為如果單只是有錢,還不至於礙了日本人的眼。可花園地下的古董,已經有了國寶的嫌疑——馬老爺的爹,把題目開得太大了!
馬老爺氣瘋了,發瘋之餘又很悲哀,因為他的日本朋友們全噤了聲,連電話都不肯給他多打一個。於是他為了發泄怒火,開始打姨太太,打得馬宅哀鴻遍野。
賽維和勝伊雖然沒有挨揍的危險,但是一想到無心生死未卜,兩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實了,連口茶水都咽不下,臉上也生出了好幾個紅疙瘩。到了夜裡,兩人也不睡覺,坐在廂房的羅漢大眼瞪小眼。
互瞪了良久,因為全沒主意,所以他們打著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可是還未等他們下床,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了一下。他們一起扭頭望去,隔著一層窗帘,就聽窗外響起了馬俊傑的聲音:「二哥三姐,開門哪!」
賽維和勝伊一愣,心想哪裡來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嗎?老五年紀小小的,也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