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馬英豪推開一扇木格子玻璃門,探頭進去問道:「你在幹什麼?」
無心坐在抽水馬桶上,「唰啦」一抖手中報紙,氣急敗壞撣頭答道:「明知故問,我在大便!」
馬英豪用手杖輕輕一敲玻璃門:「抓緊時間。」
無心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
馬英豪又道:「衣服在浴室里,希望尺寸合適。」
無心歪著腦袋皺眉看他,同時輕聲吐出一句話:「滾出去!」
馬英豪一挑眉毛,後退一步,為他帶上了玻璃門。
今天既然是啟程出發的大日子,無心猜想自己一定有機會和賽維姐弟見面了。
他很高興,雖然前途未卜,不能預料自己是踏上了一條什麼道路。仔仔細細的洗了個澡,他穿上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挽起袖子坐到餐桌前,他對馬英豪視而不見,眼裡只有一大盤子熱燒餅。
馬英豪親自給他盛了一碗米粥,口中說道:「打扮好了也不像少東家。」
無心強迫自己心平氣和,不和他一般見識。忽然斜斜的瞟了他一眼,無心低下頭開始吹著熱氣喝粥。而馬英豪察覺到了他的一眼,心中不由得彆扭了一下,因為有一絲悲憫的光閃過了無心的瞳孔。為什麼是悲憫呢?他在對誰悲憫?又是為何悲憫?
馬英豪沒有多問。安安靜靜的吃過一頓早飯,他帶著無心向外走去。無心好一陣子沒出過門了,終於見了天日,卻又是白霧瀰漫,無天無日。一輛軍用卡車停在馬公館的大門外,車上放著一隻大木箱。無心若有所感,向馬英豪問道:「還要帶上白琉璃嗎?」
馬英豪點了點頭,又說:「他不會和你結成同盟的,你還試乖的跟著我走吧!」
話音落下,一輛小汽車開到了門口。一名日本軍官下了汽車,用日本話對馬英豪打了一聲招呼。馬英豪一邊回應,一邊拉著無心的手往外走。碰觸無心的感覺很刺激,因為他得時刻提防著無心咬人。他的左手直到現在還包著一層薄薄的紗布,紗布,是個結了血痂的牙印。
汽車發動,領著軍用卡車駛上大街,直奔東局子機場。良久之後,汽車抵達機場,停在了一片開闊空地上。馬英豪帶著無心下了汽車,就見前方站了一大群便裝人士,為首一人乃是西裝革履的小柳治,旁邊三位等高的老少瘦子,正是馬老爺以及賽維勝伊;而勝伊身邊站著個半大孩子,卻是馬俊傑。
雙方會了面,無心見賽維和勝伊還是往昔的少爺模樣,馬老爺也一如既往的很體面;而馬英豪對著馬俊傑笑了笑,開口問道:「俊傑也要去嗎?」
小柳治用日本話低聲說道:「很奇怪,他竟然藏在了汽車後備箱里,偷偷的跟來了天津。你的家人全沒有發現,我們的人,也沒有發現。」
馬英豪又問了馬俊傑一遍:「你想去?」
馬俊傑的表情有些痴傻,茫茫然的張了張嘴,他小聲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確是不知道,他已經連著許多天都像是處在夢遊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汽車後備箱的——那麼遠的路,那麼冷奠,他居然抗下來了。
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馬英豪不再理會他,只問:「現在登機?」
小柳治一點頭,然後側身向遠方一揮手。一架灰頭土臉的軍用飛機靜靜的停在霧中,艙門大開,正在等候他們。
一行人等邁開步子,心事重重的登上飛機。機艙里已經有了幾名乘客,也都是便裝打扮,其中有一名富態的光頭,一位精壯的青年,還有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女人。無心垂著雙手,自作主張的就要去和賽維同座。賽維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攆開勝伊,讓無心快坐。勝伊十分不滿,又見馬英豪也是落單,嚇得連忙一屁股坐到了馬俊傑身邊。未等他坐穩,同樣落單的馬老爺拉警鈴似的清了清喉嚨,勝伊略一尋思,強忍嫌惡,起身又挪到了父親身邊。幾名士兵抬著一隻大木箱也上了飛機,把木箱很妥當的安置到了機艙後部。
馬英豪望著無心,見他坐得十分踏實,並且已經系好了安全帶,就自找空座坐了,又對小柳治說道:「今天不是個好天氣。」
小柳治神情不定的對他一笑,隨即忽然雙掌合十,閉目垂頭拜了拜。
正當此時,飛機在跑道上開始緩緩滑行,他們的旅途,拉開了序幕。
無心生平第一次坐飛機,好奇的把腦袋一直探到舷窗前向外張望。賽維靠著窗子坐著,鼻尖可以蹭到他的鬢角。無心顯然也有所知覺,忽然偏過臉對著賽維一笑,他摸索著又握住了對方的手。
賽維也抿嘴笑了,看無心的側影很好看。她承認以貌取人是膚淺的行為,她自己也不是美人,然而野心勃勃,敢於為自己找一名美男子夫君。鼻尖在無心的短頭髮上蹭了蹭,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皂氣味。眼珠在眼眶裡四面八方的轉了一周,她趁人不備,忽然一撅嘴,在無心但陽上親了一下。
無心把腦袋緩緩的向她歪了過去,最後竟是快要靠在了她的胸前。賽維低下頭,正好可以看到他烏濃的眉毛與筆直的鼻樑。他的肩膀擠在她的胸前,沒有肉感,只有肋骨。賽維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但是不大往心裡去,只暗暗的對自己說:「他是我的。」
無心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懶洋洋的往她懷裡依偎,眼皮也半垂了,是個很慵懶的舒服樣子。忽然一攥賽維的手,他一歪頭,把腦袋直送到了賽維的眼前,彷彿是想讓賽維再親一下。賽維騰出一隻手,在他頭上彈了一指頭,又在馬達轟鳴聲中低低說道:「別鬧。」
無心緩緩轉過了臉,去看賽維的眼睛。賽維的相貌不大穩定,本質是帶著病容的,可「十八無醜女」,搽點脂粉便是一朵桃花的顏色,當然,是朵貧瘠土地中生長出的瘦桃花,一不小心就是青黃不接。
無心和賽維含情脈脈的大眼瞪小眼,正是將要情不自禁之時,身下忽然起了震動。後方的馬老爺和勝伊一起驚叫了一聲,一直默然無語的胖子和青年卻是面不改色。而小女人則是解開安全帶起了身,邁著內八字步一路顛向前方駕駛艙,也是個八風不動的鎮定模樣。
馬英豪先前一直在和小柳治討論天氣問題,此刻回頭向後看了一眼,隨即對著距離自己最近的無心和賽維說道:「不要怕,即便遇到最壞的情況,飛機也可以就地降落。」
小柳治聽他說話很不吉利,故而轉身擺了擺手,用話說道:「哪裡,總不至於迫降。最近奠氣不大好,飛機大概只是遇到了強氣流。」
話音落下,飛機毫無預兆的在高空中翻了個身。無心本來正在賽維身邊癱軟,此刻猛然,一把將她摟到了懷裡。馬英豪勃然變色,極力的起身去看艙後大木箱。而小柳治一把將他拽著坐下,同時用日本話向前方高聲吼道:「怎麼回事?」
小女人從駕駛艙中踉踉蹌蹌的跑了出來,忙而不亂的坐回原位。未等她系好安全帶,飛機接連著又打了幾個滾。賽維死死的抱住了無心的腰,緊閉雙眼咽下驚叫。馬老爺咬緊牙關,還算鎮定的抓住了勝伊的手。勝伊哀鳴一聲,不是怕空難,而是因為被父親結結實實的觸碰了。馬俊傑獨自縮在最後方,雙臂環抱著肩膀,面無表情,還是感覺自己在做噩夢。
一名飛行員從駕駛艙中沖了出來,對著全機艙人用日本話長篇大論。待他話音落下,坐在小女人身邊的光頭開了口,聲若洪鐘的做出反問,氣息絲毫不亂。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光頭用對小柳治一揮手。小柳治當即高聲說道:「飛機遭遇到了強氣流,即將緊急降落,請諸位打起精神,保重自己!」
馬老爺登時大聲問道:「我們現在到了哪裡?」
小柳治無暇多想,望著白茫茫的窗外,他支支吾吾的答道:「也許是黑龍江?」
艙後忽然起了的響動,眾人回頭一望,發現木箱雖然被一層帆布網固定在了機艙地面上,但是經過幾次大顛簸之後,帆布網有所鬆動,大木箱已經有了移位的趨勢。木箱十分結實,四角包了鐵皮,真能砸死活人。與此同時,飛機機頭驟然翹起,在空中做了個鯉魚打挺,隨即傾斜著一頭向下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大木箱子終於掙破帆布網的束縛,隨著慣性橫撞向了艙壁。一聲巨響過後,機艙之內天翻地覆。勝伊又嚎叫了一聲,因為馬老爺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貼上了自己的額頭:「噢!我的上帝啊!」
飛機像是發了瘧疾,打著擺子向下降落,彷彿隨時可能失控。千辛萬苦在崎嶇山路上著了陸,飛機東倒西歪的向前疾沖,一路掃斷無數草木,末了撞上一截斷崖,算是強行止住了滑行。艙內的乘客們被嚇得頭暈目眩,所幸全未受傷。一個個連滾帶爬的下了飛機,馬英豪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扶著小柳治,在冷風中打了個寒戰,無話可說。
馬老爺背負雙手,也不吭聲,賽維和無心手拉著手,一起站在遠處。倒是滿面放光的光頭最有主意,對著小柳治嘀嘀咕咕低語一番。小柳治隨即做了翻譯,原來光頭認為當下的要務,乃是尋找援兵救助。尋找援兵,也不是為難的事情,到最近的村子裡應該就能找到日軍小隊。此刻他們的隊伍中有老有小,大部分人可以留下看守飛機,派出小部分人出去聯絡便可以了。
隨即光頭又插了嘴,建議無心和小柳治同去,又把自己身後的青年也推上前方:「還有金子純。」
金子純看起來是位結結實實的日本青年,無甚特別之處。而賽維一見無心要賺立刻表示自己也想隨行。光頭見她是個很利落的姑娘,並沒有嬌滴滴憚度,就點頭表示了同意。
一行四人組成小隊,仰頭看了看白蒙蒙奠光,然後認定方向向林外走去。深秋時節,華北還有一點暖意,東北卻是已經冷得有了冬天氣息。四個人一路跑跑跳跳,不出片刻便走出老遠。沿著山路一拐彎,小柳治和金子純還在興緻勃勃的齊步賺無心卻是停了腳步,感覺周遭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果然,路邊的荒草叢中窸窸窣窣有了響動,幾隻黑的口無聲伸出,幾個粗喉嚨也一起開了腔:「站住!」
隨著吆喝,幾名虎背熊腰的大漢端著長短,彎腰從草叢中站起身走到了路上,將四個人團團圍住。小柳治咽了口唾沫,極力說出最標準的話:「你們是什麼人?」
遠方來了一隻小毛驢,驢背上坐著個穿花襖的小媳婦。待到小毛驢走近了,小媳婦拔出腰間的盒子炮,嬌聲嫩氣的笑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你說我們是什麼人?」
小柳治暗叫不好,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土匪;而無心卻是盯著女匪看直了眼——小媳婦生得明眉大眼蘋果臉,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