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發現自己想要在迷宮一般地堡中找到白琉璃,簡直是不可能的。
白琉璃彷彿天生就是混在沼澤之中的幽靈,而此地幽暗深邃,正是堪稱他奠堂。在距離指揮所最近的岔路口停住腳步,他脫下外層沉重的皮襖皮靴,露出裡面一身的短打扮。襪子也脫下來團成一團塞進了靴筒里,他赤腳踏上冰冷的水泥地面。輕輕巧巧的走了幾步,他很滿意,因為真正做到了無聲無息。
然後像個獵人似的,他開始去尋找白琉璃。
無心跪伏在地上,貼著牆根前行,每過一段路途就抽抽鼻子,通過空氣的成分來追蹤白琉璃的行跡。白琉璃身上的臭,是有來歷有淵源的,臭得不懷好意,和一堆大糞有著本質區別。無心記得自己當初和他相識之時,他還不是如此的惡劣。當時的白琉璃頗有人樣,一頭沉重的長髮結成無數細辮。細辮子上塗了油脂,用嵌著寶石的帶子紮成一束。油脂的氣味很複雜,讓無心聯想起要腐不腐的生肉,以至於無心在飢餓的時候恨不能捧著他的腦袋啃一口;可在吃飽喝足之後,又往往會被他的氣味熏到反胃。
無心閉了眼睛,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都要無限度的延伸了,在一切可借力之處借力,而發出的聲音並不會響過一條小小的黑蛇。一個年輕的日本鬼站在甬道另一側,笑眯眯的向前方做了個手勢,隨即瞬間飄遠。前方有一團絢爛的光影閃爍,然而陰氣森森,也許是某位死於此處的老巫師顯靈了。
無心半走半爬,依靠著直覺選擇方向,最後在一處岔道口前忽然放緩了速度。姿態的拐了個直角,他睜開眼睛,感覺到了白琉璃的存在。
白琉璃依然是累贅臃腫的一大堆,也許黍在地上,也許是坐在地上,後背對著水泥牆壁。上半身伏下去,他額頭觸地,雙手交握著縮在懷裡。忽然察覺到了無心的到來,他姿勢不變,只嘆息了一聲。
無心直起了身,走獸一樣蹲到了他的身邊。雙手垂下去抓住腳趾頭,他的身體已經凍透了。受凍的滋味很不好受,他著發出聲音:「白琉璃?」
白琉璃一動不動,只是唉聲嘆氣:「呼……」
無心深深的彎下了腰,歪著腦袋想要去看他的側影:「你到了地堡之後,有沒有見過黑色的小煽」
白琉璃本來就已經是半瞎,所以地堡內的黑暗很趁他的心意:「呼……」
無心打了一個冷戰,隨口又道:「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澀看著像澀可是它吸血。如果你遇到了,千萬別讓它靠近你,它不是一般的毒澀記住了嗎?」
白琉璃微微偏過了臉,如夢方醒似的□了一聲:「嗯?」
無心抓著自己冰涼的腳趾頭,自顧自的繼續說道:「你和馬英豪不是一夥的嗎?他們現在被黑蛇困在指揮所里了,並且有個日本人已經受了重傷。你過去瞧瞧吧,看看有沒有辦法驅煽」
白琉璃緩緩的半直了腰,冷不防的問道:「你冷嗎?」
無心恨不能把他拖回指揮所,但是又不肯輕易的得罪了他:「當然冷,我怕你逃,所以光著腳找來的!」
白琉璃慢吞吞撣起一隻手,拉扯身上層層疊疊的獸皮:「給你一件……」
未等他把話說完,無心已經把腦袋搖出了風聲:「不不不,我不怕冷!」
白琉璃登時停了動作,沉聲問道:「為什麼不要?」
無心想了一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白琉璃,你太髒了。」
白琉璃沉默片刻,然後又問:「你嫌我?」
無心在純粹的黑暗中遲疑著點頭:「是……」
下一秒,他張著嘴一怔,口中忽然多了活物。活物粗糙,活潑潑的在他舌頭上搖擺扭曲,是一條腥臭的、連蠱蟲都能殺死的毒蟲!
氣急敗壞的對準了白琉璃,無心「呸」的一聲,把毒蟲直啐到了他的臉上。隨即伸出舌頭嘔了一聲,他不給白琉璃機會,接二連三的把對方啐了個滿臉花。白琉璃在污穢長發的掩護下,發出了低沉沙啞的冷笑:「騙子,請繼續說!」
無心此刻的痛苦,甚於吃了大糞。左手伸出去撩開白琉璃的一側頭髮,他揚起右手,結結實實的扇了對方一個嘴巴。白琉璃被他打得身子一歪,隨即連滾帶爬的重新坐正了,一隻手同時不著痕迹的拂過地面。而在白琉璃抬手的剎那間,無心一屁股坐下去,痛叫著抬起了一隻腳。一條蜈蚣死死的附在了他的腳背上,兩排尖銳的蟲足竟然一起扎進了他的皮肉中。
一腳蹬上白琉璃的下巴,他隨即就地滾出老遠,伸手去拔腳背上的蜈蚣。鮮血星星點點的滲出了,蜈蚣彷彿是怕他的血,自動的想要爬開,可是被他捏起來揪住兩端,當場扯成了兩截。
無心素來怕疼,所以如今不得不效仿了白琉璃,捧著傷腳唉聲嘆氣。白琉璃托著下巴「呼……」的出氣;他也跟著張了嘴:「呼……」
此起彼伏稻了良久,無心熬過了疼,便又爬回了白琉璃面前,問道:「還疼嗎?」
白琉璃低低的咳嗽了兩聲,像只小風箱似的喘道:「不疼了……」
無心被蜈蚣咬過之後,對待白琉璃恭敬了許多:「既然不疼了,我們就走吧!」
白琉璃伸手摸上了他的腳背,摸到自家蜈蚣留下的兩排清晰足跡,心中痛快了不少。收回手垂下頭,他輕聲說道:「你先走。」
無心怕他再放蟲子咬人,所以分外有禮:「也好。我知道你有辦法認路,路上小心,別走丟了。」
然後他站起身,乖乖的又道:「我走了,回頭見。」
無肖上歸途,沿著甬道中央大步快跑,同時決定一分錢也不給白琉璃。白琉璃是個壞人,欺負白琉璃不算作惡。他難得欺負誰,因為無論誰都只能活幾十年,讓他不忍心去欺負。偶爾破一次戒,他別有一種。
找到自己的皮襖皮靴穿了上,他歸心似箭的回了指揮所。敲開房門進了去,他發現室內加了一盞煤油燈,光明可以抵得上一隻大電燈泡。金子純的身上纏滿了繃帶,又包了一層粗帆布。帆布表面透出斑斑血跡,看起來比傷口本身更加恐怖。直挺挺的仰卧在一張小,他奄奄一息,嘴唇和面頰是統一的灰白了。
黑蛇有沒有毒,已經無須去考據;單是大量的失血,便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他和與他分離的傷臂一樣,都呈現出了枯萎之態。
房內的兩個日本人,小柳治和小橋惠,都冷著面孔站在床邊。賽維和勝伊縮在角落裡看不清臉;馬俊傑獨自靠牆站著,被前方的馬老爺擋住身影。馬英豪拄著手杖站在中央地上,見無心回來了,當即開口問道:「你跑去了哪裡?」
無心答道:「我去找了白琉璃。」
馬英豪向他逼近了一步:「找到了嗎?」
無心點了點頭:「他說他隨後就到。」
馬英豪微微皺起了兩道濃眉:「隨後就到?你明知道他幾乎不能走路,為什麼不把他背回來抱回來?」
無心冷淡的:「要去你去,我不去。」
馬英豪發現自己是招惹了兩個冤家,白琉璃已經是不聽話,無心更是會咬人。一言不發的咬了咬牙,他想自己連路都走不利索,怎有能力搬運白琉璃?
正當此時,小橋惠低低的說了一句日本話,無心雖然聽不懂,但是能夠猜出意思——金子純怕是要不成了。
門外依稀響起了腳步聲音,是一大隊翻毛皮鞋在水泥地上齊步賺顯然是香川武夫回來了,然而人數又不對,因為進山為他們做保鏢的,只是一支十幾人的士兵小隊。
誰也不敢開門去看個究竟,因為不知道門外角落裡會不會埋伏著黑蛇。無心想起自己一眼瞥見的巨澀不知道該不該說。說了,也許會把日本人嚇出山去,但是事情未完,他們不會善罷甘休,自己也未必有機會脫身;不說,又怕繼續留在地堡中,賽維和勝伊會有危險。
外面的腳步聲音從門前經過,不知是要往何處去。小柳治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打開房門伸出了頭:「香川先生,地堡里有毒澀請一定小心。」
香川武夫的光頭在走廊里亮了一下:「唔,毒煽」
與此同時,小柳治看清了香川武夫身邊的人員,的確是增添了至少十名士兵。其中幾人抬著一隻長長的木箱,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
香川武夫說完「毒蛇」二字之後,便繼續向前走去。整條隊伍沒入黑暗,很快不見了蹤影。
小柳治沒想到他會是個麻木不仁憚度,不禁愣了愣,隨即縮回房內。如此又過了良久,白琉璃不見蹤影,香川武夫則是返回來了。
他抽著鼻子指揮所,進門的時候還在自言自語:「是山外的人給我們送來了一些子彈。」
然後他抬眼看清了的金子純。臉色驟然一變,他把目光轉向了小橋惠。小橋惠小小的站在床爆不帶感情的描述了不久前的一切——從金子純想去糧庫弄點乾果當零食說起。
金子純躺在,呼吸已經微弱到將近消失。香川武夫走到床前,居高臨下的試探了他的鼻息。
俯下身摸了摸金子純的頭髮,香川武夫湊到他的耳爆低低的、溫柔的耳語了幾句。金子純緊閉雙眼,一滴淚水流過了他的眼角。
然後香川武夫攔腰抱起了他,轉身走出了指揮所。
幾分鐘後,上方遙遙的起了一聲響。賽維和勝伊,包括馬俊傑,一起打了個哆嗦,知道香川武夫已經斃了金子純。不是因為金子純犯了錯誤,而是因為金子純是確定的不能活,所以同伴要用子彈結束他的痛苦,送他快走一程。
地上的香川武夫在收起手之後,抄起士兵丟在外面碟鏟,在地堡入口附近挖了一個深坑,埋葬了金子純。天上飄著細碎的小雪花,憑著他的經驗判斷,小雪很快就會轉為一場大雪。大雪封山,隊伍中又失去了嚮導。將來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是又不能空著雙手打退堂鼓。剛剛進山才幾天?現在下山往回返,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沒有辦法向軍部交待的。
香川武夫一手拄著鐵鏟,一手叉著腰,站在半山腰俯視山下,想要找個地方搭露營。隊伍里沒了金子純,做什麼都有點不大安心。雪花落在他的光頭上,先是融化,後來就積成了薄薄的一層。輕易露營是不可以的,夜裡會被野獸啃了腦袋,就算沒有野獸光顧,也有可能在夢裡凍死。他們和山民們比不得,山民們可以光著身子在大雪地里跑,他們不行。
香川武夫在大雪中浮想聯翩,不肯下洞。而洞中的指揮所內,無心正在向眾人描述自己所見的巨蛇。
待他話音落下之後,室內靜了一瞬,隨即馬英豪搖了頭:「不可能。」
小柳治也跟著:「是不大可能。小蛇可以通過管道或者牆壁縫隙出入,大蛇……如果真有水缸粗的大蛇出沒,建造地堡的時候一定會有人發現。而且水泥後面都是大塊的岩石,即便真有巨蛇在土裡鑽,也無法突破一層岩石。」
此言一出,無心傻了眼,因為發現他們說的也很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