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從小到大,一直是把禁山地下的巫師遺骸當成傳說來聽的,因為從來沒有人會輕易上山,上了山的也大多只是不得已的路過,連停留都不會多做,更不會破土挖掘。
所以當看到傳說成真,而真相又是如此恐怖之後,他嚇得像是撒了癔症,坐在地上直哆嗦。坑中的乾屍蜷縮成了一隻蠟黃的大蝦仁,身體切面卻是平整。無心讓地上眾人後退了,自己帶著乾屍爬上地面。這一半乾屍,和馬老爺家裡的那一半相比,彷彿是分別處在了兩個極端。馬老爺家裡的半具乾屍直挺挺硬撅撅,而且是閉著眼睛;而剛剛挖出的乾屍卻是抱著膝蓋做胎兒狀,一隻眼睛也是睜著的。石頭仙人柱被破壞了,外表已經是粗糙,裡面更是稜角尖利。根據無心的知識,怪石壘成的仙人柱也許是著痛苦與禁錮。巫師把自己分成兩半,一半安然沉睡著保護他的寶藏;另一半則是受著煉獄般的折磨,永遠不見天日、不得伸展。
更深一層的道理,無心想不出了,目前僅有的一點學問,還不知他是從哪裡聽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前塵舊事一貫被他滔滔的遺忘,然而大浪淘沙,總會有片言隻語留存在頭腦角落裡。
「就是它了!」他不讓旁人看到乾屍,乾屍的身體里還封著魂魄,他怕旁人會受乾屍的害:「去找塊布,我要把它包好。」
伊凡爬起了身,一邊喃喃的禱告,一邊踉蹌著往回走。無效起了頭,看到小健遠遠站著,對自己不住的擺手。
無心從來沒有留意過他,此刻一看,忽然發現他是個挺好看的小男孩,擺手的時候,稚嫩的手指微微彎曲,正是個很可愛的模樣。
於是他就真誠的笑了一下:「怎麼了?」
小健血淋淋的飄在樹林里,聲音在無心的耳中響起:「我害怕。」
無心答道:「別怕,我一會兒就畫一道符,把它鎮住。」
小健一點兒也不信任他的法術,於是一個影子越來越淡,末了就自作主張的消失了。
伊凡常年穿獸皮袍子,又不是小姑娘愛做新衣裳,所以營地里根本沒有布。他慌裡慌張的亂轉一圈,一時想要帶著馬家人逃命,一時又想要回部落請薩滿來幫忙。沒等他想出眉目,他的雙腳先行一步,已經帶著一隻半大不小的樺皮桶趕回了無心身後。
樺皮桶輕便結實,外層還印著花紋,上面也有個蓋子。無心把乾屍放進桶里蓋嚴了,又用繩子上下捆了幾道。拎起桶站起身,他見伊凡還是驚魂不定,就安慰道:「別怕,我也是位法師,我不怕鬼。」
話音落下,馬老爺見縫插針的向無心一挑大拇指,同時對著伊凡說道:「他——半仙之體啊!」
伊凡惶恐的問道:「你也會跳神嗎?」
無心來不及多說,泛泛的一點頭:「啊,會!」
伊凡當即又道:「我有一頭母馴鹿,總是生畸形崽子,你能不能跳神救它?」
無心睜大了眼睛:「我……只會救人。」
伊凡很虔誠的望著他:「我們部落的索菲亞,好些年都生不出孩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無心拎著一桶乾屍,十分為難:「我……也不懂婦科。」
伊凡失望了:「哦,那你不如我們氏族的薩滿。」
無心拎著乾屍獨自走路,不許旁人靠近自己。而馬老爺有了籌碼在手,精氣神立刻就不一樣了。一雙老眼囊括了伊凡和賽維,他想自己也該讓小野人認清現實了——他的女兒,豈是伊凡可以覬覦的?不過這話什麼時候說呢?如果說了,小野人會不會像打灰鼠一樣一崩了自己呢?畢竟四個人這些天連吃帶喝,已經吃空了小野人的倉庫。小野人法如神,他想殺人的話,必定一一個準,自己身邊別說有個半仙,就算有個全仙,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馬老爺得意的開動腦筋,開始在心中掂對言辭,想要順著小野人的性子,把話說明白了。
馬老爺對於自己的智慧,素來很有自信,自認文可談經論道,武可打爹罵娘,堪稱是位文武雙全的奇才,如果不是為了名利入了政界,專攻學問也能有所成就。古有孔聖孟聖,孰知他就學不成當今的馬聖呢?他是見了天皇都能侃侃而談的,不信說不老實一個小野人!
在回到營地之後,他為自己挑選了一處絕佳的說話地點——緊挨著一棵大樹,如果伊凡敢動,他可以瞬間躲到樹後,先逃一劫。
先對著賽維和勝伊交待了一番,馬老爺整理了身心,鼓舞了勇氣,然後把伊凡叫到樹前,滿面慈悲的告訴他:「我家的二姑娘,她不願意啊!」
他抬手拍了拍伊凡的肩膀:「在北京,有個小夥子從小就很喜歡她,他們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她心裡有了人,不肯再嫁給你。伊凡,強扭的瓜不甜,有緣無分,算了吧。」
話音落下,他做出一臉憐愛神情,觀察著伊凡的反應。伊凡睜著一雙藍眼睛,傻乎乎的望著馬老爺,彷彿忽然聽不懂了漢話。
馬老爺深知壓抑之後的爆發更可怕,所以隨時預備著往樹後跳。微微皺著眉毛,他迎著伊凡的目光,似乎快要眼含熱淚。忽然伸手擁抱伊凡,他像個最博愛的老人家一樣,抬手拍了拍伊凡的後背,又在伊凡的耳邊長長嘆息了一聲:「好小夥子,可惜我沒有第二個女兒了。賽維是我的獨生女,我嬌慣了她十幾年,我不捨得逼迫她啊!」
伊凡垂下了頭,喃喃說道:「你不要逼迫她。花兒在原野上,才能一年又一年的開放;如果把它們折斷插到花瓶里,它們很快就會死了。賽維有了喜歡的人,就讓她去喜歡吧。如果強迫她嫁給我,她也會像花一樣枯萎的。」
馬老爺一愣,心想這小子什麼意思?是在說漂亮話嗎?
幾分鐘後,馬老爺親親熱熱的陪著伊凡坐下了。
馬老爺一輩子不懂得什麼叫做愧疚,可在看出伊凡的一言一行全部發於赤誠之後,他真有點愧疚了。不由自主的,他又許了大願:「等我回到北京了,我會派人來接你。我在北京過得還不錯,能讓你也享享清福。」
伊凡搖了:「你們都住在房子里,窗戶和門還要關著。夜裡黑黑的,沒有星星月亮,沒有風和雪,也沒有火。我想一想都受不了,我會在裡面活活悶死的。」
然後他站起身,從仙人柱里翻出一把草藥送到嘴裡嚼爛了,吐出來敷在了大馴鹿的傷腿上。大馴鹿並不把一點小傷當回事,低下頭輕輕啃著雪下的草。伊凡的藍眼睛裡滿是憂傷,目光注視在白皚皚的大地上。
馬老爺帶著一點小愧疚和滿身的大輕鬆,拍著屁股上的雪起身走到賽維面前,一是彙報勝利消息,二是商議如何利用籌碼。
賽維聽了馬老爺帶來的喜訊,不知為何,完全喜不起來。看著伊凡在遠處伺弄著大馴鹿,她心裡很不好受——如果伊凡胡攪蠻纏的大鬧一場,反倒更能讓她心安理得。回頭又看了無心一眼,她發現無心守著樺皮桶,也是坐得很遠。
「得找個人去做聯絡員。」她對馬老爺說:「而且我們人少,得格外小心。」
馬老爺沉吟著點頭:「沒錯,不見兔子不撒鷹。玩命的事,不能不慎重。可是讓誰去做聯絡員呢?你我不行,勝伊更是屁用沒有。你那個半仙還得照顧屍首……」他暗暗的向後一指,壓低聲音問道:「要不然,讓他去吧!」
賽維立刻搖了頭:「爸爸,他上山就是為了躲日本人,我們現在怎麼能把他往日本人眼前推?」
她低下頭,望著自己的兩隻手,手指細長,指甲也長了,分外的像爪子:「我去吧,至少我能把話說清楚。再說他們要的是乾屍,又不是我。乾屍不到手,他們不能殺我。」
馬老爺一瞪眼睛,鬼鬼祟祟的質問:「萬一把你扣下了呢?」
賽維也瞪了眼睛:「我們又不是勒索他,他們扣什麼呀!我就告訴他們,說是乾屍找到了,讓他們帶著我們下山回家。他們是為乾屍來的,你說他們放著光明大道不賺非要殺了我再找你們,繞著彎的搶乾屍嗎?就算他們放不下壞主意,他們可以路上下手嘛!可等真上了路,興許我們半路就跑了呢!」
馬老爺張著嘴想了想,末了抬手拍了賽維一巴掌:「好姑娘,腦子夠用。你要是個男孩就更好了,你要是個男孩的話,會像爸爸一樣了不起的。」
賽維毫不遮掩的打了個哈欠,不愛聽父親說話。
無旋說賽維要回地堡去找日本人,當即表示不同意。
他讓伊凡留在營地不動,自己則是在距離營地一里遠處找了塊平地,把新搭建的仙人柱拆了搬遷過去,讓馬家三人和伊凡既有聯繫,又不至於被日本人一網打盡。把樺皮桶放到馬家的仙人柱外,他讓賽維和勝伊盯緊了它,然後自己單匹馬的往林外走去。
伊凡要把大馴鹿借給他騎,他沒要,把馴鹿放養在了馬家的仙人柱附近,因為怕自己夜裡回不來,馬家眾人會被狼叼走。大馴鹿代替了他,就算是暫時的保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