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彎腰拖著白琉璃快跑,白琉璃很沉重,是累累贅贅的一大堆;無心跑著跑著就要回頭瞧他一眼,想扔了他不管,可是手指猶猶豫豫的要松不松,一副心腸總不能堅硬到底——一旦鬆了手,世上就再也沒有白琉璃了。
無心和白琉璃就沒有過情投意合的時候,連朋友都做不來。但是想到白琉璃也許會徹底沒了影,他的手指迅速張開又收緊,在對方的後衣領上結結實實的抓了滿把。有毛茸茸的活物蠕動過了他的指尖,他來不及管,慌不擇路的亂竄一通,最後竟是一頭扎進了先前住過的指揮所里。
指揮所的房門被手雷碎片崩走了形,但是勉強也能關攏。無心小心翼翼的關嚴房門,房門本是有暗鎖的,暗鎖如今失靈了,只剩插銷還可以用。
鐵門下方翹了一角,露出的孔隙,容得一隻大耗子進出。無心趴在地上,用額頭堵上了孔隙。走廊黑成一潭死水,他想要憑著感覺去確定敵人的方位。
白琉璃東倒西歪的坐穩當了,因為方才受了劇烈的顛簸,所以氣息在胸腔里亂成了旋風。深深的俯下身去,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不止,咳著咳著氣不夠用了,他沒了聲音,只剩一個臃腫的身影在不停的抽搐。
無心沒有發現敵情,於是有了閑心回頭去看白琉璃:「巫師的靈魂真復活了,它用吸血的黑蛇組成了一個蛇人,當做新軀殼。」
白琉璃啞著嗓子低著頭:「蛇人?」
無心警告似的向他豎起一根手指:「你小心點,蛇人可是決不能觸碰的。」
白琉璃忽然一抬頭:「無心,我想要巫師!」
無心望著他,隨即明白了。白琉璃在邪術一道上幾乎可以算作全才,除了蠱術之外,他也非常善於炮製大鬼小鬼。如果巫師的靈魂被他收服,他自然有辦法將巫師的能量化為己用。
迎著無心的目光,白琉璃歪著腦袋偏著臉,從亂髮之中露出一隻蔚藍的眼睛正視他:「總識延殘喘的活,我也膩了。要麼我殺了巫師,要麼巫師殺了我。我也得一個結果。」
無心移開目光轉向房門,同時輕聲說道:「別鬧。」
白琉璃伸手在身邊四周摸索,摸到了一隻變形的手電筒。手指輕輕撥動開關,手電筒內的小燈泡發出一點微弱的橘紅光。白琉璃不敢正視燈泡,所以只百無聊賴的用它照了照無心的背影。無心的背影,他也看不大清了。無心騙了他三百英鎊,從來沒有人敢騙他的,但是無心就騙了。騙了,他也沒辦法。無心怎麼殺都殺不死,他並不是沒有殺過。既然無論如何都殺不死,就算了,不殺了;雖然偶爾想起往事,還是很傷心,很生氣。
懷裡沉甸甸的,是他的小兒子。手電筒的小燈泡熄滅了,他把手伸到懷裡,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兒子是一團劇毒的肉,為了不讓嬰屍腐爛,他每天都用毒蟲塗抹兒子的身體。一生中真是沒有什麼高興的事情,不是被朋友騙,就是死了兒子。白琉璃搖了,不肯再想。想多了,他會鬧自殺。
無心撅著屁股跪伏在門前,一邊留意著走廊情形,一邊輕聲說道:「白琉璃,不該管的你別管。你以為他們逃出地堡之後,還會再留著你養著你嗎?」
白琉璃隔著層層骯髒獸皮,揉搓著懷裡的兒子:「他們的事情,我不管。你心地不好,看誰都是壞人。」
無心忽然舉起一隻手,示意白琉璃閉嘴。外面走廊里有動靜了,是沉重的軀體在地面。蹭著蹭著忽然轉為輕盈,無心把面頰貼上地面,用一隻眼睛向外窺視。黑黢黢的影子彎著腰飛快掠過了他的視野,是一名日本兵背著兩支長,正在倉皇的往前跑。腳步聲音忽然一僵,無旋到了一聲低低的「呃」。
緊接著是鏗鏗鏘鏘的幾聲響,是長落在了水泥地上,日本兵顯然是遭遇了不測。無心向後一撤身,轉向白琉璃低聲說道:「又來蛇了。你往後退,別礙事。我找點東西,把門縫堵死。」
白琉璃的呼吸聲音近在咫超可見一定聽得清他的言語,然而紋絲不動。無心急了,又不敢高聲大叫,只能憋足了力氣斥道:「白琉璃,挪一挪!要命的時候到了,別添亂!我告訴你,我最怕疼。如果一會兒遭了蛇咬,我先揍你一頓!」
白琉璃氣若遊絲的答道:「你噴了我一臉口水。」
無心當即閉了嘴,想要醞釀一大口唾沫,直接啐飛白琉璃。然而白琉璃不給他機會,徑自窸窸窣窣的向前挪去。移動之時他依舊深深俯身,右手伸長了拍在水泥地上,緩緩拂出一個半圓,末了掌側向外對準孔隙,他無聲的翕動嘴唇,用氣流誦出了咒語。忽然抬手狠狠一拍地面,他猛然起身,從懷中不知掏出了個什麼活物,向前伸直手臂運力攥緊了。掌中響起低低的破碎聲音,濃稠的黑血順著他的指縫,點點滴滴落上了地面。
將黑血在孔隙前方滴成一道弧犀白琉璃仰起頭,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
無心像個鬼似的,聲音繞過白琉璃的後脖頸往耳朵里鑽:「有用?」
白琉璃忽然有些生氣:「不相信我就滾出去!」
無心沉默了,沉默的原因不是力不能敵,而是太有勝算,不想讓白琉璃氣急敗壞。及至白琉璃轉身爬回到他身邊了,他才小聲勸道:「你聽我一句吧,我又沒有騙你的癮。別管馬英豪了,我想辦法帶你逃出地堡。逃出地堡之後,我再送你去醫院治治眼睛。你放心,我怎麼著都能弄到六百英鎊還給你。到時候你有了錢,還是回西康。在西康當個財主娶個太太,多好啊!」
白琉璃冷靜的答道:「我並不留戀塵世的繁華。」
無心皺著兩道眉毛看他:「怎麼個意思?」
白琉璃不看他,看也看不清:「我活不久了,可是巫師的力量如果能夠為我所用,也許我還能再撐個三年五載。」
無心起身爬向了房門,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白琉璃,我不和你說了。說老實話,你現在真是沒什麼可騙的了。你要是有,我還得再騙你一次。」
白琉璃明白無心的意思,可就是不想和他合作。他認為無心是個壞人,他真的怕無心再騙自己。
無心身在暗室,無天無日的沒有了時間概念。與此同時,香川武夫等人用手電筒照著手錶,卻是心中有數。
他們已經在房間里困了小半天了。
三名士兵一同潛出去尋找武器,結果只活著回來了一個。活著回來的扛了兩支衝鋒,子彈卻又有限。據說他們三個剛一出軍火庫就走散了,各走各的路,誰也見不著誰。餘下二人始終不歸,顯然是途中遇難了。
香川武夫掂量著手中的衝鋒,因為平時很少用,所以握在手中不大習慣。小柳治上前也拿起一支,隨口說道:「早知如此,我們不如把乾屍運回北京再做拼接。」
香川武夫聽他出言渙散軍心,當即反駁道:「胡說八道!實驗總是要有人來做的,難道把乾屍運回北京,把責任推給別人,就萬事大吉了嗎?」
小柳治閉了嘴,不聲不響的又去檢查子彈。香川武夫則是繼續說道:「我們不能再躲了,躲得時間久了,我們即便什麼都不做,也會又飢又渴,失去戰鬥力。」
因為乾電池也有限,所以房間里只亮了一支手電筒。香川武夫瞟了馬英豪一眼,隨即對小柳治吩咐道:「把衝鋒交給小橋,你去保護你的朋友。據我所知,地堡還有幾處出口,只是沒有完工。憑著我們的力量,是可以把最後的土層挖開的。距離我們最近的出口,是在五條岔道之外。趁著現在外面沒有動靜,我們立刻試著沖一次。」
小柳治彷彿是有點不服氣,可是回頭看了馬英豪一眼,他無可奈何,只能把衝鋒交給了小橋惠。小橋惠用一根帶子攔腰紮緊了皮襖,兩邊袖子也是挽得整整齊齊。動作嫻熟的接了,她是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低頭清點子彈數目。
香川武夫和小橋惠,成了隊伍中的主力軍。其餘士兵各司其職,有開路的有殿後的,還有專門舉著手電筒照明的。小柳治一手握著手,一手攥著馬英豪的手臂,必要時決定拖著他跑。
房門一開,眾人絡繹而出,一路走得無聲無息。眼看已然經過兩條岔路口了,一名士兵驚呼一聲,緊接著香川武夫向前開了火。在密集的聲中,前方路上緩緩現出一個漆黑高大的人形,正是由巫師靈魂支配著的蛇人!
子彈掃過蛇人,死蛇脫落,立刻又有活蛇補充。黑蛇們絞在一起,是不生不死的一個整體。人形的步伐並沒有聲音,可是所有人都一起心煩意亂了,不但恐慌,而且想哭。小橋惠忽然嚷出一句日本話,香川武夫隨即一揮手,在蛇人逼近之前帶隊拐進岔路。未完工的地堡里,可供隱蔽的房間實在是太多了。小橋惠一崩開一扇鐵門,正要往內,不料身後忽然起了一聲低低的哀鳴。眾人一起回了頭,就見一名落後的日本兵扔了手中步,面頰、脖子和手背,分別附著了一條黑蛇。張大嘴巴望著戰友,他把五官扭曲到了極致,做出一個驚懼已極的表情。不知是誰用手電筒照向了他的面孔,人們就見他年輕的頭臉迅速枯萎,只剩兩隻圓圓的眼珠凸出眼眶,脖子也細成了一把骨頭。小柳治見他搖搖欲墜的似乎還要往隊伍里撲,立刻抬手一,把他打得向後仰翻。香川武夫則是摸出手雷擲向蛇人。在轟鳴如雷的爆炸聲中,他們一窩蜂的又進了一間空屋。
在親眼目睹了蛇人的形象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保持鎮定了。門鎖壞了,香川武夫用後背頂住房門,直著眼睛就只是喘。馬英豪靠在小柳治的身上,用話低聲說道:「完了完了,真是禍害活千年!他沒有死,我先要死了。」
小柳治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無心和白琉璃在哪裡?他們是陰陽師,他們一定會有辦法!」
沒有人能回答他,無心已經是沒了影,白琉璃更像是傳說中的人物,似乎就只有小柳治和馬英豪能夠確定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