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日本士兵雙腳蹬地背倚房門,死死的向後把門頂嚴。香川武夫已經清楚察覺到了自己的崩潰,可他是不能崩潰的,他崩潰了,整支隊伍都會隨之一起崩潰。雙掌合十舉到眉心,他筆直的面對牆角站立了,嘴唇翕動著念佛,念得無聲無息而又滔滔不絕。續漸漸合了佛經的節奏,他緊鎖眉頭,汗濕的雙手從僵硬恢復了。
面前忽然響起了輕微的破裂聲,同時步管貼著他的頸側伸出,小橋惠緊咬牙關扣動了扳機。震耳欲聾的響過後,一條黑蛇從剛剛綻裂的牆壁縫隙中脫落墜下。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香川武夫圓睜雙目,極度的恐懼,讓他幾乎要憤怒了。
從軍裝大衣中扯出棉絮浸染烈酒,再緊緊纏上軍匕刀尖。香川武夫製作了一支小小的火把,沿著牆壁縫隙反覆燒灼。他認為自然界里沒有不怕火的動物,黑蛇再厲害,也是動物中的一類。
在他忙碌之時,所有人都匯聚到了房間中央。怎麼想都是沒有活路,可還是得往活的一方面打算。死頂房門的兩名士兵突然驚呼了,腳上的大頭皮鞋蹭在水泥地上,正在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動。外面有力量在推門了!
眾人一擁而上,拼了性命的撞向房門,一分一毫也不敢退讓。事實證明,步對於蛇人是毫無作用的,衝鋒對它也只能是「擾」,做不到「傷」。唯一有效的武器就是手雷,但輸狹小,手雷不能任意使用。
僵持了片刻之後,外界的推力消失了,但是人們屏住呼吸,都認為蛇人並未遠走。香川武夫趁機把地堡的地形圖展開了,用手電筒照著圖上路犀慌亂的尋找著出口。
可是未等他看出眉目,室內又起了輕響,是一聲似有似無的破裂聲。一點水泥碎屑順著牆壁落下,不等旁人反應,小柳治發狂似的衝上去,一刀釘住了縫隙之中剛剛露頭的黑蛇。
刀尖穿透蛇頭,刺耳的划過了水泥牆面。小柳治張開了嘴,並沒有一擊即中的喜悅,而是帶著哭腔 「哈」了一聲。黑蛇已經軟垂不動了,他還緊握刺刀刀柄,扎著牆壁不肯鬆手。
馬英豪早在少年時代就和小柳治是朋友了,知道小柳治其實資質平平,根本不適合做一名軍人。拄著手杖走上前,他抬起還在滲血的左手,強行摁下了小柳治攥刀的手臂。小柳治要發狂似的,又「哈」的出了一口氣,隨即咬牙切齒,像是要吃人。
馬英豪絕望的看著他,因為和他是一樣的悲觀,所以沒有安慰。
香川武夫說了話:「我們還是要衝鋒,衝過三條岔路就有一條未完工的通道。我們——我們可以挖!」
然後他開始清點手中的手雷數量。
在他們自救的同時,白琉璃也在對他們施救。當然,白琉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起他們的性命,他對於蛇人本身更感興趣。
指揮所門外很清凈,沒有任何活物經過,門內卻是熱鬧,因為兩個人的嘴都不閑著。方才無心在指揮所里找到小半杯水,給白琉璃喝了。白琉璃得了滋潤,很快恢復了元氣。從懷裡摸出一隻拳頭大的幼童頭骨擺在面前地上,他盤腿坐穩了,持久的嘀嘀咕咕。無心先是無可奈何的傾聽,聽著聽著不服氣了,低聲反駁道:「怎麼?難道全是我的錯嗎?當初我們在西康的時候,我白天給你做飯,晚上給你唱歌,我還給你養了兩隻小羊羔呢!」
白琉璃又摸出一隻頭骨,摸索著擺到自己的正後方:「我不喜歡吃你的飯,我也不喜歡你的羊羔。你唱的不是歌,是超度死人的經。我來過漢地很多次,我什麼都知道。」
無心恨不能捶他一拳:「反正我不能和你過。我養小羊羔是為了喝的,結果被你餵了蟲子——無論我養了什麼,最後都是被你喂蟲子!」
白琉璃的懷裡是百寶囊,又摸出兩隻頭骨,分別擺在左右兩側。無心不想讓他出手幫助香川武夫等人,於是看他全擺整齊了,就伸手對著最近的頭骨彈了一指頭,把頭骨彈移了位。
白琉璃抬起藍眼睛,啞著嗓子威脅道:「你不要惹怒我!」
無心臉上不紅不白的,起身圍著白琉璃繞了一圈,把餘下三隻頭骨全踢了個東倒西歪。末了停在白琉璃面前,他示威似的彎下腰,很認真的和白琉璃對視一眼,隨即後退幾步,洋洋得意的縮到角落去了。
白琉璃氣得頭疼,一邊轉著圈收拾骨頭,一邊喃喃的罵:「你個短命娃兒,腦殼遭門擠了。老子日你先人——嗯?少了一個?」
骷髏腦袋的確是少了一個,他找到三個,第四個不知滾到了哪裡去。白琉璃開始四處尋找,心裡也有點急,因為還是不想讓馬英豪和小柳治死。
無心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把散碎的豆子,還是當初撤退時遺留的。他把豆子一粒一粒的往嘴裡送,因為餓極了。
無心飢餓,距離他們不遠的香川武夫等人,自然更餓。他們身上還背著幾十斤重的支彈藥,而且身上除了一點烈酒之外,只有少許的水。
他們全都身強力壯,飲食多消耗大,比普通人更容易餓。比飢餓更可怕的,是前方沒有出路和盼頭。香川武夫用酒在地面上澆出一道弧犀弧線對著門口,像把彎弓似的拱向室內。所有人都各守位置準備好了,而兩名頂門的士兵聽香川武夫下了命令,立刻打開房門向內一躍,與此同時,香川武夫點燃地上的烈酒。士兵縱身越過瞬間竄起的火光,香川武夫看得清楚,就見幾條黑蛇果然蠕動進門,可是被火線攔住,不能傷人。趁著火焰還亮,香川武夫連著幾斃了黑澀隨即跨過火犀向門外左右各扔出了幾隻手雷。大爆炸還未結束,室內眾人已然一涌而出,辨明了方向直衝向前。
在第三條岔路口,眾人心有靈犀的一起拐了彎。有人用手電筒向前照了,就見盡頭攔著兩扇對開碟柵欄門,門後果然就是嶙峋不平的土石。香川武夫一崩開門鎖,心中卻是毫無喜悅可言——誰知道此地距離地面還有多遠?也許是一米半米,憑著兩隻手就能刨開;也許是一里半里,他們沒等服完苦役,就全死在地堡里了。
趁著身後還算太平,眾人一擁而上打開鐵柵欄門。士兵們因為一直在跟著香川武夫四處挖山,所以身上都帶著工兵鏟子。在香川武夫的指揮下,他們把挖出的土石全運送到了岔路口,堆成工事架起了衝鋒。出了岔道再走幾步,就能拐上主幹道走廊。香川武夫回憶著糧庫和軍火庫的位置,順便又清點了身邊人數,發現短短的一段路程,竟然又死了三名士兵。
香川武夫把所有人的武器都做了匯總,架在工事後方隨時預備開火;又派了幾個人手握手電筒和刺刀,專為對付藏在土中的黑蛇。負責挖掘的士兵全副武裝,帶著雙層手套,頭臉也都包嚴實了,只露一雙眼睛。氣喘吁吁的工作了半個多小時,地堡上空忽然響起了一聲嘆息。
隨著嘆息而來的,是一串清越的銅鈴聲。銅鈴一晃一晃,響得很有節奏。岔道內的眾人停了動作,就感覺續合了銅鈴的節奏,一下一下不疾不緩,很是得勁。
然而得勁了沒多久,銅鈴的節奏忽然變了。
人們像是受了定身法,什麼都忘記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心率上。他們極力想讓續追上銅鈴,然而銅鈴聲音變化莫測。續隨著銅鈴忽疾忽緩,所有人都抓心撓肝的難受了。
小橋惠忽然噴出了一口鮮血,隨即縱聲尖叫,一邊叫一邊搖晃著踢打周遭人,又用日本話喊道:「不要聽!鬼的鈴,不要聽!」
她明白了,其餘人也明白了,但是一顆心不聽指揮,執著的要追著銅鈴聲走。有人捂住心口俯下了身,有人想要開口發出聲音擾亂銅鈴,然而張了張嘴,聲音哽在喉嚨里,竟然發不出。
香川武夫忍著滿胸膛的氣血翻湧,伸手去摸有限的幾枚手雷。可在他動手投擲之前,一陣沉悶鼓聲忽然傳來,壓下了銅鈴聲音。
馬英豪掙扎著站直了身體,驚喜的喊道:「是白琉璃!」
緊接著他眼前一花,倏忽閃過的光影讓他愣了一下,他感覺自己好像是看到了馬俊傑。
白琉璃為了防止無心搗亂,所以放出了一名衛兵。衛兵是只長著硬毛的大黑蠍子,圍著他爬行不止。
無心果然老實了,靜觀白琉璃作法。白琉璃費了不少的力氣,才從床底下找到了他的骷髏腦袋。四隻頭骨擺在前後左右,頭糕滑透亮,是被人摩挲過無數次的模樣。白琉璃咬破手指,在四隻頭骨上畫了血咒,然後又從懷裡抓出一把粉末,均勻的灑在了血咒上面。把小小的人皮鼓放在腿上,他俯下身一邊念咒一邊拍著小鼓。
起初,他的小鼓彷彿受了損壞,拍不出聲音,空中卻是響了鈴鐺。無旋出鈴聲不對勁,但是到底怎麼不對,他說不出,就見白琉璃身體一顫,緊接著繼續拍他的小鼓。鼓聲漸漸清晰了,和鈴聲一唱一和,響了個亂七八糟。
無心等到鈴聲稍弱了,開口喚道:「白琉璃?」
白琉璃也停了鼓聲,然而俯身低頭,一味的嗡嗡念咒,根本不理睬他。
於是無心自顧自的說道:「白琉璃,你乖乖坐著不要動,我出去看看情況。」
然後他起身撥開了門上插銷。臨出門時他遲疑了一下,末了從懷裡摸出一張小紙條和一把小刀子。
刀尖刺破手指,他用自己的血在紙條上畫出一道淺淺淡淡的驅鬼符。出門轉身關了房門,他把紙符貼在了門縫上。
無心靠著牆根往前賺想要覓聲尋找香川武夫等人,路上沒被蛇咬,反倒是踩扁了好幾條黑蛇的蛇頭。豆子是不足以充饑的,他彎腰拎起一條死澀想吃,又嫌臟。
在暗處停了腳步,他看到了前方岔路口中的土石防線。防線後面人聲鼎沸,有日本兵在狂呼亂叫。忽然一人張牙舞爪跌過工事跑進了走廊,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又哭又喊。
一粒子彈結束了他的瘋狂。兩名日本兵出來,把屍首抬了回去。
無心沒有手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地堡里耽擱了多久。他攥著蛇尾巴,想像出了香川武夫等人的絕望。
他開始慢慢往後退。知己知彼,知道就好。然而一個腦袋忽然伸出工事,晃著手電筒左右張望了一番。無心正落在了手電筒的光柱中,和小柳治打了個照面。
小柳治大叫一聲:「啊!無心!」
馬英豪的聲音隨之而起:「抓住他!」
無心暗叫不好,拎著死蛇轉身就跑。沒等他跑出多遠,後面起了響。追兵不想要他的命,手瞄準的是他兩條腿。一個踉蹌摔了個大馬趴,他在劇痛之中爬起身,一搖一晃的繼續逃。逃到半路他看到路口,立刻拐了彎。但是單手扶住牆壁,他在道路盡頭,卻是看到了小健。
自從進了地堡,小健就沒了蹤影。無心知道他有點小本事和小聰明,所以不很擔心。可是此刻小健懸在空中閃閃爍爍,臉上神情十分惶恐。
小健身後飄著一個模糊的鬼影,正是馬俊傑。
無心怔了一怔,腦子裡猛的打了個霹靂——鬼吃鬼,馬俊傑要把小健吞噬掉了!
他急得捏開蛇嘴,將蛇牙刺入自己的脖子,沾了鮮血之後把蛇掄圓了,用力甩向前方鬼影。他寧可讓小健魂飛魄散,也不讓他被鬼吃掉!
可是死蛇在鬼影前方落了地,小健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微弱的叫了一聲:「大哥哥……」
一聲過後,他的影子徹底消失在了馬俊傑身前。馬俊傑對著無心冷冷一笑,隨即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