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樹林深處的仙人柱里,無心見到了蓬頭垢面的馬老爺。
馬老爺是個隨遇而安的人,到了什麼山頭唱什麼歌。手裡端著伊凡給他的小茶缸,他舒舒服服的偎在火塘旁爆絲毫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一把老骨頭。冷不丁的見無心回來了,他歡樂至極,險些把一缸子熱茶全潑到了火塘里。拿出籠絡伊凡的手段,他把無心拽到身邊噓寒問暖。聽聞自己的敵人全在地堡里上了西天,他快活得仰天長笑,對著仙人柱頂端的圓孔好一串哈哈哈,震得仙人柱外的小鳥都飛走了。
無心已經把馬老爺的底細了解了個七七八八,此刻冷眼旁觀,就感覺馬老爺嘴臉醜惡,不堪入目。但還是那句老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橫豎已經走到今天這步了,不差最後一段路途。
賽維打濕了一條大手帕,扳著無心的腦袋給他擦了把臉。擦著擦著忽然停了動作,歪著腦袋細看:「鼻子裡面塞了什麼?」
無心堵住一邊鼻孔,用力向外出氣,結果噴出了一隻小棉花球。將另外一隻鼻孔里的小棉花球也噴到火塘里了,他頗為尷尬的望著面前眾人發笑。勝伊好奇的蹲在火塘對面:「你堵著鼻子幹什麼?不憋得慌?」
無心訕訕的沒有回答——他是把堵在鼻孔里的棉球給忘了。
幸而大家都不在意。賽維問勝伊:「伊凡給你的馴鹿呢?別小氣,拿出來給他喝點!」
伊凡鑽出仙人柱,從外面端回一隻小鐵盆。鐵盆里是他用馴鹿凍成的冰激凌,雖然看起來和冰激凌毫無關係。鐵盆放在火塘上燎了燎,賽維抄起一把匕首,把盆中的冰扎了個稀碎。而馬老爺見無心已經拿著勺子吃起凍鹿了,便用長長的小手指甲敲了敲茶缸,開口說道:「明天,我們就可以下山去了。」
轉動腦袋環視了面前的晚輩們,馬老爺含著笑容,被自己的智慧所折服:「香川他們一完蛋,導致了個什麼局面呢?」
馬老爺頓了頓,對於無人回答的情形也很滿意。伸出巴掌展開枯瘦的五指,他繼續說道:「四個字,死無對證!」
津津有味的喝了一口熱茶,他悠悠的道:「寶藏,巫師,詛咒,靈魂……日本人對此很感興趣啊,稻葉大將最感興趣啊!可是他們的人都死了,只有我們活著。你說,日本人敢輕易殺了我嗎?」
所有人都搖了頭。
馬老爺點了點頭:「你們聽好了,做人哪,最要緊的就是要有價值。有價值,就有發言權,就能做文章!」
賽維遲疑著說道:「爸爸,可是到了北京之後,我們的文章遲早會有結尾的一天……」
馬老爺微笑著擺了擺手:「我們不能讓它結尾。文章只是個幌子,讓日本人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有了時間,就有活路。天下之大,只要我們肯隱姓埋名,哪裡不能去?爸爸這些天已經盤算出大概的眉目了。你們放心,等著瞧好吧!」
然後他轉向無心,莞爾一笑:「辛苦你了,你是我們的恩人啊!」
無心嘴上一圈漬,舌頭也凍麻木了,有心謙遜幾句,又不是很想理睬馬老爺。幸好賽維跪到他的後方,伸手一勒他的脖子。他趁勢向後一仰,借著玩笑含糊過去了。
賽維一直勒著無心,不是勒脖子,就是勒手臂,總之是一刻都不肯放鬆。勝伊出了仙人柱,騎著大馴鹿去找伊凡。額上帶著一片白毛的大馴鹿已經和勝伊很親近,但是勝伊天生膽小,上了鹿背便是向前一趴,雙手抱著馴鹿脖子不敢放。等到馴鹿跑到了伊凡的仙人柱外停了蹄子,他不會下鹿,自己試探著傾斜身體,最後「咕咚」一聲滾落到鬆軟的白雪中。
伊凡在手心裡塗抹了鹽,正在讓他的馴鹿們。聽說無心平安歸來了,他真心實意的很喜悅,想要殺一隻小馴鹿慶祝。勝伊拚命阻攔了,於是伊凡只好翻出了一大塊凍硬了的熊肉。先把勝伊抱上馴鹿背,伊凡隨後帶著酒肉也騎上了馴鹿。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一里地遠,到達仙人柱時,馬老爺還在展示自己的厚黑之學,無旋也不是,不聽也不是,便和賽維一遞一句的搭著話,兩人想要找機會一起溜走。偏巧伊凡及時趕到,無心和賽維聽著仙人柱外的歡聲笑語,當即對了個眼色,然後一窩蜂的全出去了。
雖然伊凡絕不能成為馬老爺的知音,但馬老爺看他善良得像頭怪物似的,倒是真挺喜歡他。因為明天就要下山了,馬老爺無以為報,只好搜羅全身上下,把一隻金殼子懷錶和一尊連著金鏈子的、指節大的翡翠菩薩給了他。其中翡翠菩薩是貼身掛著的,水汪汪綠盈盈,還帶著體溫。馬老爺鄭重其事的告訴他:「記住,可別把它輕易送人。放到齊齊哈爾,它值一所小房。」
伊凡把菩薩掛在脖子上了,挺高興,也挺茫然:「可以用它換鹽和布嗎?」
馬老爺望著天想了想,只覺一言難盡:「算了,你仔細留著它,將來傳給你的孩子吧。」
伊凡玩了一會兒懷錶,末了把它還給了馬老爺,因為不知道要它何用。生起一堆熊熊的篝火,他開始切肉烤肉,又問無心:「巫師的靈魂,真復活了嗎?」
無心喝著他的烈酒,因為怕嚇著他,所以只答:「活是活了,但又死了。不過你可別往山腰賺還是……不很安全。」
伊凡對於鬼神素來是敬而遠之,所以十分聽話,絕沒有登山探險的意願。
熊肉上面細細的抹了一層鹽,烤到半生不熟的時候,就被伊凡送進了嘴裡。在十幾天的時間裡,他已經和賽維相熟。賽維不愛他,不愛就不愛吧,有出息的小夥子,不該因為沒被姑娘選中而愁眉苦臉。伊凡只是把最嫩的肉全給了她,她不主動對他說話,他也不搭訕。
從白天鬧到黑夜,夜裡無心陪著酒醉的伊凡跳舞。伊凡知道他們要走了,所以格外的撒歡,東倒西歪跌進了火堆里,幸虧無心眼疾手快,一把將他又拽了出來。伊凡的皮袍沒有燃燒。在雪地上跺了跺腳,他繼續跳。
仙人柱前瀰漫著濃烈的酒肉香氣,直到凌晨才散。伊凡小睡片刻,清醒之後雙手抓雪擦了擦臉,然後抖擻精神,把馬家幾人全送上了馴鹿背。領著道路下了山,他在山腳的營地里,見到了他部落里的親人。
馬家眾人下了馴鹿,和伊凡道了別。繼續給他們做嚮導的人,是伊凡的朋友達西。達西是個矮墩墩的邋遢壯漢,只會講有限的幾句漢話。伊凡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當仁不讓的上了路,從山林一直向外走到了最近的屯子里。
屯子里駐紮了一大隊日本兵,自成一統的圈地建了兵營。達西挨過日本人的欺負,所以不肯靠近營門,只遠遠的指明了方向。馬老爺看清楚了,轉身對著達西拱手抱拳道了謝,隨即昂起頭清了清喉嚨,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哭喪臉,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了營門。
賽維等人受過他的吩咐,此刻也是垂著頭。營門兩邊的日本兵看馬老爺造型奇特,滿腦袋都是捲毛,就瞠目結舌的盯著他瞧。他都走到營門口了,兩名日本兵才反應過來,當即大喝一聲。日本兵腳邊的大婪本來是在曬太陽打瞌睡,此刻隨著士兵的暴喝也起來了,對著馬老爺狂吠不止。
馬老爺背了雙手,不抬眼皮的說了一句日本話,當即震住了兵與狗:「我是稻葉新之助大將派出地使。我們的勘探小隊在距離本屯幾十里外的雪山裡,遭遇了滅頂之災。」
十分鐘後,他們見到了營中最有權威的犬神少佐。對於犬神少佐,馬老爺依舊是面如死灰,並且不甚客氣,直接要求他向天津軍部發電。犬神少佐有點迷糊,因為稻葉大將是華北方面軍的大將,而他犬神少佐守東軍的少佐。馬老爺看出了他的迷糊,於是進一步的自報家門,沉著一張老臉自吹自擂,恨不能把自己抬到汪精衛陳公博的高度。
一個小時後,犬神少佐親自往海拉爾軍部發去電報,而電報當天又轉去了新京總司令部。不過一夜的工夫,犬神少佐便接到了最新軍令。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凌晨時分,少佐派出營中一輛小汽車,要把馬家眾人直接送去海拉爾,還有一隊騎兵隨行做保鏢。馬老爺懷著滿腹主意,一宿沒睡。此刻在燈火照耀下,他板著臉往車裡鑽。一屁股在後排坐下了,他抬起頭吁了口氣,忽然一愣,隨即扭頭望向身邊。
身邊沒有人。勝伊坐上了前方的副駕駛座。賽維在車外,還沒來得及往車裡鑽。
馬老爺用力眨了眨眼睛,認定自己是產生了幻覺——方才在汽車後視鏡里,他恍惚看到了馬俊傑。
賽維帶著一身寒氣上了車,坐到後排中央。無心緊跟著也坐上了,坐上之後,他東張西望的抽了抽鼻子。
賽維現在特別的愛他,一聽他有動靜,連忙問道:「是不是凍著了?」
無心心不在焉的搖了。在車內的一瞬間,他彷彿嗅到了一絲陰寒氣息,可是車裡很乾凈,並無異常。
關嚴車門坐定了,他從懷裡抽出了白琉璃留給他的銀腰帶。腰帶刻著蓮花紋路,通體黑得像煤。無心閑來無事,就用一塊粗帆布緩緩著銀腰帶,想要把它擦出本來面目。他一邊擦一邊看了賽維一眼,賽維近來由於吃了太多的肉和油,居然胖了。不但胖了,皮膚也糙了,然而透出一層血色,反倒看著比先前的模樣更生動。無心對她的要求一貫不脯因為感覺她是個刺兒頭。她要真出落成了美人,非得興風作浪不可。
汽車拖著騎兵尾巴,從黑夜駛入黎明。馬老爺依靠車門假寐,賽維也枕著無心的肩膀睡了。無心收起了銀腰帶和帆布,閉上眼睛不言不動。前方的勝伊忽然大叫一聲,嚇得司機一哆嗦,卻是他做了個噩夢,驚著了。
一行人抵達海拉爾之後,即刻登上軍用飛機。沒等馬老爺把下一步的計謀籌劃清楚,飛機已在天津東局子機場著陸。出了艙門走下舷梯,馬老爺略微調整了表情,從肅殺轉為惶恐。像個精神病人要發病似的,他一驚一乍的蓬著頭髮,莫測高深的直接去見稻葉大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