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和蘇桃走了老遠的路,低著頭從一中慢慢的往指揮部蹭。陳部長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握著一根半長的樹枝,擰著眉瞪著眼跟在後方,口中吆五喝六:「你們倒是快走哇!怎麼著,還打算賴在半路不動了?」
嘴裡一邊說,他一邊用樹枝去戳前方兩名俘虜。對著無心,他是混戳;對著蘇桃,他的下手點就比較有講究,專往後腰和屁股上使勁。蘇桃剛剛過了哆嗦的勁兒,此刻明知道對方不是好戳,但也不敢出聲,只能是背過一隻手,盡量擋著屁股。陳部長看她手掌白裡透紅,忍不住又用樹枝一杵她的手心:「擋什麼擋?」
話音落下,他忽覺手中一滑,隨即就發現自己的樹枝已經被無心抽了出去。「咔嚓」一聲把樹枝掰成兩截扔在地上,無心頭也不回的說道:「要文斗,不要武鬥。」
然後他回頭看了陳部長一眼:「想武鬥,我也奉陪。」
陳部長看他眼神很兇惡,鬥爭意志不禁動搖了一下。有心踹他一腳,可是雙手推著自行車,行動不是很自如。目光從無心的後背移到蘇桃的屁股,蘇桃穿著面口袋似的軍褲,看著也沒什麼屁股。沿著屁股再往上瞧,陳部長盯著蘇桃的後脖頸出了神,兩隻腳一步不停的賺同時在心裡把她和田小蕊李萌萌等人做了對比。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陳部長想要是蘇桃能跟自己好,自己就不和李萌萌狗扯羊皮了。蘇桃要是不和自己好,自己也許可以對田小蕊再賣把子力氣,但田小蕊又有點兒喜歡顧基。田小蕊要是真喜歡顧基,自己就不好出手了,畢竟從小和顧基玩大的,兄弟情分不能不講。可顧基是個徒有其表的慫貨,拿顧基當兄弟,是不是拖了自己的後腿呢?
陳部長塞了滿腦子亂鬨哄的愛恨情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指揮部的。
和清晨相比,指揮部的人氣旺多了。一排紅磚房坐落在小校園裡,靠左的兩間是宣傳隊的辦公室。兩間辦公室全開著門窗,裡面以女性為主。十七歲碉小蕊甩著齊耳短髮,正在其中的一間里和同伴排練樣板戲;隔壁屋子裡人更多,卻也更安靜,因為全都低頭站在大辦公桌前,刷刷點點的寫大字報。寫好了的大字報被掛在窗上牆上晾乾,鋪天蓋地到處都是,五顏六色宛如萬國旗。
一隻小白蝶扇著翅膀,掠過了樹木碧綠的新葉和陳部長黝黑的面孔。陳部長的心情忽然極度舒暢了。彎腰鎖了自行車,他讓人把無心和蘇桃暫且關進右邊的空屋,自己則是投身到了婦女工作中去。一個箭步跳上窗檯,他笑嘻嘻的問屋裡碉小蕊:「排練著哪?」
田小蕊冷淡的對他一點頭,然後做出李鐵梅的姿態,咬牙切齒的銳聲唱道:「我家的表嗷嗷嗷叔,數嗚嗚嗚不清……」
無心和蘇桃進了空屋子。房門一鎖,他們算是入了獄。蘇桃靠牆站了,一隻手還牽著無心的後衣襟;無心看她滿身都是不打自招的嫌疑相,就扯開她的手,面對著她低聲安慰道:「別怕,只要你我把話咬准了,他們也沒證據斷我們的案。」
蘇桃小聲說道:「我害怕。」
無心俯身湊到她的耳爆嘁嘁喳喳的說道:「反正我們今早把該藏的都藏好了,他們就算搜我們的身,也搜不出什麼來。你坦然點,得讓他們看不出我們的底細。」
此言一出,白琉璃先聽明白了,立刻從書包中伸出了頭,搖搖擺擺的要往外爬——他挺喜歡自己的白蛇身體,萬一無心過會兒被人揍了,他不雄無心,只怕自己受到連累,會被無心壓扁,或者被人剝了皮清蒸紅燒。為了保證自己能夠長久的做一條貌美白澀他決定鑽到牆縫裡避避風頭。
無心常年和他氣急敗壞的作鬥爭,已經和他親近到了心有靈犀的地步。把他抻出來扔到地上慢慢爬,他轉向蘇桃,用輕快的語氣問道:「你的紅繩呢?我們接著玩。玩著玩著你就不怕了。」
蘇桃從口袋裡摸出一小團紅毛犀紅毛線結成了一個大疙瘩,解也解不開,於是換了遊戲——兩人雙掌合十,互相指尖抵著指尖,看誰動作最快,能夠率先拍到對方的手背。
無心手快,所以故意控制著速度,想讓蘇桃也贏幾次。蘇桃很認真的驟然出擊,雙手「啪」的夾住了無心的雙手。微微笑著抬頭面對了無心,她小聲說道:「你有時候像大人,有時候像小孩。」
無心問她:「像小孩好不好?」
蘇桃點了點頭:「挺好的。」
無心又問:「怎麼個好?」
蘇桃慢慢鬆開了他的手:「能跟我一起玩唄。」
無心笑了:「我也願意和你一起玩。等到度過了眼下的難關,我帶你多走幾個地方。」
蘇桃抬眼看他:「你家人不管你呀?」
無心:「不管。」
蘇桃不大好意思的一抿嘴,聲音越來越低了:「我也沒人管。」
無心向她一揚下巴:「我比你大,我管你吧!」
蘇桃垂下了頭,看無心斜挎著的書包上支出了一截帆布帶子,就伸手拽住了緩緩揉搓:「行。」
兩人正是竊竊私語之時,外面起了喧嘩,原來仕基騎著自行車,把小丁貓帶回來了。緊接著房門一開,有人搬進了一張長課桌,又對著無心和蘇桃吆喝道:「站好了,等著接受審訊!」
等到三把椅子也擺好了,小丁貓、陳部長以及李萌萌一起進了來。小丁貓當仁不讓的坐了中間,陳部長和李萌萌分坐兩邊。李萌萌打開本子擰開鋼筆,一隻眼睛腫的看不見人了,她歪著腦袋,用另一隻眼睛斜盯無心。而小丁貓一團和氣的對著陳部長一點頭:「小陳,你來問吧。我先聽一聽。」
陳部長答應了,隨即正色面對前方,厲聲吼道:「姓名年齡籍貫出身自己報!」
無心開了口:「姓名無心,年齡……二十,籍貫黑龍江,出身……佃農。」
此言一出,旁人沒言語,小丁貓盯著自己撂在桌面上的兩隻手,「撲哧」一聲樂了。笑完之後他對著蘇桃一點頭:「你繼續說。」
蘇桃膽戰心驚的喃喃說道:「姓名蘇桃,年齡十五,籍貫黑龍江,出身……工人。」
小丁貓問道:「什麼工人?產業工人還是手工業工人?」
蘇桃被他問愣了,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區別。無墟她答道:「產業工人。」
無心一出聲,小丁貓就無聲的笑,並且不看他。陳部長斜著眼睛窺視本組織的第三號領袖,心裡直發毛:「小丁貓同志,他們的回答,是不是有問題啊?」
小丁貓擺了擺手:「沒什麼,你問你的。」話音落下,他看了無心一眼,「撲哧」一聲又樂了。
陳部長莫名其妙的清了清喉嚨,開始老調重彈。他們無憑無據,當然沒有讓人信任的理由。陳部長做出威脅,要派人去黑龍江了解情況。見無心和蘇桃一臉的麻木不仁,他轉而又究起了細節,問蘇桃的父母在哪家工廠,做什麼工作,一個月工資多少,住什麼房子,有幾個兄弟姐妹。正是問得蘇桃前言不搭後語之時,身後的房門忽然被人撞開了,顧基伸進了一個汗津津的腦袋,半興奮半驚駭的說道:「報告,紅總出現新動向了!」
小丁貓回頭看他:「怎麼了?」
顧基本來是看著陳部長的,小丁貓一出聲,他就把陳部長拋棄了:「紅總把縣委的大印給丟了!」
小丁貓睜圓了眼睛:「公章丟了?」
顧基樂呵呵的點頭:「丟了,今天剛鬧出來的!公章,還有一沓子空白介紹信,好像還有上百斤的全國糧票,都丟了。怎麼丟的我們不知道,反正紅總現在把矛頭指向了我們,說是我們派人偷的。」
如果把文縣比作一國,公章就相當於玉璽。縣委的原領導們早都被批倒批臭了,代表縣委權力的物件,就只有公章一樣。聽聞紅總丟了公章,小丁貓把桌子一拍,對著陳部長笑道:「好啊!戰鬥的機會來啦!如今擺在面前的就是兩件事,第一,對紅總迎戰;第二,發動全部人馬找公章!」
未等陳部長回答,又一名青年氣喘吁吁的擠到了門口:「報告!機械廠里幹起來了!紅總先動的手,他們全帶了砍刀!」
陳部長立刻顯出了不屑一顧的神氣,而小丁貓命令道:「鋼廠不是你們的嗎?集合廠里武裝部的全體人員,火速過來領!」
陳部長站起了身:「我這就去——他倆怎麼辦?還審嗎?」
小丁貓也跟著起立了:「先關著吧,有空再來處理他們。」
一群人說走就走。門上大鎖一扣,無心和蘇桃就又失了自由。單手伸進書包里,無心對蘇桃悄聲說道:「他們要的公章,好像在我手裡。」
蘇桃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有的?我們要是把公章給了他們,算不算立功贖罪啊?」
無心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先不給,讓他們急一急,知道公章的分量。」
蘇桃環顧四周:「你找個地方把公章藏好吧。我總怕他們搜身。」
無心滿屋轉了一圈,沒找到好地方,靈機一動,他把蘇桃的書包要了過來。蘇桃的書包堪稱包羅萬象,他把白紙包好的公章塞進了一卷尼龍襪子里,襪子上面又纏了兩條月經帶。蘇桃有點難為情的蹲在一邊旁觀,心中感覺無心無所不能。往後要是能被他「管」,自己倒是很願意的。
因為機械廠爆發了戰爭,所以指揮部亂鬨哄了一陣之後,大部分人馬都衝去了前犀只剩下幾個能力差的看家,其中就有顧基一個。小丁貓本來還想讓顧基跟著,可陳部長太了解他,不肯讓他隨行,並且告訴小丁貓:「別帶他,他可笨了,個頭還大,靶子似的。和他在一起,特別招打。」
顧基沒辦法,眼巴巴的看著人都走了。忽然想起空屋子裡還關著個挺漂亮的小姑娘,他來了精神,趴在玻璃窗上想要往裡看。然而他往裡看的時候,無心也正打算往外看。兩人隔著一層玻璃臉對了臉,都是一怔。顧基隨即歪了腦袋換位置,不料無心一巴掌拍上玻璃窗,截斷了他的視線。
接下來,蘇桃站在房內,就看無心雙掌翻飛,噼里啪啦的在窗玻璃上亂拍一氣,掌掌都不落空,把外面顧基亂動的腦袋遮了個嚴密。顧基氣壞了,隔著玻璃窗向他一指,高聲罵道:「你媽×!」
無心當即作出回應:「你還吃了我一個燒餅呢!」
顧基又罵:「你個□流氓分子!」
無心巋然不動:「反正你吃了我一個燒餅!」
顧基咣咣咣敲玻璃窗:「你是不是欠揍?」
無心立刻敲了回去:「吃了我的燒餅還想打我?」
顧基也不是太饞的人,偶爾吃了他一個燒餅,被他嚷得天下皆知,不禁急紅了臉:「沒完啦?」
蘇桃見無心佔了上風,又怕顧基真衝進來打人,就上前扯了扯無心的後衣襟:「不說了,我們不和他吵。」
無心本來也沒生氣,蘇桃一扯他,他就當真轉身撤了。而顧基因為在陳部長面前總受欺負,所以此刻頗想趁機也欺負欺負無心和蘇桃。嘰嘰咕咕的又罵幾句,他見房內總沒回應,才意猶未盡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