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下午的,無心和蘇桃被關在空屋子裡,也沒人管理。門是鎖嚴實了,窗戶合頁可能是銹住了,也推不動。蘇桃畏畏縮縮的在角落裡席地而坐,悄悄的解開了腳上鞋帶。發現無心站在一旁望向自己了,她難為情的小聲說道:「一直站著,腳都腫了。」
無心一屁股也坐下了,又把兩人的書包疊在一起放在地上:「把鞋脫了,兩隻腳架到書包上。反正也沒人來,能歇一會兒是一會兒。」
蘇桃似乎是感覺自己的兩隻腳拿不出手,很心虛的不肯伸腿。無心看她始終是抱著膝蓋,就親自出手抓了她的腳踝,不由分說的抻直了她的雙腿,並且扒掉了她腳上的解放鞋。蘇桃穿著一雙白底碎花的尼龍襪子,熱烘烘的散發了解放鞋的膠皮味。
無心看蘇桃坐舒服了,自己也跟著脫了鞋伸了腿。蘇桃順著他的腿往下看,就覺得他腿長,筆直筆直的伸出老遠。忽然「喲」了一聲,她問無心:「你怎麼沒穿襪子啊?」
無心一攤手,對著她笑道:「沒襪子可穿。」
蘇桃跪起身拽過自己的書包,打開了在裡面翻找。她帶了好幾雙新襪子,都是有彈性的,腳大腳小都能穿。翻出一雙尺碼最大的,她抬頭遞給無心:「你試一試,看看能不能對付著穿?」
無心擺了擺手:「不用,我穿不穿都行。」
蘇桃踩在解放鞋上,蹲到無心腳邊抻長襪子,想要比量比量。襪子畢竟是女式的,大得有限。蘇桃把襪子抻了個細長,還是比無心的赤腳短了半截腳趾頭。悻悻的捲起襪子塞回書包,她坐回原位,本來以為自己能為無心做點什麼,結果還是未遂。
指揮部內的人越來越少,都跑去機械廠看熱鬧了,只有顧基身負重任,原地不動充當看守。晚飯前他跑到空屋窗外向內望了一眼,發現無心和蘇桃靠在牆上,兩人歪著腦袋偎在一起,居然是睡著了。
指揮部里空空蕩蕩,連個和他鬥嘴的人都沒了。他百無聊賴的抱著肩膀,想一想自己的家庭,想一想自己的前途,越想越是茫然。能夠在指揮部里佔據一席之地,乃是他的榮耀;其實他是沒資格加入縣聯指的,全是陳部長提拔保護了他。陳部長能把他吸收進來,也能把他驅逐出去。他頂天立地的晃著大個子,感覺自己像只孤獨的小鳥,無枝可依。
正在他傷感之時,小丁貓等人回來了。
小丁貓不高不矮的直鼻樑上,端端正正的架著銀絲眼鏡,鏡片一塵不染。白襯衫的第一個領扣沒有系,翻出的襯衫領子也是雪白。嘴裡叼著一根香煙,他從吉普車上彎腰跳下。忽見顧基孤零零的站在指揮部大門口,他淡淡的一笑,開口問道:「關著的那二位怎麼樣?」
顧基一看他的精神頭,就知道必是大勝而歸,連忙也跟著昂首挺胸:「他倆挺好,在屋裡晾腳丫子呢!」
陳部長隨後也下車了,一張黑臉像黑鐵蛋子似的,黑里透著光。遙遙的對著顧基一招手,他高聲大氣的笑道:「顧基,我!今天了不得,陣勢太大了。 紅總讓咱們打得撒丫子跑,咱們就是鐘山風雨起蒼黃,他媽百萬雄師過大江啊!」
顧基很了解陳部長的水平,如今聽他效仿小丁貓引經據典,心中暗暗的不以為然,並且轉移話題道:「田小蕊她們早走了,你們看見她們了嗎?」
陳部長氣吞山河的哈哈大笑:「看見啦,她們晚上到鋼廠大禮堂演節目。」
顧基本來是有點崇拜陳部長的,此刻在小丁貓雲淡風輕的襯托下,他忽然發現陳部長沒個人樣,簡直有點不堪入目。腦筋靈活的轉了一圈,他轉向小丁貓,嘻嘻一笑。
杜敢闖和馬秀紅也下車了,和陳部長一起簇擁著小丁貓往院內走。及至進了辦公室,小丁貓坐在辦公桌後,慢條斯理的從褲兜里掏出煙盒,給自己續了一根香煙。而陳部長由於太興奮,所以還忍不住對著顧基大說大笑:「武衛國平時不是一貫的自成一派嗎?今天也被咱們小丁貓同志給震住了!他拳頭再硬,也沒有子彈厲害不是?」
武衛國是鋼廠造反派的頭領,名義上書了縣聯指,然而因為看不上縣聯指的學生班子,所以實際上是自立山頭,往日並不把陳部長等人放在眼裡。陳部長今天終於看到了武衛國服軟,不禁痛快淋漓,恨不能在辦公室內作獅子吼。而小丁貓慢慢吸了半根煙,然後對著陳部長揮了揮手:「你和顧基去準備一下晚飯。我和她們再對今天的戰鬥做一次總結。」
陳部長滿口答應,帶著顧基告辭而走。杜敢闖走過去關了房門,馬秀紅則是拎起暖壺倒了一杯熱水,靜靜的送到了小丁貓手邊。小丁貓察覺出身邊多了一根柔情似水的黃瓜,但是硬著頭皮不抬頭。
杜敢闖嚴厲的看了馬秀紅一眼,隨即搬了椅子坐在小丁貓對面,壓低聲音說道:「我認為,我們今天開了一個很好的頭。」
小丁貓向前撩了她一眼,看她身板橫寬,是條威武的女好漢。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他往地上彈了彈煙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革命的世界天大地大,閑花野草處處生,自己卻是弄來了這麼一對左膀右臂。他自認不是浮淺之徒,對於二位女將的內涵,他也是很欣賞的;不過話說回來,她們長得還是太困難了,屬於不可改造的對象。天天對著杜敢闖和馬秀紅,他時常感覺自己特別美麗,當男人都有點浪費。
杜敢闖看慣了小丁貓若有所思的模樣,於是自顧自的侃侃而談。最後她在半空中一揮拳頭,陰謀家似的小聲說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如果你真看好文縣了,我就立刻開始行動,把文縣打造成我們的新根據地!」
小丁貓點了點頭,輕聲答道:「文縣的全面鬥爭尚未展開,大有我們作為的空間。在保定,我永遠都只是三號,與其如此,不如另開一片天地。」
他抽煙抽得口苦。把半截香煙摁熄在了寫字檯的玻璃板上,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溫水:「文縣原有的組織,經過了大半年的發展,都已經基本固定成形。想要打破它們的銅牆鐵壁,就要吸收新的力量加入。武衛國的勢力還是很強大的,我們先不要動他。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我們聯合可聯合的,打擊可打擊的。至於紅總那邊……」
隔著一張大辦公桌,杜敢闖把一張面孔探向了他:「先對內,再對外。」
小丁貓正視了她,眼鏡片上流光一閃,算是回答。杜敢闖的黑黃臉膛、臉上的油光、以及太陽和額頭上暴出的紅痘子,都讓他很受刺激。於是他摘了眼鏡,心中發出一聲蒼涼稻息:「哎呀媽呀……」
與此同時,無心和蘇桃穿好了鞋,開始預備吃晚飯了。
無心從書包里掏出圓麵包。撕開外面的包裝紙,他把麵包送到蘇桃面前:「吃吧,看來他們是不能管我們的飯了。」
蘇桃盤腿坐在地上,伸手拿了麵包:「要是有個水壺就好了。沒水喝,怪乾的。」
無心一指窗外:「看見剛才他們的陣勢了嗎?他們肯定是佔上風了。既然如此,我就乾脆把公章交給他們。一枚公章,總能換口水喝吧?」
蘇桃發現書包里還剩了一根香腸,就把香腸夾到麵包里,遞還給了無心:「我吃一個麵包就夠了。」
無心接了麵包,要掰香腸:「一人一半。」
蘇桃推他的手:「我不要,我吃不了。」
無心蹲在她的面前,看著她笑:「這麼一點玩意兒,會吃不了?」
蘇桃:「我不餓。」
無效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撒謊是吧?」
蘇桃垂了頭,咕噥著說:「我沒撒謊,我飯量小。」
無芯了一聲,扭頭往窗外望,忽然看到小丁貓溜達進了院子,他連忙把麵包香腸往蘇桃手裡一塞,然後迅速從書包里翻出了被月經帶和襪子包裹起來的公章。三下五除二的剝出公章,他抬手一敲窗戶,吸引了小丁貓的目光。
小丁貓本來正在沉思,幾乎忘了無心和蘇桃的存在。如今冷不防的見了他,不由得一愣。天色暗淡,空屋子裡又沒開電燈,他影影綽綽的只見無心在向自己招手,就好奇的走了過去。無心見他越來越近,便把公章送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然後結結實實的印在了玻璃上。
正當此時,陳部長領著一群部下,帶著晚飯回來了。
小丁貓來不及吃晚飯,先讓人打開了空屋子的房門。電燈也亮了,無心向他伸出手,手掌托著一隻紅通通的木頭印章。
「我是在路上撿的。」他坦然的告訴小丁貓:「撿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它有沒有用,反正當時周圍沒別人,我就把它揣起來了。我數路的人,公章給你們也行,給紅總也行,對我來講沒區別。現在我給了你們,就是要表示我們不是壞人,對你們更是沒有惡意。」
小丁貓一把抓過公章,低下頭仔細看清了章上的字樣。要笑不笑的一翹嘴角,他隨即抬頭說道:「你這麼做就對了,我給你記上一功!」
無心把蘇桃拉到了自己的斜後方:「我不用你給我雞,只要你能放了我們,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小丁貓往無心身後望,能望到蘇桃低著的半張臉;半張臉像半朵桃花,眉眼都是墨畫的。
「你立了功,和我們就算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了。」小丁貓微微一笑,兩隻眼睛分別盯著無心和蘇桃:「現在紅總的牛鬼蛇神大隊還在蠢蠢欲動,伺機反撲。我不能讓我的戰友出去冒險,今晚你們就和我們一起去住招待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