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招待所距離指揮部所在的小學校,足有三條大街遠,乘公共汽車的話,正好是六站地。小丁貓等人在指揮部里對付著吃了一頓晚飯,然後便張羅著要去縣招待所休息。吉普車發動起來,載著小丁貓和他的左膀右臂先出發了,其餘眾人推著自行車紛紛出了校園,其中陳部長目光如炬的盯住了蘇桃,氣沖沖的吆喝道:「你站住!我告訴你,你的問題還沒交代清楚,別想渾水摸魚半路逃跑!」
蘇桃嚇了一跳,垂著頭不敢言語。而陳部長不等旁人開口,搬起自行車向下一頓:「你上我車,我親自帶你住」
蘇桃驚魂不定的看了無心一眼,見無心點了頭,便蹭著小步走向了陳部長。陳部長殺氣騰騰的黑著臉,越是細看蘇桃,越感覺她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但不是一個世界,甚至不是一個品種。人皆有愛美之心,他真想和她親近親近,可因為明知道自己親近不上,所以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能直接□了她。
車子后座向下一沉,是蘇桃側身坐上去了。陳部長踏上腳蹬,正要用力往下踩,不料李萌萌從後面趕了上來,尖錐錐的問道:「你帶她,誰帶我呀?」
陳部長不耐煩的答道:「讓顧基帶你!」
李萌萌一跺腳:「他帶那個男的先走啦!」
陳部長舉目一望,就見顧基人高馬大的蹬著自行車,果然已經馱著無心騎出老遠,便是氣得罵道:「這×真能愁死人!馱個男的也能跑那麼快。」
李萌萌扯了他的袖子,鼻青臉腫很不好惹:「那我呢?我怎麼卓」
陳部長被她纏得沒法,回頭看看其餘人等,每個人的自行車都不空閑;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讓她坐上了自行車的前大梁。老牛似的向前伸了頭,他拼了命的一蹬一蹬,總算是把沉重的自行車給騎上了路。
文縣是個富庶先進的工業縣,縣裡的招待所是近些年新建的三層樓,堪稱縣內的豪華一景。招待所的所長早在去年秋天便被全縣人民批臭批倒,罪名卻是含糊,非招待所內部人員不能知曉。小丁貓的吉普車開進招待所大院時,這位前所長正在院子里載歌載舞的進行勞動改造。眼看吉普車亮著大燈停在眼前了,前所長一手拄著大笤帚,一手翹著蘭花指平伸向前;雙腳腳尖一點地,他以一隻芭蕾小天鵝的姿勢亮了個相。
司機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杜敢闖全愣了。小丁貓在後排出了聲:「這是什麼情況?」
未等旁人作答,前所長縱身幾個大跳,躥著箭步沒影了。
馬秀紅後知後覺的做了猜測:「精神病吧?」
小丁貓下了吉普車,一手叉腰,一手向前一招。站在門口的女服務員,本來是誰也不理的,但是看他來勢不凡,派頭更不凡,兩隻腳就自動的移向了他:「你們是吃啊還是住啊?」
小丁貓往大院深處一指:「剛才掃院子的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服務員上下打量了他,神情隱隱的帶了熱度:「精神病,別理他。」
正當此時,後方的自行車大軍也到達了。小丁貓是有備而來,不但武器充足,資金也充足;眼看招待所燈火輝煌,是個體面的地方,他就起了豪興,要請縣聯指的們吃頓像樣的晚飯。陳部長一聽,立刻悔恨不迭,因為方才在指揮部吃白食,已經吃了個十分飽。
招待所一樓便是飯店,小丁貓包下大廳,讓服務員擺了五桌宴席。陳部長几個電話打出去,武衛國帶著演出完畢碉小蕊等人也趕來了。武衛國是條三十來歲的壯漢,經過了白天一場武鬥之後,現在已經很高看小丁貓。宴席剛一開始,他便端著一杯啤酒主動走到了小丁貓面前,敬酒過後又低聲說道:「你就放心的住,招待所外面,我給你派了二十名保鏢。」
小丁貓抬手一拍他的肩膀,沒言語,只點了點頭,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模樣。
武衛國一回原位,陳部長也立刻端著酒杯上去了,不但敬了小丁貓,也敬了杜敢闖和馬秀紅。顧基高高大大的跟在他的身後,意意思思的總想插話,可是又找不到機會。小丁貓和陳部長先碰了杯,然後目光越過陳部長的肩頭,他對著顧基也一舉杯。
顧基嚇了一跳,剛要回應,然而小丁貓和陳部長已經痛飲完畢,開始打嗝了。
兩大杯啤酒進了肚,小丁貓站在桌前,開始有點搖晃。馬秀紅見狀,立刻不著痕迹的起身攙扶了他。而小丁貓來了興緻,遙遙的對著無心一揮手:「立功的那個,帶著你的小朋友一起過來,我也敬你們一杯。」
無心帶著蘇桃走到了小丁貓面前。手裡拿著一杯金黃的啤酒,他對著小丁貓說道:「蘇桃是個小孩,不會喝酒,我代她敬你了。其實我也談不上立功,無非是幫了個順手的忙。你我萍水相逢,誰也犯不上為難誰,是不是?」
小丁貓輕輕巧巧的和他一碰杯,眼睛盯著杯口流光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緣分。有緣千里來相會,來日方長。我喝一杯,你喝兩杯,沒錯吧?」
無心笑了笑,感覺小丁貓是話裡有話,可惜沒聽懂。而小丁貓乾杯之後,當眾伸手揪住了蘇桃的一邊衣袖,把她一點一點的扯到了自己面前。蘇桃順著他的力道往前挪著碎步,同時偷偷握住了無心的手,手指冰涼的,幾乎快要。
無心知道蘇桃怕這些人,怕得要死。可是未等他出手,小丁貓已經鬆了手。笑眯眯的正視了蘇桃,小丁貓帶著一點醉意說道:「蘇桃同志,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他的語氣很溫和,然而蘇桃卻是情不自禁的一哆嗦,耳邊什麼聲音都來了——皮帶抽過皮膚,木棒敲打骨頭,母親在批鬥大會上發出的哀嚎,最後讓父親化為灰燼的爆炸……
蘇桃避開了小丁貓的目光,慢慢避回到了無心的身後,同時聽見無心對小丁貓說話:「小孩,不會說話,今天被你秘了一天,嚇得一直沒過勁。她真有個好歹的,我也負不了責,所以明天我就打算帶她回哈爾濱了。」
小丁貓慢條斯理的搖了:「走什麼呀?我不發話,你能出文縣嗎?」
無心笑了一下:「不走就不賺反正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幹革命!」
小丁貓一點頭:「這麼想就對了。」
晚宴結束之後,眾人休息的休息,回家的回家。小丁貓是要住單間的,陳部長看出三號今天有點共產主義的意思,就躍躍欲試的想佔個便宜,主動要求和無心住雙人間——三號總不會供不起他一張床位。
小丁貓立刻就答應了,又讓陳部長再找個人對蘇桃進行陪伴加看守。李萌萌一聽可以免費住招待所,立刻就活了心思——她家裡住著一小間黑的破房子,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思想極其落後,見了她就讓她幹家務活,還把她的革命行為誣衊為「出去騷」,氣得她昨天當胸擊了母親一拳。她要不是無處棲身,早離家出走了。
陳部長認為李萌萌傷勢未愈,沒有必要留在招待所里又吃又睡的獻醜。立場堅定的驅逐了李萌萌,他讓田小蕊留下來。
各人都有了著落,小丁貓便在杜敢闖和馬秀紅的陪伴下進了單間,掩人耳目的進行密謀。蘇桃也該和田小蕊回房間去了,眼巴巴的望著無心,她靠牆站著,一步都不想動:「我住三樓,你住哪兒啊?」
無心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我住二樓,離你不遠。你今天累著也嚇著了,我看你有點發燒,回房之後馬上睡覺,別光顧著玩,知道了嗎?」
說到「睡覺」二字之時,他在蘇桃肩上捏了一把。蘇桃立刻抬頭看他,心裡隱隱約約的明白了:「知道,我回去就睡。」
然後她果然顯出病怏怏的模樣,隨著田小蕊回房去了。
無心和陳部長也下了樓。顧基茫茫然的跟在他們身後,等到陳部長進房間了,他伸著腦袋向內一瞧,見裡面窗明几淨,床單雪白,還鋪著彈簧墊子。頗為艷羨的擠進了門,他一扯陳部長:「明天要是還不走的話,換我來住一宿吧?」
陳部長揮了揮手:「明天再說,你現在該走就住」
顧基看陳部長氣色不善,只好訕訕的轉了身。及至他走出房門了,陳部長在後面又小聲說道:「顧基,你明天早上早點兒來,招待所提供早飯,聽說是隨便吃,還挺好。」
顧基站沒站相,搖晃著「嗯」了一聲,悻悻的走了。陳部長正要關門,不料眼角人影一閃,他定睛細瞧,卻是發現無心從自己身邊擠了出去。
「哎?」他立刻就要追:「你幹什麼去?」
無心頭也不回的答道:「撒尿!」
站在公共衛生間的小便池上,無心痛快淋漓的尿了一場。很舒服的打了一個寒顫,他睜開眼,卻是一驚。
在幽暗的電燈光中,他看到面前貼著白瓷片的牆壁上,緩緩浮現出了白琉璃的上半身。潮濕的長髮中分披散,發梢似乎還帶著隱隱的水意,白琉璃的形象停留在了人生最末一次的沐浴後,兩道長眉,一雙藍眼睛透出肅殺的光。
「你怎麼不管我了?」他惡狠狠的逼問無心。
無心環顧四周,見衛生間里沒別人,這才小聲答道:「你又不怕我連累你了?」
白琉璃一揚下巴:「我告訴你,我卡在牆縫裡爬不出來了。你明天立刻回去救我。」
無心壓低聲音說道:「我哪知道明天能不能回去?以後我給你抓條小白狗,你做狗吧!」
白琉璃一甩袖子,很狂躁的怒道:「不!總之你明天務必要去把我弄出來,否則我就去上蘇桃的身!」
無心連忙擺手:「別,我去就是。你脾氣太大,全是我把你慣壞了。現在這裡人多眼雜,我不和你一般計較。等到將來有機會了,我跟你算一筆總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