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蘇桃早早的起了床。鄰碉小蕊還在晾著大腿酣睡,十七歲的姑娘了,已經發育的有型有款。蘇桃看了她一眼,看得心驚肉跳。田小蕊昨天晚上幾次三番的要和她說話,句句都是敲打她的老底。她記住了無心的囑咐,把嘴閉得死緊,硬著頭皮扛住了田小蕊陰一句陽一句的審問。
輕手輕腳的洗漱完畢,她挎著書包出了門,邁著大步跑到了二樓。抱著書包站在陰暗拐角處,她靜靜的等待無心。等了半天,無心沒來,小丁貓倒是帶著馬秀紅施施然的下樓了。一眼瞧見蘇桃,小丁貓停了腳步。夾著香煙的手指向她微微一抬:「幹什麼呢?走啊,下樓吃飯去!」
蘇桃畏畏縮縮的退了一步,做蚊子漢「我等無心呢。」
小丁貓意態瀟洒的笑道:「等他幹什麼?他也是一樣要下樓吃飯的嘛!走走賺一起住」
蘇桃莫名的很怕他,眼看他把手伸到面前了,連忙向後退了一步:「我不。我……我還不餓呢。」
馬秀紅冷眼旁觀,看小丁貓笑嘻嘻的像個流氓,有損三號的身份和風采,就面無表情的咳嗽一聲。與此同時,二樓走廊中房門一開,無心和陳部長一前一後的走出來了。蘇桃算是看見了救命星,先是橫行躲開了面前的小丁貓,然後一路小跑,到了無心面前。無心很自然的拉住了她的手,又對小丁貓打了個招呼。
小丁貓用手中的香煙一指蘇桃,一團和氣的笑道:「無心啊,蘇桃小同志還是缺乏革命小將的氣魄。女同志要颯爽英姿五尺,要不愛紅裝愛武裝;扭扭捏捏羞於見人是不行的。」
無效手一拍蘇桃的後背:「小孩嘛,怕生。」
小丁貓搖了:「小?不小啦!」
無心又摸了摸蘇桃的後腦勺:「不小,也不大。黃毛丫頭,什麼也不懂,由她去吧!」
一群人說到此處,還算談笑風生。眾人繼續下樓,到了一樓的大餐廳里。早餐除了各色主食粥湯之外,還有涼拌的小菜和茶葉蛋。顧基果然如約而至,不是跟著陳部長,就是尾隨小丁貓。有了他打掩護,無心和蘇桃不聲不響的單獨佔據了一套桌椅。蘇桃和他緊挨著坐了,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輕鬆顏色。一邊磕開一隻茶葉蛋,她一邊小聲告訴無心:「三樓有浴室,我昨晚洗了個熱水澡。今天晚上我們要是還在這兒住,你也上去洗一洗。牌子上面寫了,男的是五點到七點,女的是七點到九點。你早點去,能洗好久呢。」
把茶葉蛋剝乾淨了放到無心的碗里,她嘀嘀咕咕的又說:「我還想起一件事兒,你可能都忘了,就是小白蛇——我們把小白蛇落在空屋子裡了。要是他們不管我們,我們想著去把它找回來吧!」
無心用筷子尖紮起茶葉蛋,咬了一口:「他們不能白養著我們,我有辦法帶你回去。」
無心和蘇桃吃飽喝足之後,跑到小丁貓面前毛遂自薦,說自己會寫毛筆字,抄大字報是把好手。小丁貓大清早的還喝啤酒。端著酒杯對陳部長一點頭,他說道:「他們兩個,可以一用。」
小丁貓一發話,陳部長立刻就心領神會了。而小丁貓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道:「今天開始,兩件大事。第一,把指揮部遷往一中;第二,嚴密防範紅總反撲。杜敢闖同志已經在凌晨出發回保定了,等她的人員一到,我們立刻動工,把一中改建為聯指的第一堡壘。另外,機械學院是怎麼回事?怎麼成了真空地帶?」
機械學院是機械廠的產物,本質上是一所無名的大學。照理來講,大學校園裡面應該最是風起雲湧,然而機械學院里不知怎麼搞的,各系學生各立山頭,關起門來打了個亂七八糟。又因為他們戰鬥力有限,所以聯指和紅總都不屑與聯合他們。
「階級鬥爭一根弦,只能緊不能松。」小丁貓喝著啤酒,慢條斯理的吩咐陳部長:「你去組織人馬,預備召開萬人批鬥大會。把全縣死剩下的牛鬼蛇神做個集合,我再負責給你從北京弄回個大。我告訴你,聯指的聲音,必須庚紅總。」
陳部長一邊點頭,一邊不安的窺視小丁貓。小丁貓和他年齡相彷彿,可他總感覺小丁貓的靈魂至少得有四五十歲了。
無心和蘇桃先人一步的出了招待所大樓,站在院子里看風景。精神病前所長雙手各攥一條大抹布,正甩著水袖擦拭一樓的窗玻璃。擦了一陣之後,兩條抹布全烏黑了,他把頭一揚,踮著腳尖橫向移動,又舉起雙臂把兩條抹布甩成兩朵花。最後姿態輕盈的轉了個圈,他彎腰端起一盆髒水,一路扭扭搭搭的進樓去了。
蘇桃看他瘋得出奇,忍不住笑。正好有名偷懶的服務員站在門口嗑瓜子,無心和她攀談了三言兩語,卻是得知了前所長的詳細罪行。
前所長姓鮑名光,基本可以算是個好人,生平唯一的愛好就是加夜班,並且熱情洋溢,時常值更的年輕電工到自己房裡睡覺。□一發動,鮑光立刻就被曝光了,罪名是同性戀,並且被人從辦公室的抽屜里搜出許多男子畫片。鮑光的妻子兒女當天就和他劃清了界限,而鮑光本人成為□流氓分子,掛著牌子走遍全縣的大小批鬥會,被造反派們打得死去活來,不出一個月的工夫,他就瘋了。
鮑光一瘋,反倒佔了便宜,因為造反派們不能再押他批鬥了。批鬥大會是個嚴肅的場合,牛鬼蛇神們全都如喪考妣,唯有他站在一旁,像個鵪鶉似的雙手交握於下腹,對著革命群眾們亂拋媚眼。及至牛鬼蛇神們全都九十度向下彎腰接受批鬥了,他也夾著兩條腿一撅屁股,屁股翹得比頭還高。小將們剛一掄皮帶,他便捏著嗓子叫,咕咕噠噠的像要下蛋,逗得牛鬼蛇神和革命群眾們一起大笑。小將們沒了轍,又不好平白無故的殺了他,只好把他送回招待所,讓他在所里勞動改造。
無心剛剛聽完了鮑光的故事,小丁貓等人就出來了。無心帶著蘇桃在前面賺蘇桃低聲問無心:「什麼是同性戀呀?」
無心想了一下,隨即答道:「就是說這個鮑光啊,不愛女人,愛男人。」
蘇桃聽了,似懂非懂:「這不算病吧?我也不愛和男生玩,玩不到一起去。」
無心一挑眉毛,發現蘇桃一開口,就把自己堵得不知從何說起了。
眾人一窩蜂的回了指揮部。指揮部里人來人往,已經很熱鬧。宣傳隊用來寫大字報的房間里已經人滿為患,無心抓住機會,立刻將一張桌子搬進昨天關押過自己的空屋子裡。等到蘇桃把墨水瓶和毛筆也運過來了,他鋪開黃紙擺好架勢,筆走龍蛇的先抄一篇。抄完之後放了筆,他轉身在牆角前蹲下,用一隻眼睛往牆縫裡望。房子太老了,牆縫裂開又粗又深的一條,裡面正嵌著長長一條白蛇。白蛇大頭衝下,已然一動不動。
無心把毛筆桿□牆縫,先從上方挑出了白蛇的細尾巴。一手捏住尾巴尖,他控制著力氣,慢慢的想把白蛇往外抽。蘇桃歪著腦袋蹲在下方,能從牆縫深處看到白蛇的圓腦袋。圓腦袋上的兩顆黑豆眼睛帶著光點,光點浮動,就像它正望著她似的。
無心陪了無數的小心,費了許多的力氣,終於把白蛇拽出了牆縫。白蛇脫了節似當在地上,兩顆黑豆眼睛眯成了細長形狀,脊背上受了輕傷,一片鱗甲翹了起來。蘇桃很雄低出手帕蘸了水,輕輕的為它擦凈傷口,又把翹起的鱗甲摁回原位。最後把手帕疊成一條,她給白蛇攔腰扎了個蝴蝶結,正好包住了它的傷口。
「它不能死吧?」蘇桃問無心:「怎麼都沒反應了?」
無心雙手捧起了它:「死不了,你把我的書包打開。」
蘇桃看無心雙手捧得脯便把書包也托到了胸前。無心把白蛇緩緩的往書包里送,不料白蛇忽然昂頭一探,把個腦袋一直伸到了蘇桃耳畔,隨即彷彿力不能支似的,圓腦袋「啪嗒」一聲,就落在了蘇桃的領口裡。蘇桃沒害怕,用一根手指撫摸白蛇的脊樑:「無心,它一定是累壞了。」
無心一手托著蛇身,一手把白蛇的腦袋抻了回來。把白蛇扔進書包里,他探頭向內一瞧,就見白琉璃把兩隻眼睛眯得細細長長,雪白的蛇頭上居然隱隱顯出了人的表情,是個色迷迷的得意樣子。
蘇桃想了想,又紅著臉低聲笑道:「白蛇長得真好看,一點兒都不兇惡。我們好好的養它,興許將來它成了精,就變成白娘子了。」
無心起身把書包放到桌子上,低頭繼續往裡瞧:「娘子,聽見沒有?桃桃等著你變成大美人呢!」
白蛇本來是細著眼睛翹著嘴角,像個人似的在笑;忽然聽了無心的話,它立刻恢復了兩隻圓圓的黑豆眼睛,嘴角也當即下垂。一個腦袋往書包深處一鑽,白琉璃不理他了。
無心和蘇桃躲在屋子裡,抄了整整一天的大字報。屋子裡只要沒人來,蘇桃就很放鬆。高高挽起兩隻軍裝袖子,她把五顏六色的大字報晾得滿屋都是。無心在後面看她上躥下跳的真賣力氣,就放下毛筆,把她從窗戶前面拽向後方:「你悠著干,橫豎是沒個完,我們索性磨洋工混日子,混一天算一天吧!」
蘇桃歪著腦袋對他笑:「要是我們天天都能在屋裡抄大字報,沒人管我們,就好了。」
無心對她一笑,知道她是嚇破了膽,有個遮風擋雨的窩供她藏身,她就心滿意足。
蘇桃用濕毛巾擦凈了手上的漿糊,拎起無心的書包說道:「我和白娘子玩一會兒,你抄完了就叫我。」
無心沒回頭,一邊在水杯里洗毛筆,一邊說道:「別讓它往你身上爬。」
蘇桃把手伸到書包里了:「沒事,它又不咬人。」
無心背對著蘇桃一咧嘴,好像都聽到了白琉璃的奸笑聲。
在指揮部混過一天之後,無心帶上蘇桃,隨著大隊人馬又回了招待所。陳部長一整天都在一中校園裡,揮汗如雨的要收拾出一個新指揮部。招待所里都開晚飯了,他還幹勁十足的不露面。
他不露面,小丁貓也沒露面。無心吃飽之後,照例是挎著書包去二樓衛生間撒尿。蘇桃像只驚弓之鳥似的,在外面靠牆站著等他。
衛生間開著窗戶,傍晚時分,光線還不算很暗。無心登上小便池,閉著眼睛腆著肚子,正是要尿不尿之時,忽然感覺後脊樑不大舒服。莫名其妙的回過了頭,他很意外的看見了小丁貓。
小丁貓手裡拿著樹榦粗的一卷衛生紙,正在蹲坑。坑位之間砌著半人多高的矮牆,前邊沒門。小丁貓抱著衛生紙,像是蹲進了暗沉沉的洞里。對著無心一點頭,他淡定的問道:「吃完了嗎?」
無旋了他滇問,真有心不搭理他:「嗯……吃完了。你吃了嗎?」
小丁貓把下巴抵在衛生紙卷上,垂著眼皮答道:「還沒有。」
無心轉向前方,很勉強的擠出了幾滴尿。系好褲子剛要賺小丁貓又發了話:「有火嗎?」
無心從褲兜里掏出了火柴:「有。」
小丁貓從襯衫胸前的口袋裡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含糊說道:「好極了。」
無心沒法子,劃燃了一根火柴走上前去,給小丁貓點燃了香煙。小丁貓很銷魂的深吸了一口,然後一邊從鼻孔嘴角里往外噴煙,一邊慢吞吞的扯下了長長一條衛生紙,向前塞到了無心懷裡:「無以為報,給你點紙,拿去擦屁股吧!」
無心接了一大團衛生紙,哭笑不得,同時又很不自在。因怕小丁貓再說出什麼驚人之語,他轉身便往外走。結果剛一出門,就見陳部長帶著個人,從遠處走過來了。
陳部長素日生龍活虎、殺氣騰騰,此刻卻是單手扶了牆壁,一段路讓他走得搖搖晃晃疲憊不堪。蘇桃怕他,低著頭裝看不見;而無心一邊疊著手中的衛生紙,一邊迎著陳部長走上前去。手指點上衛生紙,他不動聲色的低了頭,發現陳部長身邊跟著的,不是人。
不是人,是個鬼,而且是個面熟的鬼。鬼臉猙獰,曾在一中嚇過蘇桃。傍晚時分,陽氣弱陰氣盛,有些力量的陰魂,可以四處遊盪了。
蘇桃看不見鬼,正扭頭等著無心走近。而無心收回手指,遲疑著沒有畫出符咒。回頭盯住了陳部長的背影,他看見鬼影已然貼上陳部長的後背,而陳部長無精打採的半路拐彎,推門進了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