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光從食堂後方的煤堆里撿了一隻破筐,然後支使無心去把地上的屍首抱進筐里。無心往後一躲:「陳主任,我不敢。」
陳大光現在沒時間大發淫威,無心既然不聽話,他就挽起袖子親自動手,連拖帶拽的把屍首弄進了筐里。屍首是軟的,露出的皮膚已經偏於濕黏。朱建紅漸漸緩過了神,理智一佔上風,她在恐懼之餘開始作嘔。
陳大光雙手叉腰對著破筐,顯現出了革命領袖的超人智勇。革委會剛剛成立不久,城內的聯指分子也還沒有盡數落網,他像一尊威武凶神似的瞪著屍首,懷疑屍首的背後隱藏了大陰謀。革委會如今是紅總掌權,是紅總權力的。他作為紅總的領袖,必須維護革委會的尊嚴。革委會大院就是文縣的聖地,誰家的聖地夜裡會鬧活鬼?
「鬼鬼神神的事情,我是不信的。」他低聲開了口:「但是……」
朱建紅直挺挺的站著,幼時從她姥姥嘴裡聽得的奇談怪論正在她腦子裡興風作浪。三個人中數她年紀最大,她以老大姐的身份,猶猶豫豫的開了口:「我姥姥說她年輕的時候,家裡有人撞了邪祟,她親眼……」
陳大光不耐煩的一揮手:「別扯你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沒人聽你姥姥的鬼故事。咱們就說眼下——他媽的一個都入了土的人,死得透透的了,你看他前胸口上還有彈孔呢,怎麼就神不知鬼不覺的跑到了革委會?」
朱建紅受她姥姥的影響很深,此刻不由自主的又開了腔:「我姥姥說有些孤魂野鬼本事大,能夠附著死人作怪。」
陳大光一咬牙:「姐姐,別提你姥姥了!媽的敵人就是敵人,斃都攔不住他繼續□。無心你過來,幫我把筐抬到房後去!老子不怕鬼,老子現在就把他燒成灰!」
無心抓著筐爆和陳大光一起把屍首抬去了房後。陳大光拎了汽油澆進筐中,然後扔出一根火柴。火苗「騰」的就竄上了天,陳大光在身後牆壁上投下一個極其的黑影,影子隨著火光動,他不動,是真正的堅如磐石。
屍首燒到一半,無心得了敕令,獨自回了收發室。擰把毛巾擦了擦手臉,他關了房門,對的蘇桃說道:「睡吧,沒事。」
蘇桃一直蹲在,不敢下地也不敢開門:「外面是有人打架了嗎?」
無心答道:「是,朱建紅和一個女人打起來了。兩人下手都狠,叫得驚天動地。」
蘇桃這才放心瞪下了:「哦,怪不得我看你和朱建紅出大門了呢,原來是找陳主任來勸架。」
無心怕自己身上煙熏火燎的有氣味,又懶得再打地鋪,便在床尾蜷縮著側卧成了一團:「不管他們的事,我可真得睡了。」
蘇桃看他閉了眼睛,自己也跟著靠邊躺了,先是抱著膝蓋睡得老實。及至睡深沉了,她不知不覺的伸長了腿,兩隻赤腳全蹬進了無心的懷裡。無心迷迷糊糊的抱了她的小腿,很愜意的一直睡到了大天亮。
天明之後,一切如常。革委會的工作人員絡繹出現,幾名工人站在房後,為陳大光的辦公室安裝新窗戶。無心抱著新到的報紙,挨間辦公室發放一遍。末了兌了一盆溫水回到收發室,他把白琉璃泡進水中,決定親自幫他蛻皮。蘇桃則是拿了粉筆蹲到門外,替他往小黑板上抄寫今日的收信人姓名。
無心一邊往白琉璃的身上撩水,一邊壓低聲音說道:「昨夜我真是開了眼界,居然有人能用紙符封住魂魄,再通過紙符把魂訖到死人身上。你見過嗎?」
白琉璃死氣活樣的盤在水裡,不理睬他。
無心自顧自的繼續說道:「甭管是死了多久的屍首,只要刨出來貼上紙符,自動就能借屍還魂,夠厲害吧?紙符一揭,魂魄隨著紙符賺屍首還是屍首,什麼破綻都沒有。」
表層粗糙的蛇皮遇了溫熱的水,慢慢變得膨脹。眼看老皮要和身體分離開了,無心捏住蛇頭下方的一點硬皮,開始小心翼翼的揭。蘇桃掛好小黑板進了房,蹲在一邊旁觀:「無心,他疼不疼呀?」
無效頭對她一笑:「不疼,蛇都是要蛻皮的,蛻一次皮,就長大一點。可惜他是條笨澀自己不會蛻,非得讓人幫忙。」
無心輕輕的把皮退到白琉璃的尾巴尖,呈現給蘇桃的正是一條半透明的細長蛇蛻。白琉璃晶瑩剔透的盤在水中,一個腦袋搭上盆沿,很舒服的細了眼睛。蘇桃高興極了,小聲笑道:「哎呀,你看他白得像玉。」
無心也了卻了一樁心事,故意把蛇蛻提到白琉璃面前搖晃:「娘子,看看你的長筒絲襪。」
白琉璃氣得把腦袋轉向蘇桃一爆依然不肯理他。
無心來了勁,擠到蘇桃身爆俯身歪頭要和他對視:「你也辛苦了,我去給你弄點好吃的補一補,你乖乖等著我吧!」
無心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就去煤堆附近掏了一窩老鼠。從中挑了幾隻沒長毛的老鼠崽子,他回到收發室,一隻一隻的餵給白琉璃吃。白琉璃吃多了,脹得如同一根大擀麵杖,快要不能彎曲。千辛萬苦的爬到了蘇桃的枕頭下,他開始雷打不動的休息。蘇桃無所事事的坐在一旁看書,書是無心從廢紙堆里撿出的一本魯迅文集,如今讀書也是帶有危險性的行為,無心在廢紙堆前選來選去,末了感覺還是讀魯迅最保險。
平安無事的到了晚上,眼看天黑了,蘇桃也躺上床了,無心便打算關門睡覺。不料陳大光飄然而至,鬼鬼祟祟的把無心叫出了門。無心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一邊關門一邊問道:「陳主任,有事嗎?」
陳大光自然是有事,不過在開口之前,他先望著無心愣了一下——之前從來沒在夜裡正經觀察過對方,他此刻正眼一瞧,差點被無心嚇了一跳。收發室里關了燈,只剩外面門上還亮著一盞照明的小燈泡。燈光斜斜的照在無心臉上,照出一張明暗錯落的面孔,微凹的黑眼窩裡,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珠子彷彿在自行放光。陳大光萬沒料到他竟有如此之大的眼睛,而且靈動得過分,讓他聯想到了精怪鬼魅。
「你……」陳大光拉著長聲遲疑了:「睡了嗎?」
無心拽下脖子上的毛巾:「陳主任,我顯然是沒睡呀!」
陳大光知道自己是問了廢話,當即恢復理智改了口:「我知道你沒睡。進去穿衣服,出來跟我走。」
無心托著濕毛巾擦著後脖頸,上下審視單匹馬的陳大光:「去哪裡?」
陳大光避而不答,只是一揚下巴:「快點,別讓我等你!」
無心讓蘇桃從里插了房門插銷,自行睡覺;然後跟著陳大光走出了革委會大門。自從經過了前些時日的武鬥,文縣百姓自動執行了宵禁,夜裡根本沒人上街。陳大光步伐矯健,一邊走一邊說出了自己的用意——他打算親自去趟城邊的行刑場,倒要看看是誰刨了聯指的亂墳。
無心一聽,當即要打退堂鼓:「陳主任,這麼重要的任務,派給我不大合適吧?」
陳大光對他一瞪眼睛:「誰讓你已經知道了?難道放著知情人不用,反倒把消息擴散給旁人?我告訴你,這件事不簡單,絕對有□!還有,兵貴精不貴多,憑著你我二人的身手,夠用了!」
無心緊趕慢趕的跟著他,心想陳大光「謀」「毛」不分,大學真是念到狗肚子里了。
陳大光走了兩條街,卻是到了他自己的住處。他如今一步登天,佔據了一套獨門獨戶的好房屋。從院子里推出一輛漆黑鋥亮的自行車,他將一把工兵鏟交到無心手裡,然後飛身上車,回頭說道:「住」
等到無心在后座坐穩當了,陳大光踏下腳蹬,破空之箭一樣衝進黑暗。他是太有勁了,自行車被他騎出了汽車的速度。無心坐在後頭,就聽耳邊風聲呼呼直響。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們便到了一片漆黑的城邊。
文縣的城內城外很難界定,因為建設得太快,今天是城外,明天樓房一起,就是城內了。不過此刻的城邊真是名符其實,四面八方一片空曠,半分人氣都沒有。又由於紅總近來常在此處殺人,所以連野孩子們都不敢來玩了。陳大光藝高人膽大,把自行車往一個墳頭上一推,他拿著手電筒開始一邊照一邊走。
地上坑坑窪窪的不平坦,高高低低的荒草在夜風中搖曳。無心忽然踉蹌了一下,低頭看時,地面伸出了一隻骯髒的小手,剛才絆住了他的腳。陳大光漠然的用手電筒一掃,嘴裡罵道:「誰幹的混蛋活?埋人都埋不明白。」
然後他停了腳步,晃著手電筒大範圍掃視。無心輕聲說道:「範圍太大,又沒個墳頭,不好找啊。」
陳大光沉吟不語,忽然向前舉起了手電筒,他大聲喝道:「誰?站住!」
光圈一顫,無心也看清楚了——草叢中有個人,一貓腰不見了蹤影!
陳大光拔出腰間手,對著前方連開三,隨即邁開大步就往前追。無心正要追隨,可是手握著工兵鏟頓了一頓,他原地一個轉身,一鏟子拍中了身後的突襲者。突襲者一身血衣,臉上蒙著黃紙,動作僵硬而又兇狠,直通通的撲向無心。無心無暇去撕對方的紙符,情急之下退無可退,索性舉起鏟子猛劈向下。工兵鏟是蘇聯貨,鋼口極好,宛如大刀。一聲悶響過後,行屍的頭顱被斜砍成了兩半。紙符順著傷口裂開了,行屍居然不倒,而且轉身有了要逃的意思。而陳大光一無所獲的折返回來,奪過無心手裡的兵工鏟高高舉起,只聽一聲大喝,他竟然用工兵鏟把行屍深深釘在了土地上。
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他居高臨下的瞪了眼睛:「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
無心幫他握住了鍬把:「好,看吧!」
陳大光彎了腰,發現少了半個腦袋的屍首居然還在微微的掙扎。伸手剝下一片黃紙,他直起腰望向了無心,難以置信的開口問道:「難道……真是鬧鬼?」
無心雖然是不想捲入任何一方的勢力,不過在陳大光的注視下,他必須作出回答:「可能……是吧!」
陳大光的面孔有些扭曲。忽然雙手拔起兵工鏟,他把腳下的行屍鏟了個稀爛。末了把兵工鏟向旁一丟,他咬牙切齒的說道:「有鬼老子也不怕!不是老子下命令,他們也做不成鬼!老子讓他們做人,他們是人;老子讓他們做鬼,他們就得乖乖當鬼!」
然後他伸手一指無心的鼻子尖:「保密!聽見沒有?」
無心一點頭,轉而問道:「你追到什麼了嗎?」
陳大光雙手叉腰,吐出了一口氣:「沒追到,跑得太快。看背影好像是個女人。」
無心思索著說道:「陳主任,我不懂什麼。我隨便說一說,你隨便聽一聽。地上的東西,我感覺很危險,因為我劈了它一鏟子之後,它知道跑。」
陳大光皺著眉頭:「你是說……它有腦子?」
無心字斟句酌的答道:「可能是有,當然,遠遠比不上人。但它既不怕死也不怕疼,又有一點智慧,如果進城搗起亂,恐怕是不大好辦。」
陳大光走去扶起了自行車:「先回城,回去再說。媽的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萬一上頭知道我和鬼幹上了,還不得懷疑我有精神病?就怪朱建紅一張破嘴天天說她姥姥,現在可好,她姥姥說的全成真了!無心,你行,你膽子不小,真敢和它對著干。算我沒看走眼,你是個人才。」
陳大光帶著無心回了城中。把無心放回革委會收發室,他自己回了家。關上房門倒了杯酒,他一邊咂摸著滋味,一邊活動心思。墳地里的怪東西是他的敵人,聯指也是他的敵人,而且墳地里的確是藏著活人,讓他不能不順勢想起了大牢里的小丁貓;小丁貓是個禍患,自己應該想辦法儘早除了他。
陳大光略略想出了眉目,放下酒杯上床睡覺。他的人生至愛一是螳螂拳,二是女人。他可沒有耐性借酒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