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對於自己的前途,是徹底的一無所知。人群經過之後,他的腳落了地。蘇桃早就看出他是裝的,但是不明就裡,當眾也不敢問。現在看人沒了,她小小的出了聲:「無心,我們為什麼不跟著他們卓」
無心扭頭望著蘇桃,忽然嘆了口氣。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根本不該到窮鄉僻壤里出生入死。
前方的人順著山路拐了一個彎,拐完一個彎,還有一個彎。無心帶著蘇桃回了卡車,卡車內外空無一人,他順著大開的車窗爬進駕駛室,摸出了司機偷藏的一包餅乾。
餅乾是用油紙包裹著的,看著好像肥皂,是方方正正的一大塊。無心和蘇桃飛快的把餅乾吃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回了原路繼續等待。天真黑了,夜風涼颼颼的吹,始終不見人歸。無心等不住了,打開書包說道:「娘子,你陪著桃桃,我去瞧一眼。」
白琉璃一吐信子,表示同意。
無心沿著土路賺拐了一個彎之後,他看到了半空中懸著一隻鬼影。鬼影正在緩緩的淡化,魂魄宛如微弱的流星,從他身上逸散而出。他認出了鬼影的身份,正是打頭卡車的司機。
一陣風掠地而來,夾雜著甜腥的鮮血氣。無心繼續慢慢的賺走著走著,他在一處彎路口停住了腳步。探出腦袋向旁望去,他看到了一條空空蕩蕩的崎嶇路。之所以崎嶇,是因為路面受了爆炸的影響。幾隻無精打採的鬼魂飄在半空中,一個個的死相都很不好看,大概也是受了爆炸的連累。
無心並不怕鬼魂,尤其是新鬼力量微弱,眼看著正在魂飛魄散。輕輕的邁步拐了彎,他繼續往前走。末了停在土路中央的大坑前,道路一邊的山壁已經崩潰了,另一邊是向下的陡坡,陡坡足有十幾丈深,坡上生著不成氣候的枯瘦草木。一輛大卡車零零碎碎的滾在坡底,後斗的布蓬還存留著,依稀可見布蓬有人。
卡車裡的人,遇難是正常的,可是前來尋找他們的人,不該一起失了影蹤。無心蹲在路邊伸下一條腿,蹬住陡坡試了試,感覺還不算滑,便連跑帶溜的一路向下,直奔卡車而去。
越是往下,血腥氣越重。無心停在卡車之前,剛剛直起了身,不料忽有一陣涼風斜斜的拂過了他的鼻尖。卡車的殘破布蓬被風掀起了一角,一隻凝滿乾涸血跡的手直挺挺的伸向了他。
人死久了,已經變硬。無心盯著面前的手,忽然發現這手有點古怪——手掌手腕都算乾淨,泛黑的濃血是從手指尖開始往下蔓延的。若說是手指尖受了傷,可指甲全都完好,完全沒有傷口。
無心不動聲色的轉身走向卡車駕駛室,卡車側躺在地上,駕駛室的窗口向上成了天窗。司機彷彿在臨死前曾經試著往外爬,上半身都伸到車窗外了,兩條腿卻是斷筋折的卡在了座位下方。伸長雙手趴在車門上,他面孔向下,倒是還算乾淨。
無心知道司機都不是空手的人,身邊必定藏著武器。爬上車門站穩了,他抓著後衣領把司機向上一拎,司機僵著雙臂順勢直起了身,一個腦袋依然低著。利落的把司機拽出車門推向地面,他自己跳入駕駛室內,因為近些天來隨著卡車東走西逛,見多識廣,所以他立刻就從座位抽出了一把帶著皮鞘的砍刀。
從破碎車窗中站起了身,他飛身一躍跳下了地。正要邁步走向卡車後斗,他腳步一頓,忽然感覺身後有了異樣的動靜。一把除下刀上的皮鞘,他將刀刃緩緩的划過手掌。忽然向後一轉身,他看到了司機的臉。
司機的臉已經被碎玻璃紮成面目全非,咽喉也裂開了一條黑的傷口。踉蹌著起身撲向無心,他微微張開了嘴,口中隱約可見一角白色,正是揉成了一團的紙符。無心先是不動,及至他撲得近了,無心橫著揮出一刀,寒光過處,人頭落地。身體與紙符斷了聯繫,立刻僵直著向後仰倒,不再動彈。
無心轉身走向卡車後斗。靜靜的站到了車尾,他提著砍刀向內望,就見車中人疊著人,彷彿還在爭先恐後的向外沖,一個個全大張著雙手,做著高聲疾呼的表情,眼珠子似乎將要瞪出眼眶,拉長了的扭曲面孔上,一張嘴全是異常的大。一陣刺骨的陰風吹上了無心的脊背,半空中響起了刺耳的貓頭鷹叫。
無心向天猛一抬頭,看到了大貓頭鷹的黑影。而大貓頭鷹眼神不比他差,低頭和他對視一眼,大貓頭鷹把嘴一閉,當即沿著原路掉頭飛了。
刀尖挑開後斗的布蓬,無心向車尾靠近了一步。車中忽然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撓後斗碟板。眼角餘光掃過最近的一排屍首,他忽然獰笑了一下,因為發現它們無一例外,指尖全帶著血。月色之下,它們的嘴唇也是暗紅——干血的顏色!
單手舉起砍刀,刀刃反射了月亮的光芒。銀白的光一閃而逝,帶著若有若無的一聲「嚓」。一隻人頭滾落了,整齊的腔子口裡,還塞著一團染了血的紙符。
無心伸手取了紙符,向後一扔。隨即抓了另一隻頭顱的長髮,他揮刀再砍。小丁貓的戰術實在是讓他反感至極。很好的生命,年紀輕輕,無端的就被他毀滅了;很好的,年紀輕輕,無端的就被他利用了。無心沒有時間與精力再給他們留全屍,因為一個小翠已經讓人吃不消,一車的小翠一起上陣,更不是他單匹馬可以對付的。
一具軀體緩緩的爬向了車尾,在無心力不能及的範圍內四腳著地,走獸一般的瞄準了他。忽然縱身一躍撲向無心,他亮出了一口血淋淋的牙齒。而無心猛一側身,避開了他第一次的攻擊。等到他落了地,無心不等他起身,直接一刀剁向了他的脖子。腦袋骨碌碌的順著斜坡滾出老遠,身體趴在草叢中,安靜了。
無心雖然知道借屍還魂的東西都伶俐不到哪裡去,不過既然攻擊已經開始,行屍們必定都會漸次蘇生。單憑體力來論,自己也不是它們的對手。忽然靈機一動,他一扯布蓬蓋住後斗,隨即繞到卡車車頂一側。劃破手指擠出了鮮血,他忍痛在布蓬上畫起了符咒。符咒是專用來鎮壓一切邪祟的,他平時很少使用,筆畫生疏。布蓬起起伏伏,顯然他的符咒有點靈驗,可是法力有限,未必能夠持久。一道符畫完了,他抓緊時間跑去車頭,想要從卡車油箱里弄些汽油。
費了偌大的力氣,他用一根長長的膠皮管子,把汽油引去了後方的布蓬上。他沒開過卡車,但是在幾十年前,賽維的日子還好過時,曾經買過一輛小汽車讓他開。如今的卡車和當時的汽車不甚相同,不過構造大同小異。
一根火柴扔上布蓬,火焰騰空而起。無旋到了真正的鬼哭,吱吱呀呀,宛如鼠類的慘叫。拎起砍刀繼續向坡下走去,他得找到餘下的屍首。小丁貓打得好算盤——幹部們半路失蹤,必定會引人前來尋找,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陳大光如果在卡車上,自然死得利索;如果晚走一步不在卡車上,只要他夜裡經過山路,就必定逃不過行屍們的攔截。而陳大光除非有飛機可坐,否則必定要走山路。山路被炸成了一團糟,陳大光怎麼賺都要從白天走到夜裡。一到夜裡,人就不薯的對手了。
大貓頭鷹又來了,顯然是有所圖謀。無心不再理它,而是跟著它走。沿著土坡又走了一段路,他看到了與自己同車的夥伴們。
夥伴們死得很慘,全被人抓爛了面孔和咽喉。大貓頭鷹在他頭頂猶猶豫豫的盤旋著,想要吃點人肉,又怕他不允許。貓頭鷹愛好和平,覓食之時只抓小田鼠、小兔子、以及小雞小苫和它身材相彷彿的動物,它是一概的不招惹。小動物不足以讓它飽腹,於是它此刻留戀不賺想要飽啖一頓人肉。
無心彎腰檢查了幾人的口腔咽喉,沒有發現紙符,可見他們的確是死得徹底。直起身繼續向前走去,他記得還應該有一輛大卡車殿後。
在三里地外,無心又放了一把火。
凌晨時分,他疲憊不堪的回到了蘇桃面前,蘇桃要去看他,他卻是連連擺手,說自己身上太臟。又提起其餘的人,他告訴蘇桃:「都死了。」
蘇桃「哦」了一聲。
無心四仰八叉瞪在土路上,側過臉看她:「你怕不怕?」
蘇桃檢查了內心情緒,發現自己不怎麼怕。幾個月前她見了人都怕得要死,如今像是麻木了,什麼都不怕了。
無心仰臉又去看了夜空中的星月,感覺自己其實也是個沒用的貨,有力氣賣給陳大光,目的是希求對方庇護自己和蘇桃。自己沒本事,保護不了蘇桃,可憐蘇桃還當自己是天下唯一的親人。
一身的血點子在慢慢的風乾,他向旁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蘇桃的腳踝。蘇桃一動不動的任他抓著,心裡空蕩蕩,什麼也沒想。
翌日上午,陳大光和朱建紅雙雙出現了。
他們是騎馬走的,前半夜就出發了,沒經山路,穿了林子,往死里走也只走出了這般的速度。他們在喇嘛山生產隊里就聽說了山路上發生了大爆炸;及至走到林子中了,他們隔著遠遠的距離,又看到了山下隱隱的火光。
在無心身邊一勒韁繩,陳大光居高臨下的質問:「你怎麼沒死?」
無心依靠山壁坐著,臉上顏色並不好看:「我死了,你怎麼活?」
陳大光一聽,倒像他死了自己就要守寡一般,不禁鼻孔出氣:「除了你們兩個,再沒別人了?」
無心點了點頭:「嗯,沒別人了。」
陳大光一瞪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心扶著蘇桃起了身:「說來話長。有水嗎?」
陳大光沒有水,而是把無心和蘇桃分別拽到了馬上。馬蹄子呱嗒呱嗒的敲擊路面,他們飛快的繼續逃了。
埋在山中的炸彈也許是定時炸彈,昨天依次炸過了,今天再無存貨。一路顛顛簸簸的到了妃子嶺公社,陳大光惡狠狠的苦笑,心想自己這一趟堪稱全軍覆沒——此仇不報非君子,他饒不了小丁貓。
一封電報發出去,全縣的武裝民兵全集合到了妃子嶺。陳大光從無心口中得知了小丁貓的陰謀詭計,又想起了整整三卡車的人命,不禁怒髮衝冠。親自率兵上了陣,他拉著大炮直奔喇嘛山而去。
無心和蘇桃卻是不再往前線跑了,他們得了陳大光的許可,兩人迴文縣去了。
陳大光翻山越嶺,一進喇嘛山就發現情況不對。再接再厲的殺入黑水窪,形勢越發的糟糕了——聯指的人馬居然已經撤出了黑水窪。
沒等他調轉人馬撤出山區,後方情報十萬火急的送到了他面前:聯指被中央劃為□革命組織,如今已在保定和文縣齊頭並進,各自聚集了幾千人馬。保定比較遠,姑且不提;只說文縣外圍,已經被聯指的隊伍佔據了。
陳大光被人抄了大本營,帶著一票人馬陷在了山中。而文縣內外僵持不下,無心和蘇桃躲在革委會的收發室里,因為食堂不再正經開火,革委會也面臨癱瘓,所以他們只好自力更生,用磚頭搭了個爐灶,架著飯盒煮粥吃,菜只有一道,是咸鹽拌黃瓜。兩人無處可跑,並且聽說聯指已經佔了上風,就愁得唉聲嘆氣,終日盼著陳大光力挽狂瀾、早日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