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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走為上策

所屬書籍: 無心法師

    無心雙手拿著一份認罪書,站在空屋子裡結結巴巴的念。認罪書是三個小時前寫完的,暴打是兩個小時前挨的,丁小甜是一個小時前來的。總之他一直不得消停,舌頭在牙齒上磕破了,說起話來滿嘴吸氣,像是剛剛喝了一大口熱湯。丁小甜背著手站在他面前,一邊上下審視他,一邊想想蘇桃,想想前幾天在革委會院外遇見的大眼睛小男孩。真有心宰了無心這種白臉子臭流氓,可丁小甜素來按照規章制度辦事,無心罪不至死,她沒法殺他。

    她起了私心,想要誘導無心罪上加罪。等到無心把一份認罪書念完了,她清了清喉嚨,向無心問道:「再講一講你現在對紅總和陳大光的新認識吧!」

    無效眼看她,不假思索的開始罵街:「紅總是徹頭徹尾的□組織,陳大光更是組成了一個牛鬼蛇神總司令部,妄想翻賬企圖變天,讓廣大革命群眾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手段何其毒辣,用心何其險惡,真是一個耳朵大一個耳朵小,豬狗養的;蝙蝠身上插雞毛,他們算什麼鳥?芝麻地里撒黃豆,一群雜種;弔死鬼搽粉,死不要臉……」

    丁小甜連忙抬手:「好了好了,你再專門談一談你對陳大光的新看法。」

    無心雙手下垂捏著認罪書,毫不猶豫的又開了口:「陳大光是野□的丫頭養的窮凶極惡無恥下流占集體便宜睡劇團演員,我要堅決和他劃清界限,再見了他我一言不發先給他一個大嘴巴,然後一記窩心腳,不把他揍成豬頭肉我不姓吳。」

    丁小甜皺著眉毛看他,沒想到他居然一點骨氣也沒有。如果換了自己落入紅總手裡,自己可是死也不會詆毀組織一句。再聽他滿嘴的語言,多麼牙磣的話都敢說,倒駛識時務的,完全不頑抗。

    丁小甜沒談過戀愛,可是知道花言巧語的小白臉對於小姑娘多麼具有迷惑性。蘇桃壞嗎?蘇桃不壞,經過了她近幾日的言傳身教,如今每天都在乖乖的學習紅寶書,思想彙報也是天天都寫。丁小甜很欣慰,同時相信自己只要把她再關一陣子,就必能讓她脫胎換骨,與無心一刀兩斷了。

    丁小甜拿無心沒有辦法,無心怎麼打都打不死,並且是個軟脊樑,讓她沒法子再對他動刀。

    「如果你能保證不再去騷擾蘇桃。」她派頭很足的在無心面前踱來踱去:「我可以考慮放了你。」

    無心一瞬間就給了她回答:「我不找她了,你放了我吧!」

    丁小甜居高臨下的掃了他一眼,雖然實際上是他更脯不過丁小甜自覺靈魂已經立於雪山之巔,見了誰都是無愧無邪。

    離開無心走去了收發室,她又見了蘇桃。蘇桃正坐在窗下桌前寫字,見她開門進來了,便放了鉛筆站起身。

    收發室雖然可以開窗戶,但是空氣沒有對流,白天還是熱得要命。丁小甜嗅著空氣中的汗意,忽然說道:「和我賺我帶你去洗個熱水澡。」

    蘇桃把鉛筆收進了抽屜里,同時低聲說道:「你怎麼有時間天天來看我?你們不要幹革命嗎?」

    丁小甜沒言語。杜敢闖已經從北京來文縣了,像個垂簾聽政但後似的,一手抓著小丁貓,一手抓著聯指。如果不嫌麻煩細細算的話,丁小甜和杜敢闖還有一點親戚關係,兩人之間也有著許多年的友情。丁小甜無須像旁人一樣去拍杜敢闖的馬屁,所以一旦清閑了,便能隨心所欲的四處走一走。

    蘇桃又問:「去哪裡洗澡?我不去招待所。」

    丁小甜認為她在唧唧歪歪的,勉強壓下滿心的不耐煩,她沉靜而又嚴肅的注視著蘇桃:「去鋼廠的職工浴池。」

    蘇桃跟著丁小甜出了門,乘著吉普車往鋼廠的澡堂子走。她難得的洗了個熱水澡,洗得簡直快要脫一層皮。及至回到革委會大院了,她得了許可,披著濕頭髮坐在陰涼處洗衣裳。濕頭髮很快就被夏日的熱風吹乾了,黑亮亮蓬鬆松,閃爍著緞子的光澤。偶然鬢髮隨風揚起,露出她的側影——她瘦了,骨骼清晰,皮膚,臉蛋上總透出一點。

    丁小甜默默的望著她,心裡有一點沉默的歡喜。她真希望蘇桃可以成為一名純潔的好姑娘,和自己並肩踏上革命的征途。

    正在出神之際,門口守衛的呵斥聲音驚醒了她。她扭頭一瞧,很驚訝的看到了黑眼睛小男孩。

    小男孩還是穿著一身太過寬大的舊軍裝,褲管衣袖全都挽起了好幾層,衣服扣子倒是都系嚴了,然而一圈領子歪斜著,竟能讓他露出半個肩頭。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探頭縮腦的往院內張望。

    蘇桃隨著丁小甜向外看,乍一見小男孩,她也驚異的「呀」了一聲,心想他和無心有關係嗎?好一雙大眼睛,和無心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守衛不許閑雜人等在革委會前亂張望,有心把小男孩攆賺不料丁小甜忽然開了口:「小朋友,你要找誰?」

    小男孩抿了抿嘴,沒有回答。十個腳趾頭緊緊的抓了水泥地面,他橫著邁了一步,隨即雙腳一起向前一蹦,身體不動,腦袋卻是向前探出老遠。一雙眼睛掃視了院內風景,他收回腦袋轉了身。試探著向前邁出一步,他隨即又是一蹦。

    沒等走遠,他被丁小甜薅著衣領拎進了院內:「說,你的家長在哪裡?」

    小男孩惶恐的仰頭看她,同時從喉嚨里發出了含糊的聲音:「嗥!」

    丁小甜聽他有話不說,還敢學貓頭鷹叫。有心嚇唬嚇唬他,可是和他對視了一剎那,她不由自主的心軟了:「你說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小男孩又「嗥」了一聲。

    蘇桃插了嘴:「他可能是……不會說話吧。」

    小男孩立刻點頭。

    丁小甜看了蘇桃一眼:「你不要管,洗好了就回房去!」

    蘇桃乖乖的潑了水晾了衣裳,然後轉身回了收發室。她可不敢管閑事了,她連一個無心還救不出來呢。

    丁小甜眼裡不揉沙子,站在大太陽下逼問小男孩的來歷。小男孩仰著一張乾乾淨淨的小娃娃臉,一雙大圍棋子似的黑眼珠閃爍著可憐兮兮的水光,翹鼻子小嘴唇,可愛是可愛極了,但是可愛的過了火,幾乎顯出了幾分突兀。對著丁小甜鳴叫了一聲,他眼看對方不肯放了自己,情急之下扭頭伸嘴一啄,兩排牙齒正是啃上了丁小甜的手背。丁小甜猝不及防,吃痛鬆手。而小男孩轉身一步躥出老遠,隨即東倒西歪撒腿就跑,兩條手臂緊緊爹在身體兩側,雖然步伐無比的凌亂,上身卻是紋絲不動。丁小甜揉了揉手背,追出去再瞧,就見小男孩的背影閃閃爍爍,時有時無的出沒在沿街的大樹之後。街角忽然騰空飛起一隻大貓頭鷹,小男孩隨之不見了蹤影。

    丁小甜莫名其妙,還想追究,但是時間又不允許,自己已然在革委會裡耽擱了太久,必須去找杜敢闖接受新工作了。

    丁小甜是走了,但她留下了看守作為耳目,繼續監視蘇桃的一舉一動。蘇桃老老實實的抄語錄寫彙報,晚飯是看守敲窗戶送給她的,她不消人吩咐,在吃喝之前高聲敬祝,又念了一段語錄,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該做的儀式都做齊了,她才坐在窗前,開始享用她的一份雜合面饅頭和鹹菜絲。及至天色一黑,她悄無聲息的打開窗縫,把白琉璃又放出去了。

    白琉璃最近因為又要蛻皮,所以有些懶洋洋。身上捆著小紙條和鉛筆頭,他慢吞吞的游出窗口,往無心的小監獄走。剛走到半路,便又遇見了大貓頭鷹。

    大貓頭鷹雖然看不見鬼,但是很會追蹤鬼魂。蹲在牆頭徒勞的等了好幾夜,今日白天他變成人形,就感覺革委會的收發室里藏著一股子淡極了的陰氣,想要靠近了瞧一瞧,卻是被個粗壯的女將一把抓住。倉皇逃走之後,他趁著夜色又回來了。炯炯雙目忽然瞧見地上的白澀他高興之極,拍著翅膀從天而降,心想自己只要一叨蛇尾,必定就能引來陰魂。不料白琉璃處在蛻皮的時期,雖說他本質上並不是澀可既然寄居在了蛇身體里,免不得也要沾上幾分蛇氣。蛇在蛻皮之時周身不適,沒有脾氣好的,白琉璃也不例外。一見貓頭鷹捲土重來故技重施,他當即掙出蛇身發動念力。貓頭鷹銜著蛇尾巴還沒有合嘴,忽覺一陣涼氣直滲入層層羽毛深處。身體立時凍僵了似的動不得了,他張著大嘴,伸著爪子直通通的跌倒在地。

    白琉璃把貓頭鷹和自己的蛇身一起運起,直奔無心的牢房而去。無心如今除了胖揍管夠之外,其餘再沒有管夠的。他打算把貓頭鷹從窗戶上碟柵欄間塞進去,讓無心吃了補補身體。

    無心如今每天都忙得很,丁小甜恨他如仇,再忙也不忘收拾他。一有批鬥大會,必定把他當成流氓推上台亮亮相,引得台下的看客們指指點點。上台的次數久了,他有了一點小名氣,一聽說街上要斗流氓了,比較清閑的婦女群眾們必定蜂擁而來,喜氣洋洋的專為了看無心。有時候他在台上被人單拎出來罵一頓打一頓,觀眾們睜著眼吸著氣,都感覺美男子挨揍,是場富有刺激性的好戲。

    白琉璃把貓頭鷹從窗外往裡塞。貓頭鷹太大了,兩條大腿擠在柵欄之間,而白琉璃又不是力工,讓他憑著意念賣力氣,實在是太難為了他。無心扶著牆站起身,東倒西歪的走到窗前:「白琉璃,你給我帶了什麼東西?」

    白琉璃直接穿牆而入:「是只大貓頭鷹,上次就是它啄傷了我的尾巴。你扒了它的皮吃肉吧。」

    無心咽了口唾沫,抓著貓頭鷹的兩隻爪子就往裡拽:「好主意。白琉璃,沒想到你這麼關心我,我還以為你又去看打仗了。」

    白琉璃把自己的蛇身送進了房內。而貓頭鷹此時略略恢復了一點知覺,就覺自己周身快被鐵欄擠壓變形,一身的羽毛全被蹭了個亂七八糟。正想扇動翅膀做一點掙扎,不料無效腳踩住窗檯,雙臂猛一用力。一聲輕響,羽毛紛飛,他已經被無心拽進房了。

    入夜之前下了一陣小雨,房屋沒關窗戶,所以無心凍得雙手冰涼。快樂的把大貓頭鷹摟到懷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捏著貓頭鷹的尖嘴,一手掖到貓頭鷹的翅膀下:「嘿嘿,又是你?」

    話音落下,他把舌頭長長的伸出去,在嘴唇四周了一圈。鬆開對方的尖嘴,他開始用手指去拔貓頭鷹脖子上的羽毛。貓頭鷹看他要以殺雞的手法對待自己了,嚇得肝膽俱裂。而無心拔著拔著,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用兩條腿把貓頭鷹夾住了,他解下白蛇身上的紙筆,展開了去看上面小字。一邊看一邊又問:「白琉璃,那個丁秘書真沒欺負桃桃?」

    白琉璃懸在了他的頭頂上:「她還好,只是每天逼著桃桃抄書跳舞打拳唱歌。哦對了,她今天還帶桃桃去洗了澡。無心,為什麼桃桃不用香料,皮膚也是香的?少女都很香嗎?」

    無心把紙條摁在貓頭鷹的腦袋上,捏著小鉛筆頭寫回信:「你可以去聞一聞丁秘書。」

    白琉璃一本正經的答道:「我聞不到,我沒有和丁秘書睡過覺。」

    無心寫著寫著停了筆,仰起頭思索片刻,低頭繼續寫:「白琉璃,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你知道,我的傷好得太快,已經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我打算帶桃桃走。剛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鋼廠裡面鋪著鐵軌,有專用的車皮直通豬頭山礦區。如果火車還通,我們就扒火車諄如果火車不通,我們也可以沿著鐵軌走。你在縣裡見過火車道嗎?沒有吧?我猜火車道的沿線一定是很荒涼,應該沒有人煙。」

    白琉璃低頭看他,發現他瘦了:「你打算怎麼逃?」

    無心搖了:「你讓我想一想。」

    白琉璃不知道無心能走孽路。革委會的大門前總不斷人,後院的院牆前一陣子被炮彈轟出了一個豁子,是無心往日出入的後門,不過豁子外面也有衛兵。讓白琉璃出手,白琉璃只能是花費時間與力量去咒死他們,可是衛兵輪換著來,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應該詛咒哪一位才合適。如果放棄咒術使用板磚,衛兵又不會像無心一樣由著他打。

    白琉璃正在盤算如何鬧鬼嚇走衛兵,不想無心腿間忽然繚繞起了淡淡的黑煙。他隨著無心一起望去,就見大貓頭鷹在煙霧中變了形狀,居然成了一個縮著肩膀的光屁股小男孩。兩隻小手抱了拳頭,他蹙著兩道眉毛向無心拜了又拜,想要求饒。而無心和白琉璃張著嘴望著他,統一的全呆了。

    最後,是白琉璃先開了口:「無心,你是偷偷的和妖精生孩子了嗎?」

    無效起雙手捧住了小男孩的臉蛋:「白琉璃,別胡說八道。我能不能生,你還不知道?」

    小男孩嗅著空氣中濃郁的陰氣,身體愜意之極,只是擔心被吃,精神上很受折磨。對著無心閃爍了一陣子淚光,他見無心無動於衷,便眯著眼睛又是一笑,小嘴巴咧開了,裡面露出一條尖尖的鳥舌頭。

    無心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像我?」

    小男孩六神無主閉了嘴。

    無心又道:「看在你這麼像我的份上,我就不吃你了。不過你要幫我個忙,否則我今夜不吃,明夜還是要吃的。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了,我也能讓人抓到你!」

    小男孩望著他,不住的眨巴大眼睛。

    無心扯過他一隻耳朵,秘密的耳語了良久。末了抬起頭,他追問一句:「聽懂了嗎?」

    小男孩「呼——」的叫了一聲。

    無心在他頭頂拍了一下:「好了,現在馬上變回貓頭鷹。」

    在淡淡的黑煙之中,小男孩恢復了真面目。無心把雙手插在貓頭鷹的大翅膀下取暖,又和白琉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一番。末了白琉璃帶著回信出了窗戶,一路游回收發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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