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並不想請白狐狸進,怕嚇著蘇桃,就算嚇不著蘇桃,萬一白狐狸胡說八道漏了他的底細,他也沒法對蘇桃交待。然而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際,一隻白爪子一挑帘子,白狐狸已然伸著腦袋亮了相。
一雙紅眼睛滴溜溜一轉,白狐狸看清了內的格局。中央是一坑炭火,炭火上方吊著一隻鐵水壺。無心和一個小姑娘分別坐在火塘左右,無心端著一杯水,小姑娘穿著一身臃腫的棉襖棉褲,正張著嘴看她。
雖然在白狐狸的眼中,蘇桃不過是個一分錢不值的小丫頭崽子,但是如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禮數周到的對著蘇桃一點頭,隨即她轉向了無心,彬彬有禮的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無心望著白狐狸,就見她為了保護鼻頭,別出心裁的用一片大黃葉子折了個三角小帽扣住鼻子,黃葉子上還戳了好幾個洞,以便她伸展鬍鬚。而從黃葉子表面的一層白霜來看,她方才定是沒少跑路。
偷偷溜了蘇桃一眼,無心正要拒絕白狐狸的要求。然而白狐狸性情急躁,見無心盯著自己一言不發,她一時忍耐不住,索性自己擺尾的擠進了。像條大白狗似的坐在火塘爆她把尾巴一盤,對著無心拋了個媚眼:「我想拿回我的內丹。」
無心單手插兜,攥著一枚大圓珠子。白狐狸一出現,大圓珠子似乎有所感應,在他手心裡一跳一跳的升了溫。沉吟著又偷看了蘇桃一眼,他發現自從白狐狸出聲開始,蘇桃的嘴就沒合上過。直勾勾的盯著大白狐狸,她的神情極其類似夢遊。
無心渾身破綻,做賊心虛,以至於他默然無語,越想越慌。而白狐狸沒有好性子陪他坐禪,眼看他一雙眼睛東一轉西一轉,嘴唇也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犀她不禁一頭扎進了無心懷裡,開始大規模的撒嬌:「無心無心無心,給我嘛給我嘛給我嘛!」
無心連忙向後一仰:「大白,君子動口不動手,你給我好好坐下!」
白狐狸非常識相,立刻一坐穩當了:「無心,只要你肯把內丹還給我,我就承認兩百年前是我錯,我——」
無旋到這裡,嚇得險些把眼珠子瞪出眼眶。閃電一般的出手捏住了面前的狐狸嘴,他急急的斥道:「往事不許再提了,想要內丹也容易,但是我有條件。」
白狐狸張不開嘴,從鼻孔裡面擠出「唧」的一聲,表示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無心開了口:「第一,不許你再來騷擾我,你我一刀兩斷,原來的事情,更是提都不許再提了!」
白狐狸本來也不是情種,之所以對著無心糾纏不休,無非是在林子里閑出屁了,想要找點樂子。聽了無心吊件,她連忙點頭,長鬍子在無心的手心裡蹭來蹭去。
無心緊接著豎起了兩根手指:「第二,內丹不能白給你,你得拿糧食來換。」
話音落下,他鬆開了手中的狐狸嘴。白狐狸張大嘴巴活動活動下顎,然後反問無心:「我到哪裡去弄糧食呀?我又不吃糧食!」
無心一揚腦袋:「我不管,反正你肯定有辦法。」
說完這話,他又溜了蘇桃一眼,發現對方依然張著嘴,眼睛都直了;而白狐狸了嘴唇,顯然還想討價還價。趕在白狐狸開口之前,無心起身摟住白狐狸,雙臂運力大喝一聲,把大灰狼似的白狐狸抱起來,一彎腰鑽出了。
外面飄著小雪,白狐狸落了地,仰頭還問無心:「里的丫頭是誰?」
無心壓低聲音答道:「我女兒。」
白狐狸驚訝的一張大嘴:「哇!你還能生——」
無心一巴掌拍斷了她的長篇大論:「你也快回窩裡去吧,雪下大了可就不好走了。記住,說話算話,拿糧食換內丹。你敢耍賴騙我,我就和你對著耍。你知道我也很會耍賴的,我要是耍上了,你可賴不過我。」
白狐狸記得他是挺難纏,沒想到如今仍舊是這麼不好說話,居然得理不饒人,還把自己的內丹綁了票。對著無心呲了呲牙,她想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己活了幾百年,要是在陰溝里翻了船可犯不著。欲言又止的白了無心一眼,她無可奈何,只好暫且顛著爪子跑向山林里了。
無心總算打發走了白狐狸,心驚肉跳的鬆了一口氣,他轉身鑽回了,就見蘇桃還是直眉瞪眼的張著嘴。
無心湊到她的面前,伸手為她一推下巴:「怎麼發起呆了?」
蘇桃如夢初醒的眨巴眨巴眼睛:「無心,家裡是不是剛來了一隻白狐狸……還會說人話?」
無心嚴肅的一點頭:「沒錯。狐狸精嘛,說句人話也不稀奇。」
蘇桃繼續眨巴眼睛,感覺自己是在夢裡:「狐狸……說人話……」
無心一下一下的摩挲著她的頭髮:「深山老林裡面,什麼鬼神精怪都有。大狐狸會說人話,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蘇桃仰臉看他:「這裡的狐狸都會說人話嗎?」
無心低頭笑了:「不是,非得狐狸精才行。」
蘇桃又問:「什麼樣的狐狸才能成精呢?」
無心略一思索,隨即答道:「桃桃,成精的狐狸都是愛學習的老狐狸。你想一隻狐狸又要學說人話,又要學習法術,是不是也怪不容易的?」
蘇桃順著他的意思一想,倒是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嗯,夠辛苦。」
無心饒有耐心的哄著她:「所以嘛,狐狸精沒什麼好怕的,它只不過是比一般的狐狸高明一點點而已。」
蘇桃畢竟是年少,聽了無心的一番言語之後,她越想越是有理,最後枕著無心的手臂躺下了,她竟然興緻勃勃的問道:「無心,人能成精嗎?」
無心被她問住了:「人?不知道,我沒見過人精。」
蘇桃背對著他,擺弄著他的手指頭:「我想成精——我要是有了法術,就誰都不怕了。」
無心怕她想邪了,連忙說道:「你算了吧。就算真有法術給你學,等你學成也得一百來歲了。到時候你老成了人瑞,想找人欺負你都找不到。」
蘇桃聽了這話,感覺還是很有道理。話從無心嘴裡出來,怎麼說都對勁。
如此過了三天,大雪當真封了山,村中眾人鬆了口氣,開始籌備著過年。日子再怎樣動蕩流離,一年中的大節日還是不能潦草敷衍的。無心和小全翻山越嶺的跑遠路,在最近的公社裡找到了一處黑市。小全用糧食給自己的妹妹換了一塊花布——妹妹活到十三歲,還沒穿過一件鮮艷衣裳。無心則是用皮子換了糖和酒。兩人帶著收穫踏上歸途,路上累死了也不敢停,因為一旦停了,他們容易由累死變為凍死。
千辛萬苦的回了家,小全自去向妹妹獻寶不提,只說無心鑽進,趴在獸皮褥子上一動不動,連氣都無力再喘。蘇桃在家等了他兩夜一天,身邊只有大貓頭鷹作伴。望眼欲穿的把他盼回來了,她立刻像個小媳婦似的擰了一把毛巾,給無心滿頭滿臉的擦了一遍,又蹲在地上為他脫了冰砣似的大棉鞋。
無心穿著一雙雖有如無的破襪子,腳趾頭接觸到了內溫暖的空氣,讓他打了個舒服的冷戰,緊接著又□了一聲。身體縮在殼子似的大棉襖里,他閉上眼睛把臉在褥子上慢慢地蹭——這一趟走得太辛苦了,他下意識的想要找個人撒撒嬌。
一隻熱騰騰的小手撫上了他的後腦勺,溫度透過一層短短的頭髮,溫暖了他冰涼的頭皮。他扭頭向上一瞧,看到蘇桃跪在地上,一手撐在褥子邊緣,一手摸著他的腦袋。無心看她,她也看無心,臉上煙熏火燎髒兮兮的,一雙眼睛卻是黑白分明的很乾凈,帶著笑意和好奇注視他。
無心忽然就不好意思了,烏龜似的把頭往領口一縮,閉了眼睛抿嘴微笑,又揚起雙手放在兩爆盡量的遮擋了自己的面孔。
蘇桃笑出了聲音,因為一直認為無心頂天立地無所不能,沒想到他此刻累成小孩子了。
無心緩過一口氣後,便爬起來脫了棉襖棉褲。厚重的襖褲藏著寒氣,穿著比脫了更冷。坐在火塘邊喝著熱糖水,他從棉襖兜里掏出了一隻小小的塑料發卡,形狀是個扁扁的黑色蝴蝶結。蘇桃立刻用它收拾住了垂在額前的碎發,又掰了一小塊棒子麵餅去喂白琉璃。白琉璃隨著無心東跑西憚日夜不得閑,此刻懶洋洋的趴在獸皮褥子上,他掃了餅子一眼,嫌伙食不好,把嘴閉了個死緊,胸有成竹的等著明日凌晨吃大餐。然而剛剛熬到傍晚,他便開了齋——白狐狸來了。
白狐狸帶著一隻胖大的紅狐狸,二狐全打扮的像驢一樣,脊樑上搭著結結實實的大褡褳。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次白狐狸沒敲帘子,直接鬼鬼祟祟的鑽了進來。對著無心和蘇桃都打了招呼,她和紅狐狸擺尾的一晃,背上的褡褳當即順著尾巴滑落到地。轉身從褡褳里叼出一隻紅紙包送到蘇桃面前,白狐狸謙遜的笑道:「小姑娘,拿去買糖吃吧。」
無心手快,搶著拿起紅紙包,打開了向內一瞧,只見裡面裝著整整齊齊一小沓鈔票,全是一角一張的,加起來足有兩塊錢。白狐狸因為平時太過無禮,所以偶然一旦懂事了,反倒讓無心受寵若驚:「喲,大白,你也太大方了。她一個小孩子,給她三毛五毛的就夠了,你何必還特地包個紅包?」然後他一拍蘇桃的後背:「快道個謝。」
蘇桃面對此情此景,感覺新鮮死了,同時不假思索的一鞠躬:「謝謝狐狸。」
無心清點了褡褳里充作贖金的食物,對於白狐狸的所作所為十分滿意。趁著白狐狸現在比較老實,他掏出了內丹,想要儘快把她打發賺免得她一時得意忘形,再對著蘇桃胡說八道。而白狐狸一見無心掌中的內丹,一雙紅眼睛立時放了光。張嘴深深吸了一口氣,內丹隨著她的氣息自動飛到半空,同時表面滲出一股子鮮紅的霧氣。霧氣包裹著內丹緩緩移動,一直進了白狐狸的大嘴。及至它移動到喉嚨口了,白狐狸「咔嚓」一聲合了牙關,緊接著把脖子一伸,將內丹徹底吞落入肚。繚繞在口鼻之間的紅霧慢慢散盡,她又做了一番呼吸吐納,末了忽然把嘴一張,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終於又有自信了!」
無心對她一抱拳:「恭喜恭喜,看到你恢復了自信,我也很是快樂。本來想請你吃頓夜宵的,可是外面雪厚,路不好賺所以我們將來有緣再見,今天就不留你了。」
白狐狸把頭一扭:「骸你當姑稀罕吃你的飯?姑今年遇到了你,算是流年不利。你帶著你的醜丫頭吃吧,姑全當是餵了一次狗!,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
話音落下,她一甩大尾巴,帶著紅狐狸向外就走。無心笑嘻嘻的不敢攔,而蘇桃拿著紅包,感覺自己和無心好像是被白狐狸罵了,不過看著無心嬉皮笑臉滿不在乎,她便也跟著寬了心,沒把白狐狸的話往腦子裡放。褡褳裡面有白面,有水果糖,有帶著尖牙印的軍用罐頭。無心當場用刀子劃開了一隻罐頭,裡面盛著滿滿的紅燒牛肉。白琉璃從他的棉襖下擺中探出了圓腦袋,睜著黑豆眼睛先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了,登時把嘴向上張成了瓢。蘇桃捏起一塊牛肉塞進他的嘴裡,他閉了嘴,專心致志的吞咽。
無心低頭看著他,就見他直挺挺的向上伸出老長,和自己組合出了個很不雅的形象。幸而蘇桃是個無知的,還在專心致志的喂蛇。不動聲色的伸出兩根手指夾住白琉璃,他想把對方向下拽一拽,不要伸著個圓腦袋吃的那麼來勁。然而白琉璃嚼的正酣,受了他的干擾之後,很不耐煩,當場劇烈的亂扭了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