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貓頭鷹在凌晨時分回了家。收攏翅膀落在二樓窗台上,他從窄窄一道窗縫裡擠進了房。一屁股把窗扇拱成嚴絲合縫,他振翅落上了窗戶旁邊的破衣帽架。屋中地上擺著一本書,書頁正在緩緩的自行翻動。一身羽毛乍了一下,他很舒服的低低嗥叫一聲,知道那是白琉璃在讀書。
白琉璃不抬頭,讀書讀得入了迷。眼前忽然掠過一隻雪白的手,他發現無心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無心已經連續一個禮拜沒吃東西了,黑眼睛陷在了大眼眶裡,鼻子和下巴都顯得異常尖削。把手裡的英文書嘩嘩翻了一遍,他看不懂,把它依照原樣又擺回到了白琉璃面前。
「我餓了。」他慢吞吞的轉身扶了牆壁,搖搖晃晃的往外屋綴「我要出去找東西吃。」
白琉璃現在不大關心他。百無聊賴的垂下頭,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繼續讀書。
無心穿著一雙來自黑市的翻毛皮鞋,頂著寒風出了門。城市大,市場多,總有地方能讓他空手套白狼的打食。蘇桃參軍之前,他們一共剩了一百多塊錢。蘇桃說在軍營里無處花錢,所以只拿走了零頭,餘下的錢全給了他。他捨不得花,因為三個月的期限還沒有滿,他不知道蘇桃到底能不能在軍營里呆住。如果在軍營里真被人欺負狠了,他想著,自己還得帶著蘇桃走。
他是早上六七點鐘空手出的門,九點多鐘頂著一頭小雪花回來了,手裡多了一隻來歷不明的小菜筐。進門之時他咳嗽了幾聲,想要咳出體內的冷空氣。關閉房門進了裡屋,雖然裡屋也沒什麼好,不過盤踞著一隻鬼魂一隻妖精,總能讓他感覺自己並仿家寡人。把小菜筐放在地上,他隨之一屁股也坐了下去。掀起菜筐上蓋著的幾大片凍白菜葉子,他從裡面掏出了三枚紅皮雞蛋。白琉璃伸了腦袋向內瞧,發現筐里還藏著一截很鮮嫩的肉骨頭。
無心掂著手裡的雞蛋,首先想的是它富有營養,應該留給桃桃吃,隨即他意識到桃桃已經不在身邊了,以後自己再弄到了好吃好喝,也都不必留了。
把雞蛋往牆壁上一磕,他仰起頭,直接把蛋清蛋黃打進了自己的嘴裡。低頭閉嘴咽了雞蛋,他從筐里捧出了那一大塊肉骨頭。國營肉鋪的營業員一定想不通這塊肉是怎麼沒的,因為他在肉攤前面根本連停都沒停。沒人知道他的手有多快,他連松鼠野兔都能徒手捕捉。
望著肉骨頭愣了愣,他又出了神——加幾碗水就能煮成一鍋好湯了,夠桃桃喝好幾頓的。
蘇桃在,他就不怕辛苦不怕麻煩,願意把日子過得複雜繁瑣有滋有味;蘇桃不在,他做出花來也是獨自欣賞,做不做的又有什麼意思?牙齒銜住鮮肉向下一撕,他的嘴唇蹭上了淡淡的鮮血。一邊咀嚼一邊望向窗外,小雪下得越來越急了,他只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太冷。
一截肉骨頭被無心啃得斑斑駁駁。吮凈最後一點油水之後,他揚起骨頭向前一擲,正好投中了落在衣帽架上的大貓頭鷹。大貓頭鷹正在打瞌睡,猝不及防的受到襲擊,當即一頭栽倒在地。倉皇的拍著翅膀飛上窗檯,他不明所以的睜開眼睛,就見無心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下半張臉布滿斑斑血跡。一顆心在胸膛里翻了個跟頭,大貓頭鷹嚇得爪子一軟,當場從窗檯邊沿滑下,「咕咚」一聲在地上摔成了個光屁股小男孩。一本英文書驟然飛到了半空中,是無聊至極的白琉璃被他逗笑了,撒著歡兒的扔起了書。
大貓頭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變成小男孩的,尖嘴利爪全消失了,他驚恐的張開了嘴,露出一條尖尖的鳥舌頭:「嗥!」
白琉璃聽了他的叫聲,越發哈哈大笑。無心也跟著他笑,笑著笑著忽然不笑了,轉向白琉璃問道:「你在笑什麼?」
白琉璃抬手指著大貓頭鷹,笑得前仰後合:「他真像你!」
無心想了一想,沒想出這有什麼可笑的。不過他早就認定白琉璃的腦筋有點問題,所以此刻也不和對方一般見識。起身走到戰戰兢兢的小男孩面前,他摸了摸對方的黑頭髮,然後背對著他向下一蹲:「上來!」
小男孩張開雙臂一扇,兩條細胳膊沒能帶動自己的身體。意識到了自己如今已成人形,他六神無主的向前一蹦,一下子躥進無心的手裡了。
無心背著小男孩,屋裡屋外的來回走。走到白琉璃面前停了腳步,他低頭問道:「當爹就是這樣吧?」
白琉璃抬起頭:「我不知道。我的兒子沒有長大,我沒背過他。」
無心換了個問法:「我像爹嗎?」
白琉璃審視著他那半臉血,感覺他今天格外的沒人樣:「不像。」
無心託了托背上的小男孩:「叫我爸爸。」
白琉璃莫名其妙的向後一飄:「爸爸?」
無心不耐煩稻了口氣:「我沒有和你說話,我是讓他叫我爸爸!我何德何能,會養出你這樣的貨?」
白琉璃張著嘴對他眨巴藍眼睛,片刻之後終於出了聲:「第一,他不會說話;第二,你是不是想挨打?」
無心並不想挨打,尤其裡屋堆著一座書山,導致白琉璃的武器十分充足。背著小男孩走向外屋,他且逃且怨:「我和你們真數不下去了!」
白琉璃沒理他,因為感覺他嘴貧人賤,一打便跑,真是不值一理。
無心從背包里找出一身蘇桃穿過的舊衣,套在了小男孩的身上。背著小男孩出了門,他繼續裝爹,從一條街外的小商店裡買了紙筆。及至冒著小雪回了來,小男孩已經凍得沒了熱氣。
他把小男孩放到了白琉璃身爆然後自己在外屋的地面上攤開紙筆,跪趴在地上開始給蘇桃寫信。白琉璃聽外面半天沒有動靜,忍不住穿透牆壁探頭去瞧,結果就見無心握著一根花花綠綠的長鉛筆,屁股撅得比頭還高。一手托著臉蛋,他歪著腦袋抿著嘴,一邊寫一邊把兩道眉毛皺成八字,彷彿隨時預備著要哭一場。
小男孩也從門口伸出了腦袋窺視。看過一眼之後縮回了頭,他抱著手臂蹲穩當了,認為無心好可怕。
無心在地上撅了一個多小時,寫出了一封長信。下午出門把信投進了郵筒里,他獨自走去了東方紅百貨商店。多少年沒給人寫過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寫法對不對,信件能不能到達蘇桃所在的軍營。總在商店內外亂走也不是長久之計,革命群眾無處不在,並且全把眼睛擦得雪亮,真要是有好事之徒盤問了他,興許真能盤問出事。無心沿著大街來回溜達,心裡知道其實自己徒勞無功是好事,萬一真是大白天的等來了蘇桃,才叫糟糕。
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回了家,拎著他的小菜筐又去了菜市場。國營菜市場規模很大,臨近下班時間,裡面人頭攢動,買點什麼都要拚命。無心在人群里東一鑽西一鑽,袖口拂過熟食攤子,他在一笸籮大饅頭前踉蹌了一下。大冬天的,蔬菜稀少,他扶著一摞大白菜站直了腰,收回手再拎菜筐時,菜筐表面就被白菜葉子蓋嚴實了。
拎著髒兮兮的菜筐回了家,家裡沒人搭理他。白琉璃和小男孩模樣的大貓頭鷹一起從裡屋門口探出了頭,看到無心盤腿坐在暖氣管子旁,正在往掰開的熱饅頭裡夾豬耳朵。現在他是放開手腳做賊了,原來當著蘇桃的面,他總想做個好榜樣。蘇桃懂得什麼?萬一跟著他學成了女飛賊可怎麼辦?
他還是想蘇桃,熱饅頭和豬耳朵配在一起,滋味香得讓他心痛,先前蘇桃若是能吃上這麼一頓,就算是上好的大餐了,都能一頓頂兩頓了。
無心吃得沒滋沒味,不過總好過蘇桃現在沒得吃。面無表情的坐在連部辦公室里,她是剛被人從食堂叫過來的。女兵們經過了一個多月的訓練,現在已經變得如狼似虎,全有著小夥子的飯量。蘇桃不知道是哪個領導要找自己,只曉得自己今晚必定是要挨餓了。
辦公室的房門開了,連部領導很客氣的引進了一名青年軍官。蘇桃毫無興趣的扭頭看了對方一眼,雖然是素未謀面,不過一眼就認出了來者的身份——憑著他那一對虎牙,必定和田叔叔有血緣關係。
青年軍官除了虎牙之外,再無特色,堪稱是不醜不俊,個子雖脯然而沒有軍人的英姿,倒有點紈絝子弟的意思。單手插兜走到蘇桃面前,他先是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隨即呲牙一笑:「是蘇平平同志吧?」
蘇桃起身打了個立正,耷拉著眼皮告訴對方「是」。
連部領導關門退出去了,青年把手裡的一隻大網兜放在了大寫字檯上,然後搓了搓手,笑微微的做了自我介紹。原來他乃是老田的次子,大名叫做田興邦。田家滿門從戎,他也早早的參了軍,如今常駐在附近的空軍基地里,是名半大不小的軍官。田家本在瀋陽,老田前些日子回了家,忽然想起老蘇的姑娘不知在軍營里過得怎麼樣了,便讓家裡前去瞧瞧。一聽是瞧小女兵,當即欣然同意。拎著些許食品坐上吉普車,他翩翩而來,及至和蘇桃打過照面之後,他的虎牙和目光徹底失控,統一的全收不回來了。大豆芽似的往寫字檯邊一靠,他站沒站相的笑眯眯:「蘇平平,我爸爸讓我給你帶些零食和營養品。他回瀋陽了,一時半會兒的不能再來哈爾濱。」
蘇桃站得筆直:「謝謝田叔叔,也謝謝你。」
田興邦笑得豆芽亂顫,語氣越發親切:「平平,不要客氣。這也是我做哥哥應盡的關懷。」
蘇桃沒言語,直勾勾的盯著網兜里的食品,在軍營里吃獨食是不成的,但是一味的搞共產主義也是不智。她得去蕪存精,分享一批私藏一批。在食堂里吃不飽,女兵們常有偷饅頭當夜宵的。
田興邦抬手撓了撓新剃的短髮,露出了腕子上的上海牌手錶,同時語氣越發溫柔:「平啊,在軍營里生活了一個多月,還習慣嗎?」
蘇桃翻了他一眼,然後答道:「習慣。」
田興邦自作主張的紅了臉,虎牙尖端反射了陽光:「那個……要是有什麼難處的話,就和哥說。哥幫不了你,還有爸呢!」
蘇桃的臉上看不出陰陽,是城府三丈高的樣子:「謝謝你,我知道了。」
然後當著田興邦的面,她伸手打開了網兜。先把裡面小塊的壓縮餅乾全掏出來塞進軍裝裡面,她緊接著用牙齒咬開了一瓶糖水琵琶碟皮蓋子。舉起玻璃瓶子往嘴裡倒——軍營裡面到處都有眼睛,倒是此時此地更安全。她早就想吃點兒甜的了,一瓶糖水琵琶餵飽了她肚裡的饞蟲。田興邦看直了眼睛,看著看著開了口:「平,你性格真好,豪邁大方,像個女將軍似的。」
蘇桃放下空玻璃瓶,抬起袖子一抹嘴,繼續去掏大網兜。
田興邦沒有和女兵久處一室的道理,及至把話說到山窮水盡了,他便搖搖晃晃的告辭離去。蘇桃拎著網兜找到班長,悶頭悶腦的直接說道:「班長,有人給我捎來幾盒罐頭,你也嘗嘗。」
班長是位五大三粗的女傑,見了一網兜肉罐頭,自然是喜不自勝:「哎呀,全是給我的?蘇平平,你家是高幹吧?」
蘇桃囁嚅著沒說出什麼。班長也未追問,因為蘇平平是一貫的無話可說,問也白問。
入夜時分,蘇桃蹲在了廁所里不露面。廁所用矮牆分成了一個個格子,她找了個僻靜位置蹲穩當了,開始往嘴裡塞壓縮餅乾。壓縮餅乾裡面有糖有油,還有一點芝麻香。她一邊大嚼一邊東張西望,至於環境的香臭,則是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不少女兵都生病了,她不能病。參軍之前無心對她囑咐了又囑咐,她不能讓無心說了白說。她想自己三個月後若是能夠健健康康的去見無心,無心一定很高興。
夜裡填飽了肚子,蘇桃睡得舒服。到了翌日中午,又有好事,新兵們迎來了第一批家信。小女兵們樂得歡天喜地,只有蘇桃淡然,因為知道自己沒有家。然而班長親自叫住了她,高聲大嗓的嚷道:「蘇平平,你的信!」
蘇桃在看清信封上的第一行字之後,一顆心便開始狂跳了——她認得無心的筆跡!
撕開封口倒出信紙,她爬上上鋪,做賊似的讀信。信一共有兩頁,第一頁被她讀過之後揣進了口袋,因為無心沒有在開頭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第二頁倒是寫得沒毛病,她反覆讀了又讀,再看落款日期,原來是此信是昨天郵寄出來的。
「真是不遠。」她用手指去摸信紙上的鉛筆字:「昨天寄信,今天就到。」
然後她以著和無心相同的姿勢,撅著屁股跪在,開始抓緊時間寫回信。
寫好的回信交給通信員,不定什麼時候才能發出去。蘇桃依舊是每天下午做白日夢,雙腳走著正步,喉嚨吼著軍歌,心裡想的卻是東方紅百貨商店。她天天下午會和無心見一面,看無心在商店門口遊手好閒笑微微,看得清楚極了。
回信久候不至,田興邦卻是又來了一次。蘇桃笑納了他的禮品,不苟言笑的在他面前連吃帶喝。吃飽喝足之後,她苦大仇深撣起頭,嚴肅而又誠懇的說道:「謝謝你。」
田興邦感覺她這派頭十分冷艷,於是通過長途電話聯繫到了瀋陽的父親,開誠布公的表明自己想和蘇平平搞對象。老田聽了,大吃一驚,又不好明說蘇平平和個野小子在外面混了一年多,只得言簡意賅的告訴兒子:「去你媽蛋!」
田興邦十分不解,很有禮貌的反問:「爸爸,為什麼呢?平不好嗎?」
老田握著話筒,直說蘇平平不好,他感覺自己對不起死去的老蘇;要說蘇平平好,他又昧了良心。短暫的沉吟過後,他作了答覆:「滾犢子。」
田興邦作為田家三子之中最為荏弱的,不是很敢和父親抗衡;而三天兩頭的往新兵基地跑,影響又不好。打開一瓶蘇桃最愛的水果罐頭,他吃得唉聲嘆氣,算是害起了單相思。
蘇桃心中完全沒有田家的豆芽少爺,成天單是琢磨著偷吃和偷懶,彷彿周圍全是敵人,導致她必須想方設法的保存實力。時光易逝,轉眼間又過了兩個月,新兵訓練結束。蘇桃人如大名,成績平平的通過了考核,然後下了連隊,開始學習專業知識。照理來講,既然正式下了連隊,她就有資格休禮拜天了,雖然只是半天而已,但至少夠她和無心見上一面。然而新兵頭上壓著老兵,單有資格還沒用。蘇桃天天琢磨著去申請周末外出的名額,可名額都被老兵和士官佔了,她急得直上火。忽然想起了弔兒郎當碉興邦,她心思一動,決定另闢蹊徑,走走後門。
她不再腆著臉去請假了,轉而排隊打了個電話,找到了田興邦,想請他幫自己說句話。雖然田興邦和她不是一個系統,然而畢竟是一名混久了的高幹子弟,她想他總會有點四面八方都通用的面子。
田興邦果然是視紀律為無物,熱情洋溢的表示自己願意帶蘇桃去哈爾濱玩幾天,可惜立刻遭到了拒絕。
放下電話又過了幾日,蘇桃得到了為期半天的假期,不過她得到了一點暗示,知道自己可以偷偷的早出晚歸,不按時歸隊也可以。提前把一封信發給無心,她在周六的晚上跑步出了營門,搭乘最後一班長途汽車進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