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傍晚,已經有了一點暖意。一身軍裝的蘇桃坐在長途汽車上,引來無數艷羨的目光。解放軍戰士多光榮啊,誰敢不高看她一眼?
她一路急得坐立不安,汽車距離長途汽車站還有老遠的距離呢,她已經抓心撓肝的擠到了車門口。及至汽車到了站,她毫不維護解放軍戰士靛面,在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她一個箭步先躥出去了。踉蹌著站穩了一抬頭,她看到了前方的無心。
和當今的大部分青年一樣,無心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裝,周身乾乾淨淨利利落落。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彷彿是不好意思了,拎著一隻保溫桶只是笑。於是蘇桃也笑了,笑得扭扭捏捏沒個大人樣兒,吼軍歌吼啞了的嗓子也細了,她的長進付諸東流,倒退回了三個月前的模樣。
天黑,夜色正好成了無心蘇桃兩人的幕布。掩人耳目的走到了一起,蘇桃先開了口:「車開得可慢了,你等了多久?」
無心低頭擰開了保溫桶的圓蓋子,然後把保溫桶往蘇桃面前一送:「吃。」
蘇桃借著路燈的燈光低頭一瞧,發現保溫桶里插著三根油雪糕。連忙伸手拿出一根,她催促無心:「快點蓋好,冷氣都跑了。」
無心擰好蓋子:「餓不餓?肯定餓了。」然後他抬手一拍蘇桃的後背:「怎麼沒見長?」
蘇桃了一口雪糕:「不長也夠了,我在新兵班裡算中等個頭呢!」
無心又拍了她一下,拍不夠,可是長拍不止也不好。轉而又摸了摸她的頭髮,他有無數的話要問:「頭髮也澀了,是不是營養不足?幾天能吃一頓肉?」
蘇桃高高興興的往前綴「那得看你夠不夠厲害。反正一盆燉白菜裡面就幾片肥肉,誰能搶到誰就吃唄!」
無心居高臨下的看她:「你能搶到嗎?」
蘇桃想起自己在軍營里磨鍊出的那些小本事,不禁生出幾分得意:「一般都能搶到,我手快。」
無心不說話了,讓蘇桃專心致志的吃雪糕。兩人沿著大街往前賺最後繞過一座大學校園,無心把蘇桃帶回了家。里外兩間屋子都被他提前收拾整齊了,一張靠牆的單人床也是鋪得平平整整。白琉璃盤在枕頭上,大貓頭鷹蹲在床角,兩個活物也被無心搞了衛生,看著別有一番新氣象。門旁角落處有個小洋爐子,爐子旁邊堆著一小堆煤。一口小鐵鍋坐在爐子上,鍋蓋縫隙中熱騰騰的溢出米飯香。
蘇桃森嚴壁壘的過了三個月,如今頗有一種卸甲歸田的感覺。轉身把房門關好上了鎖,她下意識的長吁了一口氣,然後跑到爐子前彎了腰,揭開鍋蓋深深一吸:「好米,真香。」
不等無心回答,她起身走到床邊坐下了,把鞋一脫把腿一盤,又將白琉璃整個兒的抱到了自己懷裡。捏著對方的圓腦袋親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保溫桶里還存著一根雪糕。單腳踩著鞋面下了床,她從床尾地上拎起了保溫桶:「無心,我全吃了啊!」
無心站在地上,向左一轉向右一轉,是個從頭到尾一起騷動的模樣:「吃吧吃吧,家裡好吃的多著呢,夠你明天吃足一天了!中午我從飯店裡買了兩樣炒菜,再燉一鍋排骨,可以吧?」
他一邊說一邊蹲在床爆從床底下拽出一隻竹筐。筐里裝著大包小裹,全是各色零食,甚至還有軟糖和巧克力。蘇桃跪在,伸了手去翻翻撿撿:「無心,你不過啦?」
她的腦袋正是探到了無心面前,無心一時忍不住,在她頭頂心的發旋兒上親了一下:「吃你的吧,勞軍的錢我總有。」
他的嘴唇很軟,軟得讓蘇桃一哆嗦,手裡的雪糕都快要捏不住。一張臉藏在蓬鬆的齊耳短髮裡面,她垂著頭繼續嘀嘀咕咕:「我用你勞呀?我在隊伍里有吃有喝的……」話音未落,她忽然直起了腰,從衣兜里掏出了十八塊錢:「給你。三個月的津貼,我全攢下了——我要錢沒用,沒地方花。」
無心接過了鈔票,一張一張的整理好後捲成一卷,重新塞進了她的口袋裡:「別給我錢,我怕我攢不住。」
蘇桃看著他,懷疑他是和自己生分:「我要錢真沒用。」
無心在她頭上彈了一指頭:「知道你不花錢,所以才要把錢交到你手裡。你好好攢著,將來咱們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蘇桃一聽,又樂了:「也對,我比你能攢錢。當兩年兵的話,我吃喝穿戴都不要錢,總能攢下一兩百塊。」
無心彎腰把籃子拎到了:「我去燉肉,你吃你的,別給白娘子吃糖。看他肥成什麼樣了,越肥越饞,全是夜貓子把他慣的!」
蘇桃從籃子里挑出了一塊巧克力:「你別總說白娘子,白娘子通人性,什麼都聽得懂。」
白琉璃把腦袋搭在蘇桃的大腿上,因為的確是什麼都懂,所以心裡一點兒也不快活。屋子裡漸漸瀰漫了肉香,沒有桌子,米飯和熱過的炒菜全擺在了地上。最後一鍋燉肉也登了場,蘇桃向無心展示了自己的新飯量——她用大飯盒盛了米飯泡了肉湯,吃完一盒再來一盒。前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了,她酣暢淋漓的連吃帶喝。無心見了她的食量,幾乎有些害怕:「別吃了,腸胃受得了?」
蘇桃握著筷子向他擺手,鼓著腮幫子告訴他:「我還能吃。」
無心沒話找話,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你和田叔叔還聯繫過嗎?」
蘇桃的嘴唇果然暫時離開了飯盒:「半個月前通過一次長途電話。他讓我好好乾,說以後他能想辦法讓我上軍校。」
無心的眼睛亮了一下:「上軍校?從軍校畢了業,是不是一輩子都有著落了?」
蘇桃點了點頭:「軍校畢業生都能留在軍隊里當幹部。可是我不想去。」
無心一團和氣的問她:「為什麼?」
蘇桃忙著說話,不再狼吞虎咽的猛吃了:「我不想一輩子都在軍隊里。在軍隊里不自由,結婚對象都要受審查,我怕他們不讓我和你在一起過日子。我想好了,我先在部隊里當兩年衛生兵,將來退伍之後要麼進工廠,要麼進醫院,反正工廠醫院也都是挺好的地方,你說呢?」
無心不置可否的微笑,心想軍隊幹部和工人護士怎麼會是一回事?
但是他也沒有多說,只道:「我看田叔叔倒真是個好人,對你很照顧。」
蘇桃伸了筷子,從鍋里撈出一塊油汪汪的肉骨頭:「他對我是好,還讓他家給我送過幾次營養品呢。無心,可有意思了,他家也有大虎牙。」
無心隨口又問:「他家多大了?」
蘇桃被他問住了,思索著猜測:「不知道,看著是比我大,比你小。他和田叔叔不一樣,田叔叔一本正經的,可不正經,總是黏黏糊糊的,還特別愛現。上次他戴了只進口手錶,在我面前捋了十幾次袖子。嘁!我沒見過進口手錶呀?」
無心低著頭,心事重重的吃菜:「在什麼單位?」
蘇桃預備鯨吞肉骨頭,在鯨吞之前,她忙裡偷閒的作了回答:「也是當兵的,是空軍。」
無效頭想要再問,可是已經沒了機會。蘇桃吃得太投入了,他不捨得打斷她的好興緻。
清洗過了鍋碗瓢盆之後,蘇桃照例上了單人床。白琉璃盤在床頭欄杆上,是個冷眼旁觀的姿態。房內關了電燈,無心坐在床爆窸窸窣窣的也脫了衣服。仰面朝天瞪好了,他伸出手臂,給蘇桃當枕頭。蘇桃的腦袋熱烘烘沉甸甸,厚密短髮著他的臂彎。他翻身面向了她:「桃桃,下了連隊之後,有沒有人欺負你?」
蘇桃枕著他靠著他,暖融融彈開了胳膊腿兒:「老兵最欺負人了,我們天天都得給她們洗衣服,她們還搶我們的東西吃。」
無心在被窩裡抬起了手,試試探探的想要落,可是不知該落到哪裡:「她們打人嗎?」
蘇桃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膽怯與:「打!打得可狠了。不過我只挨過一次——她們衝進宿舍讓我們站成隊,輪流抽我們的嘴巴。我忍不住還了手,拿牙刷柄去扎她們的眼睛。其實只是嚇唬嚇唬她們,不能真扎,可是她們害怕了,一邊退一邊還說要整死我。」
雖然知道蘇桃所說的都是往事,可無心還是懸起了心:「然後呢?」
蘇桃沒有再笑,望著黑暗奠花板答道:「然後?然後她們沒再找過我。」
無芯息一聲,伸手扳著蘇桃的肩膀,把她摟進了自己懷裡:「桃桃,沒有我的話,你自己……行不行?」
蘇桃閉上眼睛,把額頭抵上了他的胸膛:「你放心,我能行。新兵訓練最苦了,我不是也平平安安的熬滿了三個月?再說田叔叔也經常關照我,連里的領導都對我挺和氣的。」
無心仰起臉,用下巴去蘇桃的頭頂。蘇桃被他成小貓小狗了,他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肩頭後背,恨不能把她撫摸到融化,再吮了她、吃了她。
他喜歡她,特別的喜歡她。他為她扮演了可依靠的一切角色,她要他是父親,他就是父親;她要他是兄長,他就是兄長。把臉埋在蘇桃的頭髮里,他還想去做她的丈夫,可惜在當今的大時代里,他沒資格。
微微抬頭湊上了蘇桃的面孔,他用睫毛刷過了對方的臉蛋鼻尖。嘴唇著張開了,他避重就輕的吻了她的眉心。
他吻她,她稚氣十足的撅了嘴,也要親他一下。親是真親,「叭」的一大口,響亮得讓人想笑。於是無心就真笑了,一邊笑一邊低聲喚道:「桃桃啊!」
蘇桃睜眼看她:「嗯?」
無心沒有話說。用一側胳膊肘撐起身體,他悲愴而又凄涼的注視著她:「桃桃,你怎麼還不長大?」
蘇桃向上迎著他的目光:「我不想長大。我怕我變了,你也會變。」
她認真的對無心說:「我們都不要變啊!」
無心的手指穿過了她的頭髮:「我不變,永遠不變。」
蘇桃抬手去摸他的臉,朦朧夜色之中,無心的面孔像是深潭之中浮出的白玉,不知是被清水黑泥浸了多少年,白得潮濕而又寒冷,不帶絲毫活氣。周身汗毛忽然豎起一片,蘇桃發現自己還沒有刨根問底的追究過無心的出身來歷。他生在哪裡長在哪裡,自己全不知道。
掌軒著無心的皮膚,蘇桃無端的恐慌了,怕他毫無預兆的來,又毫無預兆的走。
「兩年——再過兩年。」她語無倫次的出了聲,幾乎類似哀求:「你不要賺等我兩年好不好?」
無猩好了,做蘇桃的枕頭蘇桃的被褥:「睡吧睡吧,我才不賺我還等著兩年之後你給我養老呢!」
蘇桃得了保證,放心的睡了。無心平靜的摟抱著她,摟抱一刻是一刻,摟抱一刻少一刻。其實當初只不過看她是個可憐的小丫頭,他沒想到她會活成自己的心頭肉。
彷彿只是轉眼的工夫,天光大亮了,無心起床給蘇桃弄吃弄喝。蘇桃沒有機會再對他長篇大論,因為嘴不閑著,飲食從早供應到晚。及至快到傍晚時分了,無心把兩條巧克力塞進了蘇桃的衣兜里,蘇桃坐在床邊長吁短嘆:「唉,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請下假了!」
無心手腳不停,很巧妙的往蘇桃身上藏帖。末了蹲在床邊地上,他抓住了蘇桃的一隻腳踝,為她穿上了解放鞋。蘇桃看他忙得一言不發,心裡倒數意不去,有心讓他歇歇,可他拎著保溫桶出了門,片刻之後回來說道:「桃桃,該走了,再不走的話,趕不上長途汽車了。」
蘇桃向白琉璃和大貓頭鷹道了別,然後隨著無心下樓上街。保溫桶里放著三根雪糕,夠她一路且行且吃。
蘇桃心裡有盼頭,所以走得有勁。及至到了長途汽車站,她從無心手中接過最後一根雪糕,隨即轉身擠上汽車,在最後一排搶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無心站在外面,隔著車窗向她揮手。
一切如常,毫無異樣。汽車發動起來了,蘇桃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喊道:「我走啦,下個月想辦法再請假,你回家吧!」
無心站在一盞要亮未亮的路燈,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的凝視著他。蘇桃吮著雪糕回望過去,看他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影子越來越小。
疾風揚起她的短髮,售票員高聲吆喝著讓她把腦袋收回去。她那魂游天外的勁兒又上來了,充耳不聞的一邊吃雪糕,一邊盤算著下次怎麼請假。
無心一直等到長途汽車開得無影無蹤了,才慢悠悠的走回了家。
這回他真放心了,原來桃桃過得挺好,起碼能夠吃飽穿暖,還有點小本事小主意,不是個白受欺負的軟蛋。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背後又有一位田首長撐腰,將來再讀上幾年軍校,畢業之後成了幹部,豈不是一生一世都妥了?
長痛不如短痛。無心對自己說:「你老人家狠一狠心吧,可不要再害人家了。小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然後他在初春的夜風中自嘲一笑——遲早都會是這樣的,他有他的宿命。
在歸隊後的第五天,蘇桃收到了無心的信。
她白天忙忙碌碌,不捨得潦草的讀信。把信貼身揣好了,她預備留著晚上閑了再慢慢讀,又想無心一定是思念自己了,要不然怎麼剛見完面就又來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