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高飛從前台桌子的抽屜里翻出一塊香皂,一心一意的要帶無心去洗手。然而無心一閃身溜出辦公室,順著地面的黑跡直接沖向了走廊盡頭的公共衛生間。大白天的,走廊兩端的大窗戶透入日光,把整條走廊照了個通透明亮。地面黑跡越來越淡,最後斷斷續續的無法辨認。無心四腳著地的跪伏了,探頭去嗅黑跡的氣味。氣味腥臭微咸,停留在空氣中長久不散,把無心引到了衛生間里。
衛生間分成男女兩部,房門相對而開,因為寫字樓內的保潔人員工作不力,所以門口的空氣永遠是淡臭微臊。無心的追蹤受了干擾,站在兩扇門間躊躇了一下,他先走入了男洗手間。
雖然已經是深秋時節了,可衛生間還開著窗戶。無心手裡還攥著怪嬰的小腳,此刻低頭看了看它,他發現小腳正在變色,從青白變為紫黑。皺巴巴的皮膚卻是飽滿透亮了,用手指輕輕摁一下,觸感是一種浮腫式的。漆黑的液體隨著他的擠壓從創口湧出,順著他的指縫流成滴滴答答。
小腳的越來越明顯了,五個小小的趾頭分了開,圓圓的腳背也高高隆起。無心一眼不眨的盯著它,只見腳背皮膚的顏色深淺不一,深深淺淺的竟是渲染出了一張人臉。人臉有著的額頭和模糊擁擠的五官,正手嬰的模樣。
衛生間的窗戶不朝陽,永遠帶著點陰風慘慘的意思。無心咬破指尖,將一滴血滴上了腳背的人臉。血滴落處,立時蝕出了細細的孔洞。鮮血滲入孔洞,將孔洞蝕得越發深了,而孔洞周圍的皮膚一收一縮,隱約的人面隨之扭曲變形。忽然向後一回頭,無心沒有看到什麼,只捕捉到了一股陰冷的風。
無心不再找了,罐子里的小東西邪得很,應該不是他想找就能找得到的。握著小腳回了辦公室,他對著白大千和史高飛低聲說道:「我說我處理不了罐子里的東西,你不信。現在好了,它跑了。」
白大千一手扶著桌子,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說起話來也啞了嗓子:「無心,我向你道歉。早知道是這麼個後果,我死也不會打罐子的主意。我是一時財迷心竅了……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自從把罐子帶回來後,我這心裡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定,總忍不住要以小人之心度你們的君子之腹,其實憑著我們同生共死過的交情,我真是不該……」
他知道自己是闖大禍了,把一席話說得哆哆嗦嗦,幾次三番的要咬舌頭,直到無心對他搖了,他才暫時住了口。眼巴巴的望著無心,他揣著一肚子驚恐的疑問,簡直不知要從何問起。
無心不許白大千和史高飛碰觸地面的罐子碎片和黑色污漬。自己下樓找了個僻靜地方,他用一塊石頭把小腳砸成黏膩的一攤黑糨子,然後划了一根火柴扔向它。火苗立刻在屍油上面生了根,在陽光下燃燒成了一團黃中透綠的光焰。片刻之後,火苗熄滅,地面無灰無燼,只留下了小小一塊黑斑。
上樓回了辦公室,無心撕了一本舊雜誌,把地面擦了個乾乾淨淨,又把罐子碎片也全部運出寫字樓,在太陽下用火將它燒了一遍。
最後用香皂徹徹底底的洗凈了手,他關了玻璃大門,繞到屏風後去見白大千和史高飛。史高飛天真無邪,正坐在白大千的沙發椅上玩電腦遊戲。而白大千自知理虧,不敢和無心之父抗衡,乖乖的站在了辦公桌旁。
三人會了面,白大千和無心全沒了精氣神。白大千試試探探的問道:「那玩意……不會是藏起來了吧?」
無心靠著窗檯半站半坐,垂著頭答道:「不藏起來才叫怪了。」
白大千又問:「那它如果再出來的話……會不會害人呢?」
無效頭望向了他:「你看它的德行,會不害人嗎?」
白大千腿肚子抽筋,站不住了,全憑一雙手撐著桌沿借力:「無心,你說它到底會是個什麼東西?屬於妖魔鬼怪中的哪一種?」
無心對他一笑:「我不知道。我說過我不知道。你不信,非要把罐子打開看個究竟。現在罐子開了,罐子里的東西也逃了。你現在急了?可惜,我還是不知道。」
白大千聽無心陰陽怪氣不是個好態度,越發惶恐:「別啊,你得知道,你要是不知道的話,世上就沒人知道了。史老弟,你別玩了,你快哄哄你兒子,你兒子鬧脾氣了。」
史高飛正在對著電腦屏幕入迷,忽然聽到無心「鬧脾氣了」,當即起身揪住了白大千的衣領:「媽的你又惹我兒子生氣了?」
白大千一愣,隨即嚇得四肢癱軟下垂,一雙眼睛淚汪汪的:「我已經年過半百了,你還要對我動粗?」
史高飛不為所動,還是捶了他一拳。
當天晚上,白大千帶著佳琪進了城,把女兒又安頓進了金光寺。夜裡回到寫字樓內,他爬樓梯要往四樓走。然而剛剛走到三樓,身後便響起了咚咚咚的一串腳步聲。回頭向下一望,他看到了一名西裝革履的小夥子。小夥子拎著一份盒飯往樓上跑,經過白大千時點頭一笑:「白大師剛回來?」
白大千認出他是對門公司里的職員,便也和和氣氣的做了回應:「今晚加班?」
小夥子匆匆答了一聲,邁開大步繼續往樓上跑。公司是一間幾百平米的大寫字間,此刻一眼望過去,正是黑茫茫的一片,只有幾名留下加班的同事頭頂還亮著燈。放下盒飯扯了一條衛生紙,他在大嚼之前,轉身先奔了衛生間。
在小夥子衛生間時,白大千也回了家。佳琪幼年曾經遇過一場慘烈車禍,雖然大難不死,然而被大卡車撞得智商與煩惱齊飛,從此永遠笑嘻嘻的長不大。白大千知道憑著女兒的頭腦,見了鬼都不懂得跑,只有把她遠遠的送去寺里避難才最保險。
「今晚我住佳琪的房間。」他訕訕的對無心說話:「現在讓我一個人睡辦公室,我還怪害怕的。」
無心正在吃一條烤魷魚,嘴唇淋淋漓漓的蹭著鮮紅的辣椒醬,臉卻是雪白,看著和鬼也差不多。大眼珠子橫了白大千一眼,無心的腦筋轉了一轉,發現自己和史高飛其實還真離不得這個小心眼的老混混。呲牙咬下一口魷魚須,他的臉上露了晴天:「你吃飯了嗎?姐晚上煮了一條胖頭魚,肉被爸吃光了,留下一碗湯可以泡飯。」
白大千長吁短嘆的去了廚房,吃了剩魚湯和大米飯。雖然今天闖了大禍,但他半生失敗,已是身經百戰,所以倒還沒有影響胃口。回到佳琪的房間關了門,他先把女兒的凌亂物件收拾整齊了,然後心事重重的上了床。輾轉反側的睜著眼睛,他直到半夜也不能入眠。門外隱隱有了響動,他側耳一聽,懷疑是有人正在房內走動。
客廳里只有幾個小板凳,不怕賊人光顧。白大千走獸似的翻下床墊爬到門口,想要偷偷的向外窺視。房門還是開發商留下的偽劣品,門板尺寸不合門框,關嚴之後下方正有一道縫隙。白大千撅著屁股伸著脖子,用一隻眼睛向外看。然而外界迎接他的,卻是一隻腥紅的眼睛。
白大千張了嘴,身體僵硬成了一座四腳獸似的木雕泥塑,喉嚨口憋著一聲驚吼。而腥紅的眼珠子彷彿對著他轉了一下,隨即光點似的迅速熄滅消失。
白大千慢慢的抱著肩膀坐起了身,「嗷」的一聲開始狼嚎,把全屋子的人都震起來了。
聽說怪嬰來過客廳之後,無心立刻跑去了衛生間和廚房。衛生間和廚房未經裝修,通往外界的孔道有好幾處。用史高飛的舊衣服死死堵住孔道,他又讓白大千拿了幾張五行八卦福,用大米粥當漿糊,將其盡數糊在了孔道表面。白大千愁眉苦臉的說道:「無心,不行的,那都是騙人的東西,我自己買的我還不知道嗎?」
無心沒理他,自顧自的依舊是貼。史丹鳳抓了史高飛問道:「怎麼?你又刨出怪物來了?」
史高飛伸手一指白大千:「不是我,是他。」
史丹鳳抬頭看了無心一眼,隨即問道:「又刨出來個什麼?」
史高飛眉飛色舞的答道:「哎喲,這回不是埋在土裡的,是罈子里泡的,一個小嬰兒,身體這麼小,腦袋那麼大,醜死了。和我的寶寶相比,簡直就是一坨屎。」
無心忙碌一場,然而除了堵塞怪嬰可以出入的通道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辦法斬草除根。他想趁夜出去轉一轉,尋找怪嬰的行蹤,史高飛卻又堅決不允。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眾人起床,各自洗漱。無心跑下樓去買燒餅和豆腐腦,然而剛剛下到三樓便看到了警察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躲避警察。猶猶豫豫的走到一樓,他發現寫字樓的一樓大門也被警察封鎖了。在寒風中買齊了三人份的早餐,他開口去問買燒餅的小販:「樓里出什麼事了?怎麼來了那麼多警察?」
小販一臉看好戲的神情,很嚮往的望著樓門:「聽說是夜裡出人命了,死了一個。」
無心拎著燒餅往家裡賺結果在樓下被史丹鳳攔了住。史丹鳳一手拽著史高飛,急急的告訴無心:「你別上去,警察把白大千叫去問話了。」
中午時分,整座寫字樓恢復了平靜,白大千接受了一番問詢,問過之後也就罷了。神情不定的坐在辦公室里,他壓低聲音對無心和史高飛說道:「你們聽說了嗎?死的人是對面公司里的職員。我昨晚上回家時還和他打過招呼。」
史高飛和無心一頭——他們不但聽過,而且已然聽過了好幾個版本。但是各個版本萬變不離其宗,總而言之,死者死在了衛生間里,不但被人咬破動脈吸了血,而且半邊面孔也被啃了個稀爛。如今流言四起,兇手的身份橫跨妖魔鬼怪四屆,已經嚇得女職員們白天不敢上廁所了。
白大千的心理壓力大了,喃喃的自語:「會不會是那個……那個東西在作怪?」
無心一側身坐上了寫字檯:「我更想知道是誰把它埋進土裡的。」
白大千抬頭面對了他:「有道理。罐子不會自己鑽進土裡,好比度假村裡的骨頭也不會自己長出花紋。骨頭裡的鬼很可怕,罐子里的嬰兒更可怕,在最開始的時候,是什麼人膽子這麼大,敢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呢?」
無心沉默片刻,忽然跳下了地,轉身對著白大千說道:「這地方原來是墳地,埋罐子的人,我們一定是找不到了。不過我們應該能找到埋骨頭的人。有這種邪本事的人不會多,我們如果能打聽到其中的一位,興許就可以順藤摸瓜的再找到新線索了。」
白大千深以為然的點了頭。放出的怪嬰鬧出了人命,雖然死的不是他,但他一顆心撲騰撲騰亂跳,頗有一點不肯承認的負罪感。抄起電話聯繫了黃經理,他匆匆出門,直奔度假村去了。
白大千一賺史高飛就又佔據了他的位置,不但打開電腦看動畫片,還讓無心坐到自己腿上一起看。歡天喜地的看完一集,他高聲大嗓的喊道:「姐,我想喝冰鎮可樂。」
史丹鳳坐在一扇屏風外,並沒有伺候他的意願:「自己買去!」
無心起了身,顛顛的下樓穿過一條街,去寫字樓對面的一家小超市裡買零食。片刻之後回來了,他不但給史高飛買了可樂,還給史丹鳳帶了一本雜誌。史丹鳳很意外的被他「伺候」了,感覺十分不習慣。抬眼將無心審視了一通,她心中暗想:「該給他添置冬衣了,又要花一大筆錢。」
無心繞過屏風,回到了史高飛身邊。史高飛抓起他的手翻來覆去的看,像真正的父親在欣賞自己的小兒子。看夠了之後,他張嘴去咬無心的手,嘴張得太大了,一口咬了無心半隻手。
無心隨他研究自己,魂游天外的思索著如何對付怪嬰。而史丹鳳側身透過屏風縫隙,很好奇的也在觀察無心——不知怎的,她特別喜歡看無心,喜歡看他像個人似的行動坐卧。憑著直覺,她認定他是個有情的活物,對史高飛有情,對自己,顯然也有情。她也想像史高飛一樣去摸摸無心,可無心畢竟是個男人樣子,自己貿然的動手動腳也不好,所以,算了吧。
白大千傍晚打了電話回來,說是自己受了黃經理的盛情款待,今晚要在度假村過夜了。無心放下電話,立刻讓史丹鳳下了班。三人上樓草草吃了飯,無心以著去買烤魷魚的借口,獨自溜出了家門。
現在寫字樓里沒有職員敢再加班了。貼著牆壁站在黑暗的三樓走廊里,無心閉了眼睛,決定守株待兔。
窗外的夜色漸漸濃重了,半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嬰兒典哭。無心覓著聲音緩緩移動,最後走到了走廊盡頭,他停了腳步,只見盡頭的大窗台上,赫然躺著那隻小小的怪嬰。
怪嬰像所有嬰兒一樣張牙舞爪,只是一條短腿少了腳丫,是根光禿禿的小棒槌,棒槌頂端還帶著絲絲縷縷的筋肉骨茬。殘肢向上一直伸到臉上,怪嬰張開嘴巴吮住創口,隨即面無表情的扭了頭,青白的小臉上鼓凸著兩隻腥紅的眼珠。
嬌嫩典哭聲音又響起來了,怪嬰鬆開了自己的殘肢,露出了口中上下兩對尖銳的獠牙。無心看了它的牙齒,心中立刻全明白了。
「昨夜是你吸了人血?」無心輕聲問道:「是誰把你埋到地下的?」
一步一步逼向怪嬰,他的語氣十分柔和:「別怕我,我不會再埋你。只要你乖乖的,我會找處深山老林把你放掉。」
怪嬰的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啼哭聲音依然低低的迴響在走廊里。在無心將要動手的一剎那,怪嬰忽然凌空向上一竄,瞬間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無心捕了個空,同時知道怪嬰起了戒心,自己一時半刻是不可能再見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