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昭通到江口,沒有直達的列車,所以史丹鳳帶著大爺似的弟弟和兒子似的無心,掙命似的上車下車再上車再下車。幸而無心越來越有人味,半路忽然意識到了史丹鳳的辛苦,於是充當了她的小跟班。
讓無心和自己一起坐在下鋪的小了,史丹鳳偷偷的伸了手讓他看:「戒指漂不漂亮?」
無心笑眯眯的點頭:「漂亮。」
史丹鳳小聲的問:「是誰給我買的?」
無心先不說話,單是笑,笑著笑著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我。」
史丹鳳諄諄善誘的繼續問:「你為什麼給我買戒指?」
無心抓住了她的手,眼睛黑黑的亮亮的:「結婚。」
史丹鳳任他抓著自己:「我還以為你全忘了呢。」
無心湊向她耳語道:「以後不會忘了。」
下鋪一端的枕頭上擺著一隻方方正正的紙盒子,盒子一面開了個窟窿,裡面蹲著白琉璃。靜靜傾聽著無心和史丹鳳的來言去語,他聽得饒有興味,感覺他們全都是柔情蜜意的話裡有話,每一句都很值得回味。相形之下,白琉璃忽然感覺自己生前的性格好像一管直通通的啞巴炮,一言不合,當即無聲的開轟,真是太沒有趣味了。
白琉璃津津有味的做了一路諜眾,直到火車到了站,無心夾著紙盒子下了火車回家。
北方的還是偏於涼,無心把紙盒子裹到懷裡,自己站在火車站外東張西望。上一次坐火車是什麼時候?他想了又想,想起了去年的事情——史高飛硬說地球人要迫害他們,悄悄的帶他離家出走上了火車。算著時間,他並沒有離開江口市很久,然而不知怎的,竟有了再世為人的感覺。火車站外的廣場上排著長長一大隊計程車,史高飛拉開面前一輛的車門,一歪身坐上了副駕駛座。無心和史丹鳳也跟著鑽進了後排。摟著紙盒子靠了一側車門,他把額角抵上了不乾不淨的車窗。望著窗外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他聽到史丹鳳一邊檢查空癟癟的旅行袋,一邊輕聲細語的發牢騷:「在火車上讓你們吃,你們都不吃。看看,桃沒吃完,全都爛了,扔了可惜,拎著又沉……」
無心很愜意的沉默著。他願意聽女人嘮叨,尤其是自己喜歡的女人。無論是什麼環境,豪宅也罷蝸居也罷,非得裡面有個女人忙忙碌碌啰啰嗦嗦,對他來講,才算是家。拉開拉鏈掏出了懷中的紙盒子,他把有洞的一面對準了車窗,要讓白琉璃也看看自己的新家鄉。真是對不住白琉璃了,他想,白琉璃做了幾十年的鬼,一定很想化身為人過幾天新鮮日子。然而為了救自己,他險些被丁思漢打成魂飛魄散。新鮮日子自然也數不成了,誰知道他需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
無心抱著盒子,心想自己不會死,和白琉璃永遠是來日方長,將來總有報恩的時候。如果一直不報答的話,白琉璃是個有一搭沒一搭的性格,想必也不會在意。
計程車一路疾馳,把車上三人送到了城外郊區的大工地中。而在寫字樓的樓下,白大千提前得了消息,已經帶著佳琪等候許久。雙方見了面,無心一方的三人全都愣了——白大千死去活來的煎熬了兩個來月,居然脫胎換骨的變了模樣。
本來他生著一張體體面面的大白臉,背頭永遠烏黑鋥亮,然而興許是最近終日愁苦的緣故,他的背頭是不梳了,偏長的頭髮未經修剪,很頹廢的偏分垂下,發梢還打了幾個似有似無的卷。大白臉的面積也明顯縮小了一圈,導致鼻樑顴骨以及腮幫子全顯出了稜角線條。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厚外套站在寫字樓前的水泥地上,他模樣一變,氣質也跟著變了,好在靈魂還是先前的靈魂。對著無心三人流出了一滴柔弱的熱淚,他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身體又有了要癱軟的趨勢:「回來了好。」
佳琪穿著一身很鮮艷的運動服,則是沒心沒肺的笑嘻嘻,依著次序打招呼:「姐姐,寶寶,哥哥。」
史丹鳳和無心答了一聲,然後繼續欣賞白大千的新形象。史高飛卻是老實不客氣的說道:「你天天穿運動服,難看死了。」
佳琪傻裡傻氣的繼續笑,顯然脾氣很好:「新買的。」
白大千自從活活的愁瘦了二十斤之後,很意外淀了幾分才子氣,而且還是位清高落魄的老才子,彷彿前半生一直懷才不遇。把無心等人向上一直帶到了九樓,他自從得到了史丹鳳的消息之後,立刻興奮的重整旗鼓再造河山,退了先前的毛坯房,在九樓租了一套號稱是豪裝的新房。新房依舊是三室一廳,裡面傢具家電一應俱全。白大千像個盼兒歸的老娘一樣,提前把被褥都鋪好了。開門把眾人全放進去,他最後進門。搓著雙手站在客廳里,他感慨萬千的長嘆一聲:「唉,算我白某人還有幾分運氣,一生沒有坎坷到底。年前我去金光寺接佳琪回家,發現滙豐老禿驢又換車了,憑他的熊樣,媽的坐六百萬的車,我日啊!看得我心都碎了,你們說我比他差什麼?憑什麼他做賓利私家車,我坐夏利計程車?唉,老天保佑,你們把無心找到了。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頓大餐慶祝一下,明天公司開門,繼續做生意!」
史丹鳳聽了他東一句西一句的言論,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無心還摟著他的紙盒子,屋裡屋外的到處走。佳琪也不捧父親的場,自顧自的問史高飛:「哥哥,我綉了好多十字綉,你要不要?」
史高飛答道:「好看嗎?不好看不要。」
佳琪撲通撲通的跑進卧室里去了,要向史高飛獻寶。白大千和史丹鳳一起冷眼旁觀,都感覺佳琪似乎是對史高飛有點意思。史高飛對待佳琪憚度也很異常——是非常的老實,以及非常的不客氣。
想像了一下史高飛與佳琪的組合,白大千和史丹鳳又統一的皺了眉頭。一個瘋一個傻,組成的家庭會是何等模樣,簡直讓人不堪想像。正當此時,史丹鳳的手機響了。
她掏出手機接聽了,對方乃是她媽趙秀芬。說了不上三言兩語,史丹鳳的臉色就變了。原來趙秀芬不甘寂寞,居然又給她找了個相親對象。說起這位對象,史丹鳳還很熟悉。此人和她年齡相仿,乃是她的高中同學,前幾年大學畢業之後,因為在外找不到滿意的工作,所以回了火星鎮,一時宣稱自己要考研究生,一時又宣稱自己要考公務員,狂言大話說了好幾年,至今還是家裡蹲,偏偏自我感覺十分之好,不但認定自己是美玉蒙塵,而且放眼天下,看誰都是大傻×。
握著手機頓了頓,史丹鳳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勉強平靜了語氣答道:「媽,不用看了,我還不認識他嗎?說實話吧,我看不上他,我不同意。」
趙秀芬一聽,勃然大怒:「哎呀你還看不上人家?你告訴我你想找什麼樣的?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你還想耗在家裡當老姑娘讓我伺候你啊?上次給你介紹那個縣裡鋼廠的,你嫌他歲數大不同意;這次給你介紹了個歲數小的,你還是不同意,你想怎麼著?你要活活氣死我嗎?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條件?你有什麼臉挑三揀四?你老大不小的沒人要,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我告訴你……」
史丹鳳低著頭,先是一言不發諜,聽著聽著放下手機等了足有十分鐘,拿起手機再聽,發現她媽還在興緻勃勃的侮辱她。攥著手機的手指漸漸收緊了,她冷不丁的來了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她媽愣了一下,立刻換了話題:「誰?多大了?什麼工作?一個月掙多少?有房子嗎?帶不帶孩子?」
史丹鳳抬起頭,發現無心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的正前方,正在緊張的盯著自己瞧。像是忽然有了靠山似的,史丹鳳漸漸的把話說流利了:「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歲吧,在一家文化公司里工作,是我的同事。」
她媽安靜了半分鐘,隨即扯了高調叫道:「二十多歲?二十多歲的能找你?你是不是讓人家給騙了呀?你啊你啊,你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幾輩子沒見過男人啊?二十多歲,你——」
史丹鳳從小到大,也不知怎的,在家裡永遠是挨罵的靶子。趙秀芬在電話里叫得嗷嗷的,整間客廳里的人都聽見了,然而她像是已然麻木了,並不動氣:「媽,他沒什麼積蓄,但是很會賺錢,對我也好。我已經決定和他結婚了。」
趙秀芬繼續高叫:「結婚?呸!小鳳我告訴你,你別把你那不三不四的玩意兒往家裡領,你領回來了我也不讓他進門!」
史丹鳳答道:「好,你讓鋼廠工人和家裡蹲進門吧。」
然後她掛斷電話,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扭頭望著史高飛,她輕描淡寫的說道:「咱媽徹底瘋了。」
史高飛好奇的注視著她:「姐,你有男朋友了?」
史丹鳳對著無心一抬下巴,心裡像被大風刮過了一場,滿腔冰冷狼藉:「是無心。」
史高飛登時目瞪口呆:「無——寶寶?」
史丹鳳點了點頭。
史高飛抬手一拍自己的胸膛:「我的寶寶?」
史丹鳳「嗯」了一聲。
史高飛在剎那間跑到無心身後,一把將他摟到了懷裡:「姐你開什麼玩笑?他是我兒子,又不是你兒子,你憑什麼喜歡他?」
無心一直沒言語,此刻卻是扭頭給了史高飛一個側影:「爸,我給姐做男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啊!你看姐多可憐,天天被家裡人逼著去相親,還不是因為她沒有男朋友?如果她有了男朋友,豈不是皆大歡喜,她也不用天天挨罵受氣了?」
史高飛緊緊的抱著他:「胡說八道,她是你姑姑!」
無心向著史丹鳳一擠眼,隨即一本正經的繼續說道:「爸,我們不用按照地球人的規矩排輩分。」
史高飛依舊不肯鬆手:「不行,你還小呢!」
無心慢悠悠的苦口婆心:「爸,助人為樂不分老幼。你真忍心看姐天天賭氣?你忍心我還不忍心呢!姐天天照顧我們,給我們買東西吃幫我們洗衣服,現在她遇到了困難,我們幫她也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史高飛無端的心酸了:「寶寶,爸爸不想讓你結婚,爸爸養你還沒有養夠呢。」
無心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犀忽然感覺很幸福:「爸,我長大之後遲早是要和女人結婚的嘛!我要是和別的女人結婚了,她對你不好怎麼辦?與其如此,不如讓我和姐姐結婚。姐姐肯定不會讓我離開你的,你說呢?」
無心侃侃而談,史高飛聽得心亂如麻,一時間竟是沒了主意。最後他低了頭,對著兒子的後腦勺悶聲悶氣的說道:「寶寶,爸爸心裡好難過。」
無心筆直的站了,拚命的向史丹鳳使眼色。史丹鳳先還不明就裡,後來恍然大悟了,她坐在沙發上嘆息復嘆息,又幽幽的甩閑話:「反正我要被媽活活的逼死了。家我是不能回了,小飛,念在你我姐弟一場,攆姐要是一時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的了,後面的事情你就給姐辦了吧!」
史高飛莫名其妙撣起頭:「辦什麼?」
史丹鳳扭頭去望窗外:「火化唄!」
史高飛張了嘴:「啊?」
史丹鳳越說越真:「也不用把我往家裡送。我在家挨了三十年的罵,早挨夠了。再說我丟了他們的臉面,你真把我送回去了,他們也未必肯接收。」
話到此處,她想再流幾滴眼淚渲染悲情,可惜平時剛強慣了,眼淚不能呼之即來。史高飛怔怔的看著她,也知道姐姐像個奴才似的一直對自己照顧有加。很為難的垂下眼帘,他把雙臂搭在無心的肩膀上,擰著眉毛思索了半天。
末了抬起了頭,他認認真真的對史丹鳳說道:「姐,你別尋死覓活的了,我同意把寶寶借給你,但是,只能借你一下下……」他神情嚴肅、舉止幼稚的豎起了一根手指:「一下下哦!」
放下了手重新勒住無心,他繼續說道:「等到爸媽不再鬧你了,你還得把寶寶還給我。剛才我心裡難過死了,都要吐血了。真捨不得把寶寶借給你,可是寶寶說得也對,做人應該知恩圖報。如果我現在對你不好,寶寶將來也許會跟著我學壞的。」
史丹鳳聽得有些迷糊,沒有掌握他這話的中心思想。無心卻是有了主意。志滿意得的向後一仰,他靠著史高飛的胸膛大聲問道:「姐,怎麼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結婚了呢?」
史丹鳳看了白大千和佳琪一眼,發現這二人全是一臉懵懂。猶猶豫豫的開了口,問題來得太急了,她一時也沒有準主意:「那……得回鎮里辦婚禮吧?」
話說到這裡,就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因為目前史丹鳳還沒有回家鄉的計劃。史一彪是見過無心一面的,不知道他的記憶力如何,如果當真還記得無心,那她就還得再做一番解釋。可是該怎麼解釋呢?她目前仍然沒有主意。
無心掙開史高飛的雙臂,偷偷溜進了卧室里。關上房門蹲到床爆他攥了拳頭砸上大床,然後對著枕頭上的白琉璃張大嘴巴,開始無聲的大笑。
白琉璃通過一雙黑豆似的鳥眼睛,看清了無心的後槽牙以及嗓子眼。他靜等著無心笑完說話,可是無心從嗓子眼裡往外出氣,持久的哈哈不止。白琉璃等得忍無可忍,拍著翅膀向前躍了一步,他在無心的嘴唇上啄了一口。
無心果然立刻閉了嘴,然而依舊擠眉弄眼:「白琉璃,我要結婚了!」
伸出雙手捧起白琉璃,他把聲音壓到了極低:「我又要有家了,家裡有姐有爸,他們兩個全都不會離開我。還有婚禮——我好像有好幾百年沒舉行過婚禮了。白琉璃,你想不想看我做新郎官?」
白琉璃躲在大灰雀的身體里,本來是個百無聊賴的狀態,可是見無心說得眉飛色舞,像是受了感染一般,他也跟著興奮了。
無心很想和史丹鳳做一對小夫妻,可同時又生怕傷了史高飛的心。第二天他隨著白大千在公司里坐了半天,下午他告了假,要帶史高飛去市區散心。
這一趟倒是不白賺史高飛在市中心的電子大世界裡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到家之後開了機,無心左手托著大灰雀,右手在鍵盤上試試探探的亂摁,又問:「爸,你的電影呢?我想看一看。」
史高飛沒聽明白:「什麼電影?」
無心的聲音瞬間低了:「就是男女在一起睡覺的……原來我看過一次,當時你不讓我看……」
史高飛當即「哦」了一聲:「我沒有下載,你當然看不到了——還有,你小孩子不許看。」
無心以為電腦和電視機是一類的貨,頻道列好了,可以讓人自由選擇。
他很沮喪,小聲問道「爸,我能看什麼啊?」
史高飛答道:「桌面上不是有貓和老鼠嗎?自己看吧!」
無心會用電視機,但是永遠不能理解電腦的工作原理。他不會打字,也用不好滑鼠,只能看貓和老鼠,以及玩連連看。玩連連看的時候白琉璃出了大灰雀的竅,坐在他的肩膀上大肆指揮,吵得無心心煩意亂。
後來趁著史高飛不在家,無心把史丹鳳叫進了卧室。打開電腦擺在,他賴皮賴臉的笑道:「姐,你給我下個崽。」
史丹鳳立刻給了他一巴掌:「放屁!胡說什麼呢?」
無心把嘴唇撅到了她的耳爆嘁嘁喳喳的作了解釋,然後又把史丹鳳的臉扳向自己,用力的親了一口。史丹鳳性的躲了一下:「煩人,別鬧。」
在她作電腦的時候,無心跪在了她的身爆從頭到腳全不老實:「姐,摸一下。」
史丹鳳讓他摸了一下,隨即打開了他的手,因為感覺自己又要被他摸成大灰狼了。
兩人正是動手動腳之時,客廳房門一響,是史高飛從樓下的公司上了來。在門口換了拖鞋,他大聲說道:「姐,爸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數幾天要來江口,順便看看我們。」
史丹鳳聽聞此言,登時傻了眼——史一彪是富有智慧的,比趙秀芬更難對付。
史丹鳳丟開電腦,開始絞盡腦汁的要為無心編個來歷。第一天過去了,她沒編出什麼;第二天又過去了,她給無心編出了若干個漏洞百出的身世,沒有一個是合格的。到了第三天,史一彪來了。
史一彪最近走出小鎮,立足縣城,放眼城市,事業有了大大的發展,座駕也從豐田霸道升級為保時捷卡宴。肉山一樣坐在副駕駛座上,他身邊是兼任保鏢的司機,身後滿滿登登的擠著一排美女,乃是他近幾年的二三四五。二三四五的年齡沒有過二十三的,全都生得苗條風騷,四把小腰掐一塊兒,也沒有他一個人的腰粗。此行從火星鎮開車到江口市,史一彪一是想為二三四五消費一番,二是聽家裡的黃臉老婆說女兒居然在外找了個小男朋友,他好奇得要死,幾乎夜不能寐,非要親自來看一眼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