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的天空剛從夜色的濃墨重彩之中掙脫出來,乾淨剔透,絨毛樣的白雲閑適地流動其上,璇璣宮的百牆黛瓦隱藏在墨林的盡頭隱隱綽綽。
我繞到後院門外伸手正待輕叩,紫檀門倒乖巧地不推自開,澄練的池塘畔三兩魘獸應聲回頭,見到是我復又意興闌珊地轉頭圍攏在那藍衫之人身邊。
藍衫之人背對著我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藍色的背影,卻叫人想起水墨畫中迷路的月亮,清輝寂寂,潤澤縈縈,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串池中水,身前攬了只小魘獸,似在給他清洗皮毛。
那小獸雙眼一轉瞧見我,立時三刻眼白一翻、脖頸一僵、舌頭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過去。
藍衫人生生驚了一下,手上一頓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雲愜,正是小魚仙倌。
「覓兒……」
我疾走兩步到小魚仙倌身邊,伸手摸了摸小獸的鼻下,氣息全無,再拽了拽它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動彈。撣撣手我扭頭對小魚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它的嗎?你為什麼要弄死它呢?」
潤玉仙倌怔怔然,滿面費解,下意識便辯解道:「不是我……」稍稍回過神又道:「覓兒,你莫急,我來看看。」言畢,伸手便攜上一層銀輝探向魘獸的脖頸處。
我立在他身後輕一捻指,小獸尖耳撲稜稜一動,前一刻已被黑白無常拘了去的魂魄剎那間回返,歡騰地一躍而起。小魚仙倌沒有防備,給它這一番詐屍動作生生驚得往後一仰。
我低頭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許道:「不錯不錯,得了我五分真傳!明日給你換個菜式,吃點什麼好呢……」我托腮鄭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點捲心菜吧。」小獸閃閃亮的眼瞬間泯滅,蔫了下去。
小魚仙倌啞然,「原來是覓兒你……!」旋即失聲笑出,一聲綻開的朗朗笑聲泄露了瞬間明亮的心情。雖則他總是笑靨縈縈,常常未語先笑,溫文爾雅,然則我總覺得那笑里缺了些什麼,今日這笑倒是笑得圓滿妥帖甚合我意。
「所謂讀破萬卷書,不如一技隨身傍。我觀這小獸羸弱,怕不是將來會被其它天獸飛禽欺負,遂將我錦氏獨門保命之竅教授與它。上天入地奇技婬巧豈止百般,卻抵不過一招『詐死』管用,且容易學,使起來又便當,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詳盡地向小魚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熱絡問他:「潤玉仙倌要不要也學一學?」
小魚仙倌柔柔望向我,唇角輕揚,笑得叫人如沐春風,幾縷髮絲掙脫了鬆鬆束髮的葡萄藤掃在額際,柔和似耀陽周邊毛茸茸的光線,他伸手撫過我的臉頰,「我不學,亦不會讓你用。只要我在你身邊一日,便會護你平安康樂一日,絕不讓你有丁點機會用此……呃,錦氏獨門保命之竅。」
小魚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聽著頂頂受用,只是不想小魚仙倌看起來暖融融的一尾龍,怎的手心卻是冰涼,不比鳳凰冷冰冰一隻鳥兒手心卻熱乎乎的。
不過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時,卻見潤玉仙倌撫著我的臉,雙目深深將我凝視,好似飲了十來罈子桂花釀一般有些醉神。過去從來不見小魚仙倌這般瞧過我,倒是鳳凰有時會這樣瞧我,不知小魚仙倌現下這是中了什麼魔怔。
「咳……」忽聽門外一聲輕咳,我回頭,卻見爹爹一身白色錦緞長袍,外面罩著一件淡菊黃葉香絲褂子跨過門檻入了院來。
小魚仙倌收回放在我面上的手,頰上泛起淡淡紅暈,顯得有些局促靦腆,失了些平日里的雲淡風輕,低頭拂了拂袖,恭敬對爹爹道:「見過仙上。」
爹爹朝小魚仙倌和煦點了點頭,拾了張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閑適漫步的梅花魘獸,最後轉向我,「昨夜你去哪兒了?」
「聽聞叔父近日裡迷上了折子戲,昨日姻緣府里擺鏡觀戲,覓兒與叔父素來投緣,怕不是被邀請去聽戲了吧?」小魚仙倌溫言娓娓道來,截過了我尚未來得及脫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卻是猜錯了,我正待糾正,小魚仙倌卻不著痕迹碰了碰我身後衣擺。
「正是。我昨日聽戲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塊去吧,月下仙人喜歡人多,瞧見爹爹肯定歡欣。」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順口。
爹爹瞧瞧我倆,擺了擺手,「我性喜靜,金鼓鑼缽的喧囂熱鬧卻消受不來,你若歡喜,自行去聽便是。」日頭漸炙,天邊虹橋漸漸淡去,爹爹忽而轉道:「今晨天界無雨,卻怎現了霓虹?」
小魚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覓兒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廣,我怕她忘了歸路,遂用水霧搭了虹橋。」略略一停頓,修長的十指在我手心緊了緊,「好叫覓兒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只要抬頭便可望見歸路,便可憶起這虹橋盡頭還有一座貌不驚人的白牆黛瓦,院中還有一個默默守候的……」
他忽而鬆開我的手,撫了撫身邊的小鹿,良久,道:「還有一隻默默守候的魘獸。」
我有些疑惑,方才聽著明明是「一個」,怎的後面又變成了「一隻」?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沒有睡實耳鳴幻聽了。
爹爹輕輕一嘆,太息入風。
小魚仙倌留我們父女二人用過早膳後一路將我們送至虹橋外,魘獸蹦蹦跳跳跟在我身旁很是歡實,實在瞧不出這傻乎乎的模樣有丁點「默默守候」的潛質。
寬闊的道旁除了偶爾低低飛過的雲彩,栽滿了奼紫嫣紅的奇花異果,走在我前頭兩步之遙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腳步,負手看著這些雲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湧上些許哀思。
「覓兒,我原本不欲將你嫁與夜神。」許久之後,爹爹回神回身,開口一言卻叫我迷惑。
「你如今亦知你母親之死乃系天家所為,可恨我當年神傷糊塗之際竟聽從了天帝安排與風神締結,還允了其長子的婚事。自聽聞二十四位芳主與胡仙道明真相後,我初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取締這門親事,不想那日北天門外卻聽你二人互訴衷腸……」
爹爹走近我,愛憐地撫了撫我的發頂心,「我雖憎天家,卻不能叫你步上你母親的後塵,爹爹惟願你與心頭之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美滿此生。天上人間情一諾,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連日來我觀夜神確然對你情真意篤,心中憂思方才稍放。」
「你愛聽折子戲,可知這折子戲為何好聽?」爹爹將我耳鬢落髮掖在我的耳後,淡淡問我。
我疑惑看向爹爹,看戲自然是因由這戲中人物花花綠綠,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還有什麼其它緣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這折子戲沒有開始與結尾,只取了全劇的高潮之處,方才沒有了那許多含恨與不如意,只擷取了最璀璨的部分演繹。人生如戲,悲歡離合,我卻盼我摯愛之女的人生如一出折子戲,只有璀璨歡愉,沒有陰暗憂傷。」
「我觀夜神性情溫和處事穩妥,實乃良配,是一個可以與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之人。覓兒既心屬向他,便須心無旁騖,如此方能長久。火神能力雖強,然則性情至剛且倨傲,久居上位,不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況其母陰毒,覓兒往後還是莫要去棲梧宮走動,莫要傷了夜神的心。」爹爹將我頭上鳳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今後莫再將此物隨身帶,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