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掌心正中,紅蓮業火扶搖怒放,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雙眼灼痛如針刺,本能闔上乾澀的眼瞼,額際划過一道疾風,滿頭髮絲散亂開來,聽音辨位,天后已揚起右掌直拍我頭頂百會穴。
千鈞一髮之際,卻聽得一聲凄厲呼喝:「錦覓!」
猛一抬頭,但見一人穿過衝天火光立於十步開外處,火勢滔天,漫天蓋地鋪延而來,於他,卻如入無人之境。我已五感漸失,只能模模糊糊瞧見一個挺拔的輪廓,不辨何人,朦朧間覺著那聲呼喝倒像是丟了三魂六魄一般驚駭失措。
面前天后急速回身,「旭……!」話音未落,隱約見一道纖細光芒滑落,正擊中她尚未來得及迴旋,空門大敞的後背。伴著一聲痛苦悶哼,天后被什麼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隨著她本能地收掌護心脈,壓於我發頂的紅蓮業火瞬間撤去,消散了那奪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氣,眯著眼對著遠處那雙細長的鳳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來人,剛剛放緩的心律又一下提起來,清晨此人陰騭的言語猶繞耳畔:「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你。」
看來,今日終歸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心下一橫,忍著胸骨劇痛,封了體內十二經脈、三百六十一穴,閉氣斂息,狠下心乾脆利落地上下犬齒一合,咬住口內腮肉,登時,一股血腥在腔中彌散,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我皺了下眉,原本半撐於地上的手臂失卻最後支撐之力,身子側傾,終是倒落塵埃之中,遂了二人之願。
死了。
良久,安靜得詭異。
「錦覓?」鳳凰一聲不是疑問的輕問似被一口氣剎那梗在喉頭,極盡縹緲虛幻,倒像被抽了經脈去了心肺一般,遊絲一線。片刻靜默後,聽得他用再清淡不過的調子平鋪直敘道:「你殺了她。」
縱是這般無風不起瀾,絲毫沒有凌厲氣勢的一句空曠陳述,卻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點滴入肺。便是我這般詐死之人臂上亦險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后咳了一聲,不知是傷的還是心虛,音調有些不穩,片刻後便回過神來,怒叱:「你竟為了這麼個妖孽對自己的母親出手?!」
周遭不復炙烤難當,倒有些許涼風過,不曉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來,我的神智也慢慢尋回了一絲清明,才幡然頓悟適才擊中天后後背的正是鳳凰的一支鳳翎,如此一來鳳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為此傷了天后……我時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為了她出了手,然則,不過點到即止。」仍舊是往日流水濺玉的聲音,只是益發地掏空一般無平無仄,「而母親,卻是為了什麼下此狠手置錦覓於死境?」
「讓開!」鳳凰的言語冷靜得駭人。
「你!……」天后倒抽了一口氣,像是氣到了極至,「你是什麼態度?!你就是這般與你母親說話的?!何況此女幺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詐死?」
我一驚,本欲借詐死逃過此劫,若這惡毒多疑的天后恐我詐死再補上一掌,那可真真一命嗚呼。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聽頭頂天后冷哼道:「便是死了,這屍身又留有何用?」一股業火灼熱再次壓迫向。
鳳凰卻無答言。只覺著周遭氣流有變,少頃,卻是飛沙走石,狂風大作,未睜開眼,我卻彷彿看見鳳凰髮絲紛飛袍裾張揚立於風眼正中,冷麵垂目雙手漸攏,薄唇緊抿,舌尖有咒,僅須臾,那咒語便攜著刺目金光,仿若掙脫暗夜的第道旭日芒荊飛射向天后。
天后大概從未料到鳳凰會真對她出手,覺察頭頂氣息,她正疾疾收回業火,築起結界抵禦,與此同時,不曉得是本能或是為自己的兒子所激怒,竟擊出一掌相迎。雖察此掌力不足傷害其親子鳳凰,我卻心中一墜,左肩襲來了陣莫名的切膚之痛,腦中一瞬之間白茫茫一片。
「荼姚!……」鳳凰與天后兩相鬥法,強大的靈力鏗鏘撞擊聲中突兀插入一個低沉的聲線,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極。不是別人,正是天帝。
天后想來分神大驚,只聽「砰!」地一聲悶響,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擊,身子彈飛開來。我嗅到一縷潤濕的水汽。
與此同時,我詐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雙冰涼徹骨的手輕柔地撫上了我的臉,小心翼翼,夢囈一般,「覓兒……覓兒……」似有什麼決堤而出,分崩離析。
唔呀,是水神爹爹,身邊似乎鳳凰亦靠了近來,只是氣息紊亂錯雜,不言不語。
周遭似乎還有一人體息,均勻紓緩、淡雅綿長,我正揣測何人,便聽他開口道:「仙上莫急,形未滅,且時辰不長,魂魄應未散盡,況,我知曉覓兒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終是用沉默淹沒了後半句未盡之言。原來是小魚仙倌,只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這般齊全?
一滴、兩滴、三滴,有三顆沁涼的水珠滑落我的頰畔,其中一滴落在我的唇上,順著唇間縫隙滲入口中,饒是我口中血腥正濃,舌尖也嘗到了淡淡的咸澀,不曉得何人竟為我落了淚,雖然總共只有三滴,卻叫我心中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歡欣,自己亦覺著怪異。
正猶豫是否要繼續詐死,忽聞靜默了許久的天帝沉聲開口:「這麼多年,我一直告訴自己,你只是脾氣急一些,言語不饒人,心地絕不壞……若非今日潤玉收到下界作亂急報急急將我喚回,若非親眼目睹……不曾想,你竟這般心狠手辣!荼姚,你已身作天界至尊,還有甚不足,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被爹爹打開的天后想來傷勢不輕,只嗅得她咳出一口鮮血,笑了一聲,好不凄風慘雨,倒像上一刻被業火焚燒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
「陛下問為什麼,呵呵,我亦想知曉是為了什麼……後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須臾入過陛下之心?荼姚雖為神,卻同普天下女子別無二般,要的不過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而陛下……眼中除了那個人,可曾看見過一星半點其他人?」天后自嘲一笑,「連那般卑微低下的一隻紅鯉精,只因有個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捨了一年之久的垂憐!……陛下可曾想過我?可曾想過一個作妻子的感觸……可曾體會得到那種用目光時時追隨一雙永遠看不見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親……」是鳳凰的聲音,透著悲涼淡淡。
天后被他一喚卻突然語調猙獰起來,「錦覓這個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讓她像當年梓芬一般為禍天界迷亂眾人心!」
爹爹本來正運氣為我護體救心脈,此刻卻忽然將我的「屍身」輕柔移入了小魚仙倌的懷中,僅囑咐了一句:「為覓兒護住魂魄。」
「是。」小魚仙倌接過我,運起真氣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氣息綿密溫和,入我體內只不過轉瞬,便叫我一下覺著胸口不那麼疼痛。
「弒吾愛,戮吾女!此仇不共戴!」爹爹語調森冷,殺機畢現。須臾之間,寒冰凜冽,大雪鋪天蓋地紛飛而來,聽得爹爹三掌連推,掌風橫掃,從不知曉那個慈悲在懷卻淡漠天下萬物的爹爹會有這般怒火滔天的時刻,我一時愣了。
不想三掌勢出,除了一聲天后胸口發出的痛鳴,緊接著聽見的卻是鳳凰的一聲悶哼。
我胸骨一抽,睜開了眼睛,但見鳳凰胸口赫然插著兩片晶瑩剔透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將其浸染,宛若日出江花,勝火凄美……青白的薄唇堅持著最後的翕合,「仙上……咳……仙上之仇旭鳳願帶母受之……只求留我母親性命……」
「覓兒……」只覺著耳中嗡嗡,小魚仙倌在我耳旁說了些什麼我渾然不曉。
「旭鳳!」天帝施法震出那兩片血色霜花,將耗盡氣力闔眼昏過去的鳳凰伸手拖住,睚眥怒視倒於一旁的天后,「梓芬竟是為你所害?!」低沉的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來人!將天后押入毗娑牢獄!削去後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