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仙倌淡然道:「無它。成王敗寇,棋差一著,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鳳凰氣定神閑看著被捆金繩束縛了靈力的小魚仙倌,「黃雀之說差矣,夜神今日只是作繭自縛罷了。」
小魚仙倌笑了笑,輕輕一搖頭。
「我等效忠夜神,願為夜神肝腦塗地!」不知方才湧入的天兵天將之中是誰高喊了一聲。剎那,一呼百應,眾人沖向在座諸神,欲擒拿眾仙以作人質,在座之人多文仙,自然抗不過這蠻力天兵,一時慌亂。
須知,鳳凰又豈會無備前來。但見他眸光一閃,一聲屠火令下,殿外湧入數倍於方才之兵以遏制夜神叛亂之屬,一時間,觥籌交錯的喜宴變作刀光劍影的沙場。
天帝大怒,一拍金鑾扶手欲起身呵斥,豈料,還未站直身子便突如其來踉蹌跌回座椅之中,方才回神,瞠目驚怒叱夜神:「你適才給我喝的什麼水?!」
小魚仙倌不緊不慢道:「不過少許煞氣香灰,僅能脫力兩個時辰。」
「你!……」天帝睚眥崩裂,氣極無言,月下仙人一把攙扶住天帝,憤怒望著小魚仙倌譴責道:「潤玉,我素知你心機深沉,只是,你這般不忠不義不仁不孝就不怕天譴!」
小魚仙倌淡淡看了看天帝,道:「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人又有何權利要求他人對其忠義仁孝?天帝當年為登天位,戮其兄,棄花神,娶惡婦,辱我母,拋親子,若非為了當年與魔族一戰,又豈會將我召回?前有強行拆散花神與水神,指婚風神以致花神神傷靈減為天后毒計所毀之過;後有強奪我母毀其與東海魚王之子姻緣後又將其拋棄,任由天后殺戮之惡。天理昭彰,終有輪迴罷。」
天帝顏色盡褪。
「潤玉不求俯仰行走之間無愧於天地,但求心中凈土一片回饋於母親生養之恩。」小魚仙倌雙目明且靜遙遙看向我,一襲濃烈的紅色亦無法掩蓋他由內而外的月白風清,「今生無愧,唯欠一人。」
我澄澈地看了看他,垂下眼睫轉而看向殿中你來我往拼作一團的神將們,須臾之間,有人灰飛,有人湮滅,夜神之兵勢頭減弱,火神之將卻越戰越勇,勝負已見分曉。鳳凰不動聲色擋在我眼前,「莫看,當心刀劍無眼。」順勢伸出手隔開一隻斜刺而來的長矛,一掌擊出那個以卵擊石的偷襲天兵,掌心之中業火熊熊,不費吹灰,那個叛亂之兵已頃刻燃燼。
我水波不興看著他柔韌寬闊的肩背,再順著他的動作細細看向他的手掌,看向那掌間的火焰,三年之中,我反覆看著這雙手,一勾一划每條紋路都清晰銘記於心,好叫自己清楚地記著,就是這雙手,就是這指尖的紅蓮業火奪去了我唯一的爹爹,燒燼了他的七魂六魄。
小魚仙倌方才說了什麼我皆聽不明白,我只聽見他句末不濃不淡加了重音的四個字:「生養之恩」。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周遭聲浪漸褪,我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剩下那日的傾盆大雨雷電交加,我被雨聲驚醒,只一眼,倚在床頭闔眼小睡的爹爹便睜開倦意濃濃的雙目,藹聲道:「再睡睡,我去與你端葯。」
可是,我卻再也沒有等來那碗苦藥,沒有等來那碗苦藥之後的一枚冰糖……
爹爹的隨身仙侍拼了全力逃脫,一寸一寸爬至我的房門口,一口遊絲之氣連隻字片言都吐露不出,耗盡全身最後一點氣力不過反覆做了一個口型。
推開他的屍身趕至灶間,親眼看見爹爹在一片毀得乾淨的狼藉之中慢慢消逝,我慌亂伸出手去,卻只來得及抓住一截半毀的袍角,餘溫猶在,人影已逝,指尖殘留的不過一綹淡淡蒸騰的水汽。
我讀懂了,那個仙侍拼盡全力要說的只有個字——「火」。
天上地下,能毀水神的致命傷只有一個——紅蓮業火。
天上地下,能使紅蓮業火只有兩人,天后與火神。
天后獲罪入獄,除卻火神,別無他人……
「水神為報弒女之仇欲取後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獲罪入獄,火神懷怨於心,又恐水神終不能釋懷再度殘害其母,遂滅水神,永絕後患!」
記憶在我腦中寸寸撕裂再片片合攏,頭疼,好疼好疼,我閉上雙眼。
「錦覓!錦覓?」鳳凰回身低頭在我耳邊輕喚。
「沒事。」我淡然回道。
「莫要再看。」鳳凰毫不猶豫地將我面前的視線擋得滿滿,重新轉身,正對夜神張開手,指尖上開出一朵鮮艷的蓮花,九霄雲殿之中勁風起,帶起他廣袖袍帶獵獵飛揚,傲然道:「再戰下去只不過徒增無辜傷亡,如今,怕不是只有先滅了夜神,殿下諸叛亂天將方才會停戰?」
此刻,我看不見鳳凰的正臉,滿眼滿簾所見皆是他頎長的背脊,背對著,空門大開。看見正中央透來的那束水光,我笑,不出所料,情愛之書誠不我欺。
青絲,情絲,聊贈青絲以寄情,惟願儂心似我心……
他果然將我的頭髮貼於身上最重要之處放置,不枉我三年之中煞費苦心誘惑於他。原來他的內丹精元所置之處並非眉間並非心口,而是胸膛正中!
我低頭看了看那柄握了千百次的柳葉冰刃,薄如葉、透似冰,雙面開刃,堅硬犀利。
下一刻,它已插入火神的後背中央。
爹爹,我說過要報答你的,但是,我卻不曉得該怎麼做。那麼,如今,若親手殺了殘害你之人,是不是便算敬了孝道呢?
毫不猶豫地一挺身,用盡全身的氣力抵住手上的刀柄,直至刀刃全部沒入那方毫不設防的脊背。
我親眼看著它一插入底,沒有遇到絲毫阻礙……親眼看見它一寸一寸地穿過那綹貼胸而放的青絲,穿透前胸……
刃尖上,一滴紅色的血慢慢滑落,落在光可鑒人的雲磚上,開出一朵小小的花,鮮紅鮮紅。
四周很安靜,靜得叫我聽見了那朵花開的聲音。
他靠著我的胸膛慢慢迴轉過身,鼻尖對鼻尖,近得看不清他的面龐,只能看見那對烏黑震驚的瞳仁,裡面寫滿了我的雙眼,寫滿了我眼中坦然的背叛。
他問我:「為什麼……?」
我說:「你知道。」
他問我:「你可曾愛過我……?」
我說:「從未。」
我們說話的時候,很近,近到啟口張合間唇瓣淡淡擦過……讓我想起了那個午後,那許多個午後,雲很淡,風很清……
「愛,是什麼?」我迷惘喃喃。
然而,他卻再無答言。
我從來就不曉得什麼是愛,只不過是讀透了那一摞摞厚厚的話本,認真地拿捏揣摩,重複說著裡面的台詞,反覆描摹裡面的動作。我學會了臉紅,學會了扭捏女兒態。
誰來告訴,我學得好不好呢……?
溫熱的液體淋滿了我的雙手,透過我的指縫滲入繡花勾邊的大紅喜服,在鮮艷欲滴的紅袍上開出大片大片暗紅的花朵。
那雙長長的鳳目安靜地闔著,像個熟睡的孩子。我眼睜睜看著他越來越透明,越來越稀薄,一點一點煙消雲散……最後,化作一捧清幽的火焰,剎那間,我身後萬物皆焚毀。而我,卻簪著那支寰諦鳳翎,毫髮無損……
「錦覓,我的心你是知曉的。便是你惱我,便是你怨我,也斷然不會讓你與夜神聯姻!」
「入地獄又何如?地之間豈有我旭鳳懼怕之物!」
「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你。」
「這宣紙你說送我可還做算?」
「你呀……沒心沒肺……」
「你放心,這些仙子縱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
「天地之大,女子縱多,我心中只有一人獨好。」
「旭鳳此生僅娶一人。」
……
一股濁氣湧上心,我跌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黑血。一顆檀色的珠子在血泊之中滾了滾,頃刻,消失殆盡。
對面,夜神掙脫捆金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