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千須臾。
十年,一千零九十五萬須臾……畫盡了萬張紙,方才挨過。
我駐足在忘川邊,漫無目的地望著虛空的川水,一望便是半日。渡船的老爺爺將旱煙桿在船沿磕了磕,清了清滄桑的嗓子,不經意道:「老夫近日除了姑娘外,夜裡倒是常見著一人,此人除卻十二年前見過一次,最近倒是夜夜都從這忘川口坐渡船到對面的魔界去。」
「哦。」我淡淡應了一句,我素來並不關心周遭物事,只是不好辜負老爺爺找我聊天的興緻,便漫不經心附和問道:「不知是何人?」
「老夫只是個撐船的,不識得這許多人,只是那姑娘一身衣裳倒是有些與眾不同,遂留下了印象。」老爺爺吧嗒了一口煙圈,緩緩道:「她的披風為百鳥艷羽所織,裙擺甚長華貴非常,想來應該位階不低。」
穗禾?
我不答話,低頭沉吟片刻,實在想不明白這穗禾公主頻繁出沒魔界幽冥所為何事,遂作罷。
是夜,小魚仙倌公文繁忙不得空來監督我就寢,左右我也睡不著,索性用瞌睡蟲迷暈了看管我的離珠,又用離珠香甜憨實的夢境引誘那飢腸轆轆的魘獸去食,擺脫了這兩隻後,我便飛去了忘川,付了少許渡資後,老爺爺穩穩噹噹將我渡至對面幽冥入口處。
我忍著四周綠幽幽狼眼睛一般忽隱忽現的冥火在岸邊餵了大半宿的蚊子精,可算遙遙見得遠處一道霞光落,老爺爺又渡了一人過來。我將自己的身形隱了,蹲在艾葉叢中,果然見那穗禾一身霓裳羽衣下了船自我面前行色匆匆走過,直奔幽冥深處而去。
我自失了六成靈力以後,身上氣息便消減了許多,況,我本性屬水,一入夜氣味便融入了更深露重的夜色之中根本分辨不出來,遂,我隱著身形跟了穗禾大半路也未引起她的察覺。
但見她一路疾行,避開鬼怪妖精出沒的熙攘處,專挑僻靜猥瑣的小道繞了走,行走之間神色警惕,時不時不忘左右前後看一看,這般模樣,我一看便知多半有貓膩,不是去偷東西便是去偷情,總歸離不開個偷字。
最終,見她鬼祟停在一棵樹樁跟前,再次左右確認無人後,伸出右手,用食指尖沾了邊上草葉上的露水沿著樹樁的年輪細細描繪了一遍。少頃,便見那木樁轟然從中間對半開裂,現出一條鬼火憧憧的通道,穗禾一閃身便鑽入其中,那木樁眼看便要迅速合攏。
我急了,半路跟丟可就前功盡棄了,趕忙上前要扒開那僅剩了一條縫隙的木樁,豈料還是慢了一步,眼見著那木樁在我面前合攏得嚴絲縫細痕迹了無,我正待照那穗禾適才所做依葫蘆畫瓢一番,卻聽見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便疾疾豎起耳朵,用了些法力趴在木樁子上凝神傾聽。
有兩個說話的聲音!一男一女!
女的是那穗禾,男的……蒼老渾厚地陌生,我提起的心又沉沉地溺斃在深潭裡。
「老君那裡倒是有靈丹……只恨我不便問他討要,六殿知道,座上的那位心有七竅,盯得緊,我若問老君討丹,他必定不出半日便能知曉,屆時此……敗露無疑……這是花界的靈芝聖草……過去,花界長芳主曾讓我鳥族蒙冤百年,心有虧欠,我此番問她討要此草,她便不好推拒……但是,她手上也不過僅有三株,還是過去先花神留下的,如今能種出此草的……除了……別無他人……此女既痛下殺手,又如何……」
「如此,只好拿這靈芝聖草先行吊著……其餘也無法……倒是難為穗禾族上一片痴心四處奔波……」
兩人對話饒是我用了法術亦聽不是十分真切,時斷時續。
「穗禾要多謝六殿才是,此番若非六殿於混亂之中眼明手快,又如何留得住……」
「非也,幸得……不同於一般……七魂七魄,尚多一魄……為……槃輪迴所用……穗禾族上近日頻繁出入可有注意周遭異樣?」
「穗禾慣來小心,但不知為何今日心中一直惴惴難安,還是先行一步……這秘道外未設結界是否不妥?」
「此話差矣,若設了結界,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擺暗示他人此處有異……」
說話間,木樁突然開裂,幸得我閃身快,化成了一滴露珠混跡在周遭草葉之中,但見穗禾步出秘巷,犀利的目光左右警惕看了看,最後停在我棲身的這叢小草上,似是凝神仔細將此處瞧了瞧,終是沒能看出什麼,只好轉頭撤去。
待她走遠,我方才鬆開鼻息,呼出一口長氣。片刻後,木樁再次裂開,自裡面踱出一個男子。
我凝神看了看,認出竟是於那場婚禮之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十殿閻羅之一——排行第六的卞城王。但見他回身仔細將那木樁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確認無絲毫破綻之後,又揮手移了些四周的雜草將其掩蓋,若非細看誰人會在意這路邊被伐斷的一棵木樁,更不會想到這木樁下還另有玄機。
卞城王漸行漸遠,直到他瘦高的身形隱入魔界暗紅色不祥的天色里,我方才搖搖晃晃自那草葉上滑落下來,變回原本身形。
我俯身貼在那木樁圓圓的斷面上聽了又聽,確認沒有任何響動後,方才伸手沾取一滴露水要依照方才穗禾所作描畫那年輪,怎奈手指卻一下不聽使喚,連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強自壓下心頭那個盤亘了十二年的奢望壓下那些久久不能平息的澎湃念想,用左手大力地握緊右手的手腕,勉強平復下顫抖,一圈一圈重複描繪了一遍樹輪……
木樁豁然自里打開,一盞冥火倏忽點亮。我踏入其間,那木樁又在我身後悄悄閉合。我腳下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去,最後,終於在轉角處被腳下裙裾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倒跌到了乾燥的泥地上。
滿面土屑輕輕刺著我扎著我,逼迫著我一點一點抬起頭來,僅僅一眼,我便又俯面趴回地上。有東西自我的眼尾漫溢而出,那些久違的我以為再也流不出的液滴一顆一顆滲入了我面下乾涸的土壤中,小小聲地嗶剝作響叫囂著。我不敢抬頭再看第二眼,不曉得這樣的幻象會不會一眼即滅。
我趴了很久,很久,喉頭哽咽,直到那些搖曳燃燒沒有溫度的冥火燒得我身心劇痛,方才按捺不住地抬起頭。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一片悄悄燃燒的幽藍冥火之中,面上神情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刻,長長的眼睫根根分明地順服垂下,唇色慘淡,睡得像個乖巧的孩子一般一動不動。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那臉頰將他吵醒,告訴他,大可不必睡得如此規矩,便是翻翻身子也是好的……
三棵靈芝仙草在他身下燒成一縷一縷淡淡的仙氣籠罩在他周身慢慢匯入他的百會之中,卻如同泥牛入海沙礫沉井無消無息沒有引起他胸口一絲一毫的起伏,沒有換得哪怕丁點能證明他尚且活著的吐納氣息。
僅有發間簪的寰諦鳳翎金光熠熠,那根我曾以為隨他消逝的鳳翎。
心中有一個強烈的念想,想要再碰碰他,再看看他,僅僅這樣一個簡單的念想,竟讓靈魂到身體都渴望地要炸裂一般疼痛。我知道是那控制我的降頭術又開始發作了。這降頭術定是他十二年前在我身上種下的!是不是……是不是只要將他救活,我便會痊癒?便會擺脫這巫蠱之術?
我支撐著身體從地上站了起來,亟不可待地疾行幾步到他跟前,不顧那些撲面而來看似無害卻燎人魂魄的冥火,踩過那些張牙舞爪的護法魂魄罔顧他們的尖牙利齒刺穿我足底的湧泉穴,撲到他的身邊,伸手撫上他的面頰,卻不想什麼都沒有觸到,指尖只是穿過了一片虛無,穿空而過。
我怔怔然,原來,他留下的僅是一縷形魄……
不過……我摸了摸胸口的九轉還魂金丹,將其掏出放入口中。未幾,一縷赤金的煙氣逸出,我看著他空靈靈若隱若現的面龐,俯身貼上那沒有任何觸感的虛無唇瓣……
我不是要救活我的殺父之人,我只是要救活他解了我身上的降頭術而已……是的,我只是要救我自己!說服了自己,我堅定地閉上眼,將金丹之氣一寸一寸渡進他口中。
慢慢地,唇面上有了軟熱的觸感,慢慢地,鼻尖亦碰到了另一方挺直的鼻樑,慢慢地,手下貼緊的不再是一片空虛寂靜,有什麼正隔著我的手心隔著一方胸膛緩緩地、不緊不慢地搏動了一下,又一下……
最終,我耗盡全身氣力跌坐在一旁,看著他身下的幽幽冥焰煙消雲斂……那黝黑的長睫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我一時竟像被施了定身術般不得動彈,楞楞瞧著,直到外面轉角處傳來一陣衣擺摩挲的聲音,我方才一驚而起,化了身形隱匿在一棵未燒盡的靈芝上躲入這斗室的牆角里。
「何人?!」原來是去而復返的穗禾。看著熄滅的冥火,她的腳步戛然而止,面上立刻驚疑不定。
我心下一跳。
與此同時,鳳凰的眼皮動了動,霍然睜開雙目。
一雙長長的眼睛黑如沉墨,深不見底……
「旭鳳!」穗禾撲上去抓住他的手,「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鳳凰慢慢坐起身,看了看被握緊的雙手,淡淡然,緩緩開口:「穗禾?」
「是我!」穗禾更加抓牢他的雙手,用力之大連手背上的骨節都泛出了青白色。
……
原來,穗禾此番既不是偷東西亦不是偷情……我突然莫名想起那些情愛之書中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字眼——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