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下寒冬將至,深夜裡路埂、田野也早早降了霜,天空皎月如玉,照得霜地也是瑩瑩皎然。二公子林續宗趴在馬車裡的軟榻上,讓人將車帘子捲起來,他看著路兩側的霜地,遠處就是他在上林溪南岸的私園望鄉樓,望鄉樓矗立石樑河西岸,東北角上的樓檐角上懸掛著桐油紙風燈,就在夜空下的紅色暗星。
今日之辱若是能忍,這些年來辛辛苦苦在族人里建立的威信卻化為灰燼,叫人如何堪對?
林續宗趴在錦榻上,無法動彈。雖說行刑人手裡留了情,也沒有給扒光屁股,林續宗還是給帶刺的鐵鞭子抽打十下,鞭鞭見血,這時候敷上藥,清涼之餘還有火辣辣的痛。那鐵鞭還是林氏先祖為高祖侍時的趁手兵器,林續宗他也不曉得這麼一件戰場用於廝殺的兵器為何了淪落為供在宗祠里族人違返族規才會拿出來的刑器,大概吸足血的緣故,這兩支鐵鞭烏黑鐙亮,即使長時間不去碰它,也不會生鏽。
寒風裡隱隱傳來風鈴聲,叮噹作響,踏過石板街的馬蹄聲清脆的在夜色中由遠及近。
聽著馬蹄聲響,林續宗撐起身子來望著遠處,就在園子門口,他讓人將馬車停下來,過了片刻,就看見十幾個騎馬黑影出現在視野里。
突然出現的騎客令馬車邊的僕役十分的緊張,林續宗嘴角掀起,露出冷冰冰的笑容,看著那十幾個騎馬面目在眼前漸漸清晰,心裡冷笑:旁人都知道我林續宗好馬,也慷慨買馬,鄉營鄉勇都是步卒,卻沒有人問我這些年添置的戰馬藏於何處?
望鄉樓東北角有片小林子,陰影處藏著幾個人影。
「這狗日的,果真私下養寇!」趙虎捏著拳頭,看著林續宗在望鄉樓園子北口跟十幾個騎士相會,「在鄉營時,倒是有些傳聞,只是難以置信。」
「為使石樑縣草市皆集於上林渡,使上林渡草市之利都歸於林家,私下養寇並不能算什難以想像之事,」林縛倒認為林家私下養寇兵也合乎他之前的猜測,眼見為實,心裡自然沒有什麼好驚訝的,想他以後去江寧發展,而與秦承祖他們私下勾結,在官府眼裡一樣大惡不赦,即使大惡不赦又有何妨?不過他又略帶輕蔑的說道,「二公子雪恥的心思倒是迫切,可惜不能遂他的願,真對不住他。」
「這兩年,上林里有什麼事務,家主都很少出面,都是七夫人跟二公子分開來處理。二公子今天跟只狗似的給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一聲不敢吭的跪在騾馬市的泥地上,他不找回場子來日後如何能服眾,更不要說去壓制七夫人?」趙虎倒是不笨,在一旁也幸災樂禍的說道。
在林子里潛伏了片刻,看見那十多個騎客在林續宗耳提面命一番後就潛行離去,林續宗也乘馬車在僕役的簇擁下進了園子,林縛站起來振了振積了薄霜的衣裳,說道:「林續宗私下裡藏的寇兵就算還有,大概也有限了……」他們站在林子里里,等潛伏更近處窺伺的吳齊回來。
即使看見林續宗與僕役進了園子,林續宗私養的寇兵也都策馬離開,吳齊返回時也是十分的謹慎,趙虎即使眼睛盯著吳齊返回的路線,也是等到吳齊潛回到跟前十多米處才注意過腰荒草在月下給風吹動的痕迹有些異樣,讚歎道:「烏鴉爺真是好本事?」
「捉貓偷狗的本事,不值一提。」烏鴉吳齊嘿嘿一笑,黑瘦的臉露白得耀眼的牙。
「你也就捉貓偷狗的本事,鄉下人能有你這口好牙?」周普說道,他不忿吳齊沒有出海也不肯將陌刀跟桑木弓還他,吳齊借口周普日後要跟林縛去江寧也是出現在明處,平時隨身帶把環首腰刀已經相當顯眼,不是他平時隱身藏在暗處。
「聽到些什麼?」林縛問吳齊。
「他們總共大概有七八十人,都有好馬,他們不知道我們要走的方向,只是撒開來搜索。七八十人撒開的網子,帶一百人穿過去都不怕給發現,就怕白天有人會給他們通風報信露了行蹤。我們現在就去湖堰,才不怕白天會給人看過行蹤來。」
林縛點點頭,他在湖堰給識破行蹤,他們大不了策馬遠馳,但是事情傳出去,只怕會給林續宗用來煽風點火對七夫人不利。當下就不再猶豫,借著月色,深一腳淺一腳的穿過林子,望著鐵幕山黑漆漆的影子走過去,他們的馬就藏在山腳下的一座獵戶草寮里,陳恩澤也先讓人接過來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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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寮里牽過馬,又往山上行,山腰林深處的一個山坳才是吳齊他們在東陽的真正藏身處。
此次隨烏鴉吳齊到東陽的流馬寇共有六人,都會藏在暗處聽候林縛、周普的差使;騾馬市上,吳齊只帶兩人現身,等著林縛跟周普過去接頭,沒想到惹出這些糾紛出來。
林縛在宗祠之外密會七夫人後得知今日在石樑縣裡所救之人乃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決定不急著離開上林里去江寧。要是能借著顧悟塵的東風去江寧,總比他一個得罪家族、被迫離鄉背井的舉人流落江寧強得多。
林縛也擔心周普與陳思澤的編戶入籍會有問題,石樑縣裡有對林家巴結討好的,但是也有跟林家不對付的,林縛之所以在騾馬市對林續宗斷然發難,就是要製造「得罪林家強勢人物不得不到江寧避禍」的假象。這樣一來,石樑縣裡即使有人想挑周普、陳恩澤身籍的瑕疵,也無法找他們去對證。另外,他一個舉人離開家鄉東陽府、偏偏到江寧府求發展,總也要有一個合適的借口,總不能再跟別人說自己是為蘇湄而去。
另一方面,林縛心裡也清楚七夫人是很希望自己能在上林渡助她一臂之力,即使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既然佔了這具軀體,應有的擔當還是無法推脫。說起來,顧盈袖只是林庭訓推出來壓制二公子林續宗過早爭奪族權的一枚棋子,一旦林續宗的野心不能遏制,顧盈袖的處境就會相當的危險。今天這麼一折騰,打擊一下林續宗的氣焰,自然也就能壓制他的野心。
趙虎見吳齊他們即使是尋臨時落腳地也如此謹慎,心裡十分的佩服,待走進山坳里,看見林子里藏著不下於六十匹良種馬,馬嘴上都套著馬嚼子,偶爾有馬噴一個響鼻,在林子卻絲毫不覺此間有異常,趙虎這才大吃一驚:「你們怎麼有辦法將這麼多馬帶進東陽?」
「林爺跟周普又去江寧又去崇州,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我們就直接離亭湖趕到東陽,找了這麼一處藏身地,半個多月的時間,化整為零,從淮上將這些馬都帶了過來。」吳齊頗為驕傲的說道,化整為零、隱跡藏蹤是他的拿手活,不然秦承祖也不可能讓他負責此事。
秦承祖等雖然縱橫淮上多年,但是他們更多的是過著自耕自種的寨居生活,日子過得清貧,不比那些打家劫舍的真正馬賊寬裕,他們並無積蓄,最大的一筆財產,大概就是那僅剩下來的上百匹馬。
海島上人都難養活,自然不能將食量是成年人十多倍的戰馬帶上島去。雖然心裡不舍,這些戰馬都要在岸上賣掉,換成銀子購買物資運往長山島,他人才能在長山島上艱難的活下去並站住腳。
在林縛跟周普離開後,秦承祖他們在淮安府新浦縣已經將四十多匹良種戰馬出手,換成一船物資先行去長山島,但是他們在淮上還養有著一批良馬。
六十匹可當戰馬的良種馬在當世是相當可觀的一筆財富,林續宗在騾馬市甚至願為其中十匹良種馬出三千兩銀的天價。
吳齊領回淮上處置馬匹的才六個人,吳齊心知若與那些急需戰馬的山寨或鄉豪私下接觸售馬,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些馬給這些個人吃肉不吐骨頭、吐血不吐沫子的人給強搶過去,連他們賣馬的人都會陷入險境——私下交易不行,他們更不可敢公開的到官市去售馬。
原先是計劃將這批良種馬偷運到上林渡分批出手,然而事事總不會遵循計划去發展。林家的貪心是一個原因,林縛跟周普他們都不會幼稚到認為林續宗真會出高價買下這些馬,林續宗私養寇兵,那些沒來路、身份不明的外鄉人在上林渡出售貨物離開上林渡被打劫的事情倒不是只發生過一起兩起;林縛在上林渡的身份跟地位還不足以讓林家壓抑住對六十匹馬的貪心、公平的進行私下交易。
「你去挑一匹吧。」吳齊指著林間的馬跟趙虎說。
「真的!」趙虎難以置信,東陽府一頭耕牛就要六七千錢,普通套車駝貨的馬都是耕牛的兩倍價,趙虎雖然一直都羨慕騎在馬背上威風凜凜,但是騎乘馬的價格更令他退縮,更何況這些個馳騁淮上的戰馬。
趙虎欣喜的走進林子去挑一匹最合意的馬,林縛與周普還有吳齊找了樹根一屁股坐上,看著這些戰馬發愁,他也不能因為自己是個舉人就牽著六十匹良種馬到官市上去出售,林縛想著明天還是要跟七夫人商量這事,至少要在上林渡消化掉一批,不然都帶到江寧,目標也太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