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陽湖在上林渡北五十里外,石樑河新舊河道在那裡分岔,新河直通上林里,淺窄的舊河往西南折去,與石樑縣城外的護城濠相通,折向東南又與上林溪相通。駱陽湖千畝規模,算不上多大,卻是洪澤浦南端的第一座淺湖,進入駱陽湖就算是進入洪澤浦的範圍了。
林縛普通船家打扮,四月天午時的太陽照得額頭滲汗,赤腳挽臂,頭戴著斗笠,也沒有什麼儀態的蹲在船頭,看著大鰍爺葛存信將沉入湖底的繫繩鐵墜子提上來。葛存信計算湖深,說道:「就這水深,沒有熟悉水道的人,東陽號空船也不能放心進來,到湖南頭河汊子口接應沒有什麼問題?」
雖說找到熟悉駱陽湖的漁民、船戶,也許能在駱陽湖裡找到一條能更往北深入的水道供東陽號穿行,但是制約因素太多,意義已經不大。一旦船在淺湖裡隔淺,就會徹底的陷入被動,風險太大。
「秦城伯倒是早就想過要從石樑河、洪澤浦回鍾離縣,他為北上所徵用的平底船載量多為二百石,他用來擺威風的樓船,也是平底,滿載吃水深也才約八尺,即使不熟悉水道通過駱陽湖應該問題不大,」林縛皺著眉頭說道,「我們要想渾水摸魚,就不能讓洪澤浦水寨勢力將秦城伯誘入洪澤浦深處進行打劫,最好就在秦城伯進入駱陽湖之後就打草驚蛇,這樣我們不管能不能得手,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撤到河汊子口。」
「打草驚蛇容易,西北方向的青陽崗有戒防流寇的哨崗,我們只需要在這條直線上隨意選個稍遠些的地點燒烽火放狼煙假充匪訊就能將進入駱陽湖的秦城伯驚到,也能迫使洪澤浦水寨勢力提早在駱陽湖裡下手,」曹子昂說道,「但是就算在駱陽湖裡渾水摸魚還是不易啊……」
秦城伯僕從千餘人,其中精銳隨扈武士有四五百人,洪澤浦諸家勢力要想成功打劫到秦家,暗中聚集的人手不會低於兩三千人。當然了,要事先聚集更多的人手,還要防止給官府覺察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外,沈戎在石樑縣裡藏了一部精銳,據柳西林透露,差不多千人規模,就算洪澤浦當今局勢很有可能是沈戎故意縱容,但是秦城伯在駱陽湖遇劫,石樑縣的這支人手是不敢不來救援的。那千餘精銳里騎兵不多,多為步卒,但是可以乘船從石樑河舊河快速進入駱陽湖救援,從石樑縣城到駱陽湖才三十餘里的水路,不用兩個時間就能趕過來。
林縛能用的人手不過五十人,雖說在秦城伯遇劫後能以救援的名義進入駱陽湖,但是要從中撈到足夠多的好處,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林縛也沒有一定要參與進來渾水摸魚,但誘惑這麼大,過來觀望形勢、提前做些準備還是必要的。
在船尾守望的周普赤著腳走過來,說道:「這邊不能久留,這湖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是南湖口子與東邊的那幾艘漁船上人看上去較為警惕,應是洪澤浦水寨放出來的眼線,我們再停留,會引起他們的警覺……」
「走吧,去城裡。」林縛點點頭說道,示意在船尾操櫓的兩人折向往石樑河舊河汊子口行去,從舊河水道撐船前往石樑縣。
聚鬧數月抗捐的漁民、船戶在月初散去後,目前駱陽湖表面已經恢復平靜,甚至還有官府的哨船在湖面上巡哨,左近也有捕魚與打撈水草的船戶,湖中央的草洲上還有些人在割藜篙,也有偶爾也看到有商客船通過,湖邊的淺水裡還卧著幾頭毛色褐黃的水牛,一群野鴨子從船前不遠處的水面游過——不假真相者看到如此祥和氣氛,還以為洪澤浦又回到了太平盛世呢。
周普拿起竹篙子撐船,除了林縛他們五人假充船家站在船艙外,還有六人穿甲藏在狹窄的船艙里以備萬一。扒河船掉頭駛入石樑河舊河,林縛與曹子昂、葛存信一路都蹲在船頭測量水深。
也難怪當初要挖新河道,舊河道看上去很寬闊,但是河道中央最深處才七八尺深,就算東陽號空船也只能勉強通過去,吃水深的尖底漕船很容易就隔淺。
「到時要阻止沈戎暗藏在石樑縣裡的官兵救援駱陽湖也簡單,這河水流速甚緩,選淮時機在這河道最淺處鑿沉一艘裝滿砂石的敞口船就可以暫時封閉河道……洪澤浦水寨絕對會希望將秦城伯誘入洪澤浦深處再動手,這邊未必會做準備,我們就要替他們將工作做周全了,」曹子昂說道,「府軍被迫棄舟登岸趕到駱陽湖水邊,還要另征舟船進湖裡救援,不是一時半會能辦到的。讓秦城伯進入駱馬湖的時機也很重要,最好是在入夜後,屆時燈火傳訊最為便捷,夜裡也是最方便渾水摸魚的。」
曹子昂與秦承祖一樣,心思細,善謀略,林縛窺得洪澤浦有渾水捕魚的機會,當即就傳信讓曹子昂與周普一起過來,他識機見解確實不凡。
「這麼說來,渾水裡摸到魚倒有三五分把握了,」林縛看著離開駱陽湖已遠,站起來伸了懶腰,笑道,「我們先趕去縣裡,夜裡再從這裡返回,將這水路再探一遍,秦城伯就算要走石樑河北上,也是在三五日之後,也夠我們事先做些手腳。」
「……」曹子昂笑了笑,他們在淮上做流馬寇近十載,都是提著腦袋吃飯,不怕冒風險,如此渾水摸魚的良機,真不想輕易放過,林縛的風格很合大家的意。
林縛站在船頭,看著石樑縣西境丘山綿延,兩岸涯壁上迎春花黃燦燦綻放如碎金。挨著河上無船、岸邊無人時,他進船艙換了衣裳,從駱陽湖裡的赤足船家又變回氣度不凡的青衫公子,周普、曹子昂、葛存信等都換成隨扈裝束。
從駱馬湖到石樑縣城有三十多里水路,逆水行舟近兩個小時,林縛在太陽墜吊在城樓檐頭時分駛入護城濠,在縣城北門外的碼頭停船上了岸。因為要在縣裡酒樓設宴招待梁左任、盧東陽、陳凌等官員,林縛上岸後沒有耽擱,就直接朝北城門走去。
在北城門檢驗身份時,林縛從守城門小校那裡知道,梁左任派人在東城門外等他們已經多時。林縛他們從北門進城沒多久,就看見梁左任、盧東陽、陳凌等石樑縣官吏迎接出來。
「啊,梁大人,你這是要去哪裡……」林縛故作詫異的問道。
「想不到林賢弟真是好興緻,『春暮坐船賞春光、春風拂面應不寒』,卻害我等在東門翹首企盼等了好久,等會兒,林賢弟可要自罰三杯酒才能過關。」梁左任走過來親熱的挽著林縛的胳膊,他知道林縛雖是石樑縣人,但對縣裡的官吏認識不多,便站在街頭,介紹身後諸人給林縛認識。除了縣裡的諸多官吏外,縣上的名流士紳也來了不少,柳月兒的亡夫之父肖義貴也在其中。
梁左任乃同進士出身,為宦十載,如此是石樑縣正七品的父母官,論身份、論地位,都要遠遠高過舉人出身散階也才正九品儒林郎的林縛,但是真正的權勢體系並不是單純依照這些表面的職位、出身來排位序的。所謂宰相門人七品官,林縛身為顧悟塵門下第一紅人親信,實際分享的是顧悟塵作為按察副使、楚黨新貴的權勢,便是江寧城裡也沒有多少人會開罪於他。梁左任如今也意識到當初將肖家娘子送給顧家當廚娘是招臭棋,得罪了顧夫人,即使顧悟塵還念著他的好,為家庭和睦也不會對他有什麼表示,梁左任想要有所挽回,對林縛自然要親熱,當街迎接雖說有些突兀,也不算十分的過分。
「這位是肖家翁?」待梁左任介紹到肖義貴時,林縛作揖臉帶詫異的說道,「待會兒,我可要多敬肖家翁幾杯酒……」
肖家小寡婦給林縛連皮帶肉吃進肚子的醜事已經傳遍縣裡,使肖家門風受辱,肖義貴忍氣吞聲了許久。午前林縛使人送來拜帖,他將人送走後,就將拜帖撕了粉碎,心裡自然是極不願意出席晚上的宴請。梁左任讓縣主簿陳凌親自到宅子里來請他,肖義貴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
林縛這麼說,其他人嘴角都起了笑意,肖義貴卻只有悶聲說道:「不敢當,不敢當……」
肖家在石樑縣裡也是大家勢,做綢布生意發家,在縣裡、在東陽府城有三家綢布莊子,也有千萬家私,放在江寧城裡也能算是巨富之家。
肖家雖事商賈,但猶重門風,鼓勵子侄讀書,想混入書香門第,家中女子名節之事就不得不認真。當初怨恨柳月兒剛嫁過十天就剋死自己的兒子,肖家才將她趕回娘家,可絕計不肯讓她改嫁他人辱沒肖家門風的。知縣梁左任要將小娘子送給顧悟塵當妾,肖家屁也不敢放一個,什麼門風不門風,在絕對的權勢面前當真是屁都不如,縣裡也沒有人敢說叨,但是誰能想到顧悟塵轉手將小娘子送給門人林縛?這便成了肖家在石樑縣裡給別人說叨的笑柄。
石樑縣與江寧府緊挨著,船來車往,有什麼消息傳得也快,林縛在江寧的跋扈之名,石樑縣裡也有傳播。起初肖義貴還想著要將柳月兒討回來給他死去兒子守節,漸漸林縛的名聲越傳越兇惡,肖義貴自己就想息事寧人算了。畢竟柳月兒是梁左任介紹給顧家當廚娘,在林縛身邊也是頂著廚娘的名義,肖義貴想告都告不贏,起碼要等柳月兒懷了身孕有確鑿證據才成。
肖義貴對這事也抱著拖一天是一天的態度,林縛公然來替柳月兒討名份,他就有些動火了。
按說林縛九品的儒林郎出行只能隨身有兩名隨扈陪同,看著林縛身後八名健銳漢子都帶著刀,聽林縛話里意思是今夜就要將柳月兒的名份問題解決掉要納其為妾,肖義貴心頭雖然火大,也不敢流露出來。縣主簿陳凌到府上勸他出席今晚的宴請就說得明白,按察使司職掌獄訟,顧悟塵出任江東按察使指日可期,雖說肖家在石樑縣有些家勢,但是林縛他日要構陷肖家,梁左任稍加配合,肖家的日子就難捱了,都說「破家縣令、滅門知府」,林縛甚得顧悟塵信任,權勢可比「破家縣令」不弱。陳凌要肖義貴早就備好「柳月兒從肖家下堂」的文書,與其硬著頭皮強扭,不如拿這個來交好之。肖義貴雖然心間義憤,也覺得陳凌說的是理,此時不管怎麼搞,都搞不過林縛,他也在家裡寫好「下堂」文書出來。這會兒林縛直言暗示名份之事,縣人聽了又竊笑起來,肖義貴給撩得心頭火起,又有些猶豫起來。縣主簿陳凌窺著肖義貴的臉色,不動聲色的走到他身邊,拿手指掐了他一下,壓著嗓子連哄帶嚇的說道:「你肖家待柳家女可算不上厚道,令郎本就病危在床,迎娶柳家女是為沖喜,沖喜本就是兩可兩不可的事情,沖喜不成,你肖家總也不能怨人家命硬。肖家將柳家女趕回娘家,柳家就很有怨氣,真要追究起來,怕是對你肖家不利。你若是拖到林縛跟肖家攤牌強索那紙文書,事情怕是就麻煩了,到時縣中誰會幫你說話?」
不管顧悟塵是不是楚黨新貴,他是東陽府人總是不假,顧悟塵若得勢,總要幫襯東陽鄉黨。陳凌是東陽橫山人,崇觀3年同進士出身,他比不得林縛有那麼好的機遇,也沒有勛族背景,留館三年外放地方只授了九品縣主簿一職,在同僚中算是混得凄涼一個,其他人再差,總也能混入八品縣丞。眼前楚黨在朝中得勢,身為東陽鄉黨的顧悟塵又是楚黨領袖湯浩信的女婿在官場迅速崛起,陳凌不想錯過這一機會,他沒有機會去巴結顧悟塵,林縛午前派人給他送拜帖來說及柳家女一事,他不能不盡心。
肖義貴見梁左任也如此巴結林縛這個小小的九品儒林郎,知道肖家這時候沒有資格這個養豬豎子爭強鬥狠,便嘆了一口氣,將早就寫好的「下堂書」暗中塞給陳凌,說道:「便讓這豎子暫時得志又如何,煩陳大人代為辛苦,明天我在宅里備薄酒,陳大人不要推辭……」
進酒樓時,林縛拿到陳凌暗中遞來的「下堂書」展開看了一遍,就收入懷中,與陳凌說了幾句好話。他這次來縣裡主要是為「下堂書」而來,有了這紙文書才能解去柳月兒的心結,再一個觀察石樑縣裡的形勢,夜裡吃酒,細看梁左任與縣裡諸官吏神態當真是鬆懈下來了。在酒席上大家說起前幾個月漁戶聚鬧抗捐之事,又都眾情激憤要官府追究查辦、殺一儆百,完全沒有意識到洪澤浦的危機實際上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危急程度了。
吃過酒,林縛便告辭離開縣裡。雖說城裡早就關閉,有梁左任送行,林縛他們出城自然不在話下,林縛在北門外碼頭上了船,烏鴉吳齊也在船上等他們。才一天多時間,吳齊與手下探子也沒有機會深入洪澤浦深處,但是從洪澤浦西南沿岸查看形勢,觀察到的跡象與林縛推測相當一致,此時應該相信,洪澤浦上的漁民、船戶聚眾鼓噪抗捐長達數月之久,洪澤浦水寨勢力與漁戶、船幫首領已經秘密聯合起來欲謀大事。
林縛他們乘扒河船還從舊河前往駱陽湖查看形勢,也再熟悉一遍水路,夜裡星月光微弱得很,也就不用遮掩。進駱陽湖之前,林縛又讓烏鴉吳齊他們下船去,要他們潛伏在河汊子口,監視從駱陽湖潛入石樑河的船隻。
洪澤浦諸家勢力聯合起來以秦城伯為獵物,首先會派大量的人與船潛入石樑河中,等引秦城伯入彀後,這些船隻將在後面封鎖其退路。林縛他們想進入駱陽湖渾水摸魚,為防止退路給封,就要提前辨別出洪澤浦水寨勢力派了哪些船進入石樑河、有無特殊標識、行船人有無特殊可辯識的裝束,林縛他們才可以給進入駱陽湖渾水摸魚的船隻與人手進行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