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寨船蜂擁而上,努力將東陽號與秦城伯所乘坐的樓船分割開來,避免兩艘大船兵合一處、互為援應。林縛見水寨船層層疊疊,也不使東陽號強行搶道,任讓秦城伯所乘的樓船去吸引更多的火力。
樓船撤到駱陽湖南口子後,將眾多水寨船都吸引到南口子這片狹窄的水域里,東陽號面臨的壓力也陡增。所幸林宗海所率領的兩艘鄉勇快槳船以及兩艘東陽府馬步兵快槳船都不敢單獨遠離東陽號去接援樓船,與東陽號一起且戰且退,實際上替東陽號承擔了外圍壓力,林縛他們在甲板只需小心遠處射來的箭矢。
林縛站在甲板上觀望戰局,周普與兩名武衛緊守在他左右,謹防流矢襲來。林縛看著秦城伯、沈戎等人所乘從的樓船此時終於是艱難的駛進河汊子口,但是洪澤浦諸家水寨僅有的四艘蒙沖戰船拿釘竿牢牢的咬住樓船,四艘蒙沖戰船與樓船緊緊的連在一起,洪澤浦水寨數以百計的湖盜便以四艘蒙沖戰船為橋源源不斷的往樓船攻去。湖盜兵備簡陋,幾乎無人穿甲,赤足赤膊,手持一口刀奮不顧身的往樓船殺去,十分的勇敢,又有多艘鰍子船從空隙上穿插上去,拋釘繩、石灰、箭石、火把、油罐等物助戰;聞著空氣里有糞臭味,湖盜為攻下樓船無所不用其極,似乎還將糞便等污穢之物潑到樓船上去。要換成一般的府軍或鎮軍,在水寨如此凌厲的攻勢下早就崩潰瓦解了,可惜樓船上數百精銳要麼是秦城伯私養的隨扈武力,要麼武鋒鏢行的武衛,戰鬥意志都很強,裝備與訓練也不是普通湖盜能比。再說夜裡水戰,大家只能將樓船當成最後的依賴,在河中央逃都沒處逃,只有死命抵抗。另一方面秦城伯也開出大額的懸賞,只要殺出重圍,每個人額外再打賞一百兩銀子,也刺激得武衛與隨扈武力更加奮勇作戰;現時湖盜的傷亡要遠遠高過樓船防衛,只是湖盜人數眾多,此時仍看不出他們有力竭的跡象。
「進了石樑河就好,殺不盡這些賊人!」石樑縣教諭盧東陽略知兵事,他見行動遲緩的樓船終是進入石樑河,狹窄的河道能限制水寨船隻大範圍機動,反而能讓樓船扳回些劣勢來,「林大人,有此良機,我們應衝過去尾隨輔國將軍之後衝出重圍,待到上林里稍加修整,再殺個回馬槍,一定要給這個亂民賊子一個狠狠的教訓才是……」
「盧大人所言甚是!」要不是林縛早就知道前方有大量的水寨船藏在暗夜裡,盧東陽的建議有幾分道理,林縛一邊讓人與林宗海通話,要求他們做好準備一齊先往河汊子方向突圍,一邊給樓船那邊發燈火信號,要他們注意前方的伏敵。
這邊打殺得如此激烈,潛伏在石樑河道時的水寨船卻始終按兵不動耐心等著秦城伯樓船主動鑽進陷阱,林縛也暗感洪澤浦諸家水寨勢力主事的首領不簡單,不過東陽號一直沒有遭遇湖盜主力,所以也沒有跟水寨首領面對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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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城伯、沈戎、林庭立、梁左任以及秦府諸多幕僚都在樓船二層「飛廬」之中,他們看不懂東陽號傳來的燈火信號,自然有人解釋給他們聽。
「什麼,前方河道可能有伏敵?」梁左任臉色驟然變得難看,剛以為衝進石樑河局勢有了轉機,沒想到前方還可能有伏兵。他驚疑不定的看向秦城伯,等著輔國將軍秦城伯拿主意。
二層艙室給湖盜將灌滿油的陶罐跟火把扔上來燒過幾回,秦城伯的眉發、將軍袍燒去大半,身上也掛了好幾處傷,眉角也給碎石打破滲著血,臉膛十分的難看。水戰爆發初時,樓船上有武衛近五百人,此時還能拿兵器禦敵的僅剩半數,秦家船隊共二十二艘船,此時只剩下一艘船跟著突圍到石樑河,船上能站著的僕役、武衛加起來都不足四十人。秦家船隊從江寧出發時,浩浩蕩蕩連家人加僕役、隨扈以及僱傭的武衛有一千三百餘人,此時其他船上的僕役、家人或墜河淹死、或給殺死、或給湖盜俘獲,這兩艘船上還剩下不到六百人,叫秦城伯如何有好臉色?
秦城伯凝望著遠處的東陽號,東陽號上點亮的風燈不多,遠遠看去,只能看到船的輪廓,也看不清隱隱綽綽的暗影里到底誰是林縛,他啐了一口,將帶血水的痰吐在船板上,恨恨罵道:「此子絕非良善,要是我逃過此劫,絕輕饒不了他——他的話只能信三分,我們眼下只能往南突圍……」
秦城伯雖說貪財好色,卻不能算無能之輩,之前他數次讓人打信號要林縛率東陽號來匯合,東陽號卻始終沒能闖入樓船兩百步的範圍之內就給水寨船逼退。
秦城伯知道林縛若能使東陽號突過來與樓船匯合,就能替他分擔很多的壓力,有兩艘在駱陽湖中占絕對優勢的大船互為援應,又有數艘快槳船來回穿梭,關鍵東陽號與四艘快槳船還有四百多的生力軍能夠投入戰鬥,兵合一處,秦城伯甚至有信心將水寨戰船陣反過來殺透再突出重圍去。
秦城伯沉著臉,他右手拿刀,左手持牌,坐在艙室中間,艙室四壁易引火的木門窗都已經卸掉,十多名披甲武卒守在他周圍。他的眼睛虎視眈眈的注視著東陽號方向,他也擔心前方還有伏敵,要是東陽號此時全力殺過來與他匯合,他願意將此船中的金銀分給林縛一半,但是亂戰爆發到現在,東陽號除了接援四艘快槳船之外,就始終遠離整個戰場的中心,根本就沒有死戰突擊過來匯合、支援的意思。
在秦城伯看來,林縛完全是投機取巧之輩,他此時完全忘了在上林渡時對林縛這號小角色的羞辱,只盼望著林縛過來匯合、相互援應突圍。除了打燈火信號外,秦城伯甚至讓人偷偷潛水到東陽號上跟林縛談判並許下重賞,只要能相互配合突出重圍,不僅保薦林縛官升三級,還許美女金銀財寶無數。只是林縛全無回應,東陽號始終在外圍,沒有東陽號做依賴,另四艘快槳船也沖不過來,偏偏水寨勢力又以攻陷樓船為核心目標,戰術上也只是將東陽號阻隔在戰場中心之外。秦城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刀將林縛剁成肉醬?要不是看到東陽號與水寨船廝殺得也激烈,秦城伯甚至懷疑林縛與洪澤浦水寨勢力早就有所勾結。
對於戰場上林縛這種明哲保身、保存實力的做法,秦城伯即使痛恨也無計可施,更何況林縛根本就沒有護送他的職責跟義務,秦城伯事後想直接追究他的罪責都沒有辦法。
秦城伯也不敢貿然停船上岸,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正是天色最暗的時間,此時棄船登岸,也許他一個人逃命沒有問題,但是他滿船的妻妾美婢還有諸兒孫能有幾人活下命,可就難說了。
林庭立從去年林縛拔刀對林續宗一事就略知他的性子,當然知道林縛不是善茬,更不可能是良善之輩,看見秦城伯惶急如焚的模樣,心裡輕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是秦城伯對林縛有稍微的重視,護送時也讓他到這艘樓船上來陪同,此時林縛在這邊,難道還愁東陽號不全力過來救援?偏偏當時對他輕視得很,此時又巴不得人家來救命。
沈戎不懷疑林縛與洪澤浦水寨勢力有什麼瓜葛,但是他對林縛的恨意經不比秦城伯少多少,要不是林縛堅持著說要護送秦城伯出東陽府境,他應該在石樑縣裡調兵遣將來救秦城伯,而不是跟秦城伯一起身陷敵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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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口子左側近岸處停了一艘蒙沖戰船,富陵湖水寨當家吳世遺站在船頭,前些天一起出現在野人渡的髯須漢子孫杆子也在,他們站在一個三十三四歲的青年身側,緊張的看向樓船與東陽號的方向,這個青年便是洪澤浦水寨二十一家聯盟的大當家劉安兒。
劉安兒原名劉靖國,泗州劉鎮人,早年販賣馬鞍、馬轡為生,人稱劉鞍兒,後自稱劉安兒。他多年前就在洪澤浦數次聚眾舉事,雖說後給鎮壓被充軍薊北,還多次立下戰功當上了軍官。陳塘驛之戰,官兵給東胡人殺得慘敗,劉安兒率眾逃回洪澤浦,在其舅父楊全的幫助,在泗州劉家堡秘密結寨壯大勢力,去年年底淮安府為緝盜營籌集餉銀大幅提高洪澤浦的漁稅、漁捐,誘發大規模的抗捐運動,劉安兒藉機聯合洪澤浦諸家水寨勢力籌謀再次聚眾起義。
「這個林秀才看上去頗為不簡單啊,他倒是看出我們在石樑河裡有伏兵……」吳世遺年輕時曾給淮安府河泊所抓去當過幾年的船工,對燈火傳信這一套有所了解,知道東陽號與樓船之間信號傳遞代表什麼含義。
「就算他們知道我們在前方設有伏兵,難道他們還會退回到駱陽湖來?」劉安兒說道,他的神色也不輕鬆,他沒有想到秦城伯所乘樓船會如此難啃,令他們傷亡如此之慘重,以後當真要準備幾艘大船才行,又說道,「接下來該我們上場了……」
「大當家,最後一戰我們頂上去就行,諸多事還要你來主持。」吳世遺勸說道。
「今夜流的血已經夠多了,好些兄弟連一把好刀都沒有就衝上去搏殺,我焉能躲在後面坐享其成?」劉安兒讓左右幫他將甲穿好,拿起陌刀,揮手下令足下這最後一艘預留蒙沖戰船往秦城伯樓船衝去。
劫殺秦家船隊是為奪秦家收刮民脂民膏之財用來招兵買兵、壯大實力,可以猜測到秦城伯會將金銀財寶大多數藏在他所乘坐的樓船里,再說將沈戎、林庭立、梁左任等官員全部截殺或俘獲,至少能使東陽府一個月內組織不起有效的反擊跟圍剿,為諸家水寨招兵買馬贏得時間,樓船勢必要攻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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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管林縛發出警訊,樓船已經突進石樑河,就沒有回駱陽湖給水寨船圍攻的道理,只有硬著頭皮往前沖。石樑河給掩蓋在暗沉沉的黑夜裡,只有微弱的水波的反光,稍遠些的岸與河面都分辨不清,秦城伯也沒有多餘的船隻先行放哨,無法探知前方黑夜深處的虛實,只有走一步是一步。
且戰且退往南行了里許,都未見有伏兵,難免要鬆懈一口氣,畢竟這邊的廝殺絲毫沒見放緩,就算有伏兵也見得有多大的用處,秦城伯等人在船上難免會想林縛是在杞人憂天。
這邊終於砍斷兩隻蒙沖戰船抓附樓船的鉤桿,將兩艘蒙沖艦甩掉,感覺起了風,秦城伯伸手揚了揚,竟然是東北方向來風,他振奮得哈哈大笑:「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樓船被困駱陽湖這麼長時間就是因為風向不對,無法借風力揚帆回撤,這時候起了東北風,就算還給兩艘蒙沖戰船抓附住,秦城伯也有信心藉助風帆巨大將兩艘蒙沖戰船一起拖出水寨船的戰線單獨加以滅殺。
秦城伯立即令人將湖盜趕出船去,將船尾的主桅巨帆升起來,廝殺了這麼久,風帆未給縱火燒毀也是一個奇蹟,卻在眾人以為即將脫困之時,前方黑暗深處悄然駛來十數艘的扒河船。
「伏兵!」秦城伯等人瞬時意識到水寨勢力潛藏多時的伏兵終於是現身了,這十數艘扒河船都很矮,加上樓船的風燈在激戰中給打滅掉大半,樓船能照出去的燈光很弱,他們居高臨下看向扒河船,只看見每艘船上只有五六人拿著竹篙子撐船過來,船上再無其他人。由於樓船箭矢都已射盡,也無法阻止扒河船靠近,只有等他們人蟻附上來廝殺。扒河船靠近跟前,秦城伯就給遮住視野,看不到扒河船在樓船下做什麼,就聽見有刀斧的劈斫聲,秦城伯疑惑不解,只下令升帆快行,將這些扒河船撞開就是,不待多時,就看見船頭以及左右側有火光升騰映照過來,秦城伯才知道這些扒河船上裝的都是澆油的乾草,四五艘扒河船拿鐵鉤子釘附在樓船腹下點火燒起,又另有十艘扒河船在前方點燃形成火障,大火又將這遠近的夜空映照得通明,能看見火障之後還有二三十艘鰍子船嚴陣以待,將河道堵了個嚴嚴實實。這時候樓船後方又有一艘蒙沖戰船拿鉤桿搭過來抓附住樓船,洪澤浦水寨勢力這是要前火後兵的發起最後的總攻。
秦城伯面色如沮,他朝沈戎、林庭立等人說道:「諸位請待秦某親自將這些賊人殺退。」言語間是說不出的悲壯,他盼不到林縛驅船來救,又捨不得丟下妻妾子孫,只有親自披甲上陣廝殺。
「恭候輔國將軍殺賊歸來。」沈戎、林庭立、梁左任等人此時也只能如此說,他們更想樓船能靠岸讓大家棄船逃命,總比留在船上生機更大一些。
待秦城伯下艙去,沈戎抓住林庭立的衣袖,拉他到一旁小聲問道:「我們若都落到水裡,林縛會不會順手搭救!」
「輔國將軍命喪駱陽湖,總要有人為此承擔責任……」林庭立微微一嘆,此時命懸一線,也不跟沈戎斗什麼心眼,他也覺得即使自己跳河逃生給林縛搭救上船,林縛也不是因為念什麼同族同宗之情,而是他也需要有人來承擔輔國將軍在駱陽湖被劫殺、洪澤浦局勢大亂的責任。如此一來,林縛這個小小的九品儒林郎在此次事件里只有大功而無過錯了。
沈戎自視甚高,沒想到林縛此豎子竟是如此心計,令這滿船的文武將官都吃了他的洗腳水。沈戎知道這邊爆發最後的激戰就是東陽號與四艘快槳船衝出重圍的最佳良機,林縛勢不會錯過。他們選擇這個時機跳河,要是林縛過來搭救,還將有幾分生存的希望;不然憑藉他們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想在重圍中逃脫生天,是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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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注視前面的戰局,知道突圍的時機已經到來,站在甲板上對前頭快槳船上的林宗海說道:「輔國將軍已難援救,我們也都盡了全力,想必輔國將軍在九泉之下也不會責怪我們。悲傷無益,突出重圍回馬殺來給輔國將軍報仇血恨才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能否突圍在此一舉,宗海叔不要有所猶豫,看著東陽號打出的燈火光柱,往前沖就是……」
林宗海也不會去救秦城伯了,再大的功勞,也要有命享受才行,但是他不知道林縛所說的燈火光柱是指什麼?正在他遲疑間,東陽號尾艙甲板上的燈塔沉寂了一夜這時候終究點燃起來,在河口彷彿一輪圓明升起,數人操縱凹面青銅鏡,將燈火投射到前方,竟然將三百步遠的水面照得通明如晝,照出突圍的路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