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服隨曹子昂下山去,宋博與其姐宋佳相對而坐,說起刺殺事,吁噓嗟嘆,哪想來人生際遇會如此?
「林縛也許不會阻止你們離開崇州,姐姐願意隨我回永泰去?」宋博問道。
「天地之大,除這方寸之地外,真還有我的容身之所?」宋佳反問道,也許她能回去,明月能回去嗎?
「……」宋博一時無語,他甚至猜不透父親對這事的看法,姐姐對留在崇州並無厭恨,他也不再勸說什麼。
「你不用擔心我,」宋佳雙手放在膝前,輕語說道,「奢家欲爭天下,容不得一點情義,我倒要在這山頭看奢家如何碰得頭破血流……」
「姐姐以為崇州能阻奢家?」宋博心間一動,問道。
「你從江門隨船出海,幾日來有什麼想法?」
「有些想法,也混亂得很,」宋博搖頭嘆道,「林縛倒似看透宋家有意明哲保身,所以我才猜他不會阻攔姐姐離開崇州。」
「湯顧在朝野看似難與張岳抗衡,勢力實則不弱,」宋佳說道,「東陽、崇州、津海、青州四地,看似分散,各距千里,勢力難以聚攏,然大艦揚帆,順風不過三五日路程。東陽鄉勇且不用說,變故驟生,你說天下誰能調動了津海軍?」
宋博低頭思量,有些問題他也有在考慮,只是沒有姐姐想得透徹。
林縛與顧家女大婚在際,湯顧與林族聯繫得將更為緊密。
要評估湯顧及林系的勢力,戰力最強、聲望最大,無疑就是江東左軍,但是東陽鄉勇以及津海軍的軍事力量也不容輕視。
東陽鄉勇乃顧悟塵一手鑄造,又以上林里鄉營子弟為骨幹,自然是湯顧及林族一系所依重的核心力量。
晉中軍殘部在極為艱難的情況下,是林縛、是江東左軍北進津海,聯合打出津海大捷之後,才走出困境的。
這種在殘酷的鐵血戰場上打出來的袍澤情義真摯、堅實,加之晉中軍在此之前給薊北軍出賣、近乎全軍覆滅的教訓,之後又給郝宗成等朝中權臣壓制,是林縛、林續文、湯浩信等人扛住壓力,在晉中軍殘部為基礎編成津海軍避免給肢解消耗的命令,晉中軍諸將實際掌握津海軍,自然也是以林縛、林續文等人馬首是瞻,成為支撐在林家在津海立足的核心力量,成為林縛及林續文、湯浩信、顧悟塵等人控制津海糧道的重要力量。
朝廷暗弱,難以有效控制地方,不僅江東郡範圍內董原、林縛、林庭立、蕭濤遠等掌握地方軍事力量的官員將領踞傲難馴,其他郡府的官員將領乃至地方勢力,都有極強的擁兵自重的意識。
湯浩信以七十高齡出任山東宣撫大司,總攬山東軍政大權,即使受到很大的牽制,但也不妨礙他們一系的勢力在青州府境內沿膠萊河紮根。陳元亮、張晉賢、杜覺輔等一批官員在青州崛起。圍繞膠萊河新編的運卒部隊,雖然屬於雜兵序列,焉知就不能用於戰事?而圍繞津海糧道在山東登萊地區、河間府地區所形成一個海商集團勢力,又是支持林縛、林續文及湯浩信、顧悟塵一系勢力在山東中部及北部地區、津海及河間府立足的重要力量。
雖說崇州距山東膠州灣也有千里之遙,距津海更是有兩千里之遙。青州或津海發生什麼事情,看上去江東左軍鞭長莫及;或者崇州、東陽發生什麼事情,在津海的軍隊也看上去鞭長莫及。
姐姐卻提到一個非常關鍵之處,宋博想起這次給林縛強邀出海,風勢也算不上多順利,但四五百里行程,加上海戰、奪寨費時,也只用了兩天多時間。
東陽、崇州、青州、津海四地看似分散各處,然備有一支能雄於海上的精銳舟師,四地似散實聚,掌握津海糧道又能謀得巨利為養兵之資,天下真要發生傾覆巨變,崇州說不定比奢家更多一分機會。
宋博微微一嘆,說道:「父親心意堅如磐石,除了姐姐,旁人很難說服他改變心意,再說崇州勢力終究是弱了一些。即使林縛能守江口,阻奢家北進,卻也沒有能力將奢家從昌國縣諸島逐走?」
「奢家欲蠶食兩浙,以為只要能控制浙西,就是再舉叛旗的時機。奢家有這樣的心思,林縛又豈會看不破,怕是事情發展未必能如奢家所願,」宋佳站起來,望著窗外的桃樹,看到林縛正踱走進院門來,回頭跟弟弟說了一聲,「他過來了。這幾日能回永泰去就趕緊回去吧,免得他又改變主意,他什麼心思,姐姐也很難猜透……」
宋博站起來,打開虛掩的房門,迎林縛進來。
林縛看著宋佳、宋博姐弟,問道:「少夫人慾回晉安否?」
「住在山間也無什麼不適,倒懶得涉千里之險,」宋佳語氣慵懶的說道,「以後還要繼續叨擾林大人了。」
林縛目光掃過宋佳絕艷迷人的臉龐,宋佳若是要求帶奢明月回晉安去,他也不會拒絕,這二女對奢宋來說,是棄子,林縛也沒有將強留她們在崇州的必要,倒是沒有想到面對回家的誘惑,宋佳能一口拒絕。
「那宋兄何時離開崇州,崇州這幾天都有船去江寧?」林縛問道。
「離鄉日久,思鄉心切,恨不能腋生雙翼,今日有船,今日便想走,」宋博也怕夜長夢多走不了,說道,「宋博不能留下來觀林大人大婚之禮,失禮之處,還請林大人海涵。」
「那就明天坐船去江寧吧,」林縛笑道,「宋兄難得在崇州落腳,我總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夜裡我在內宅擺一席酒,請宋兄及少夫人與明月姑娘列席,山裡頭,沒那麼多規矩好講,宋兄不要笑我有悔斯文就是……」
當世不興男女共席,只是身為階下之囚,也沒有那麼講究,見姐姐似乎不大介意,宋博便說道:「恭敬不如從命……」
入夜過去飲宴,看到林縛將妾室柳氏也喊出來陪席,當真知道他是沒有什麼講究的人,換作其他大戶人家,哪可能這點講究都沒有?看到姐姐、明月與林縛妾室柳氏也頗談得來,宋博心頭倒有另一層隱憂。
夜裡在禪房借宿了一夜,晨光初亮時,就有人通知船要趕在日頭過樹梢前出發,宋博起身洗漱,沒有看到林縛他人,在碼頭與姐姐宋佳別離,忍不住說道:「從今之後,姐姐便當自己是無名無姓之人,不要有什麼牽掛了,留在崇州隨自己的心意吧,父親也不會要求姐姐再為宋家犧牲什麼……」
「你當真是迂氣得很,回去後要有個少主的樣子,替爹爹多分擔些事情,不用惦記我。」宋佳笑著替弟弟整理衣襟送他上船,也不為他的話生氣,奢家派刺客來,便是這個親弟弟也擔心林縛會強納了自己,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女兒之身在這世上還真是一無是處。
看著船離開碼頭,宋佳心裡倒是想著弟弟所說的話,從今之後便當自己是牽掛之人也好,拾階登山,到山頂看林縛在禪院前的場地上練刀。宋佳看不懂刀術,若說刀術,奢家兄弟二人都有萬夫難敵之勇,卻又能如何?
林縛收起刀勢,還刀入鞘,從小蠻手裡接過汗巾,拭去額頭汗水,見宋佳站在那裡,笑問道:「宋博離開了?」
「還要謝大人寬厚。」宋佳斂身施禮道。
「也沒有什麼寬厚不寬厚的,」林縛說道,「東海寇之事,我也查實宋家並無參與,不然我不可能放宋博離開崇州。雖說我在別人眼裡也不是什麼好種,但是我心中自有善惡……」
宋佳嘴角微微翹起,在晨光里,笑容迷人清艷,風情萬種,她心裡起念,便直接說道:「我在山間閑居無趣,抖膽跟大人討件閑差,好打發山間歲月……」
「哦!」林縛有些詫異的看著宋佳,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這樣的請求。
「妾身從此之後便是無牽掛之人,與奢家無瓜葛,與宋家也無瓜葛。」宋佳平靜淡然的回應著林縛的注視。
林縛笑了笑,說道:「山頭有些案頭瑣雜之事,不知道少夫人會不會嫌棄無趣?」
「妾身謝大人信任,」宋佳斂身施禮,朝小蠻嫣然一笑,「以後倒要請小蠻姑娘照顧了,小蠻姑娘便當我是在書案前侍候的粗野婆子,任憑差遣便是。」
小蠻滿心不快,別著臉不吭聲。
林縛在宅中的書案之事是她負責打理,竟然給這個比狐狸精還妖媚的女人插了一腳,叫她怎麼高興?要說比心眼,月兒姐一百個心眼都比不上她,要是林縛的心給她勾過去,怎麼叫好?
林縛雖然會屈從世俗禮法,但他心裡的男女之別甚淡。雖說他不會公然任用女官處理政事去挑戰頑固不化的千年傳統,但不會拒絕讓有能力的女眷出來幹些事情。宋佳此女的見識與眼力以及對大局勢的判斷,實則遠在許多人之上,林縛還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出要出來做事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