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劉安兒部將吳世遺率兩萬流民軍渡淮南下,再陷濠州、泗州。
雖說林庭立率東陽軍鎮守石樑,封住流民軍從洪澤浦西岸南下的丘陵穀道,但是濠州府再度失陷的消息,對於江寧眾人,無疑是個驚天響雷。
至此,十數萬流民軍沿淮水北岸(泗州到淮安之間的淮水與洪澤浦合流)漫天鋪地的展開。
四月中旬,江東已入梅雨季,數日來細雨淫淫不息,滿江都籠於水煙雨霧之中,江畔新發的柳枝青翠鮮麗,林縛在南麓半山亭子里閱讀塘抄,宋佳、小蠻挨著石桌子伺候。
綺紅新翠薄衫,明艷動人,似乎這滿江滿山的翠色,皆不及兩女怡人。
一艘大船自逐流而下,悠然破水霧而出,看船樣式似江寧官制,宋佳先放下手中書卷,凝眸望去。一炷香後,官船接近南崖碼頭,收帆緩緩靠近碼頭,船頭站著人,朝著碼頭上的守值哨將喊道:「寧王府遣使,召靖海都監使林縛林大人!」
聲音洪響,半山腰也是隱隱聽見,林縛這才放下手中筆管,往江中看去。相隔三十餘丈,船頭人細小如蟻,穿著綠袍,似為官使,林縛眉頭微蹙,似乎在想寧王府遣使來見他做甚?
岳冷秋率長淮軍退守徐州幾成孤軍,朝廷冊立寧王就藩江寧的用意就是要在關鍵時刻,使寧王發揮坐鎮東南的作用。
寧王直接遣使相召,說明在江寧諸人的眼裡,也認為局勢糜爛到最危急的關頭。
林縛不關心寧王所遣之使與碼頭守值哨將在說什麼,他眉頭一揚,將山亭外一名護衛招手過來,吩咐道:「你下山去,就說我去嵊泗巡軍,不知道幾時會回來,要寧王使者將詔函留下便可……」
護衛走石徑下山去,宋佳舉手攬發,美睞明眸定定的看了林縛一眼,才說道:「江寧眾人倒以為江東左軍是神兵天將,岳冷秋退守徐州,不敢出城與流寇決一死戰,倒是指望你率江東左軍渡淮北上!」
「你猜寧王詔王是要我渡淮北上?」林縛看向宋佳,笑道,「又怎麼肯定詔書不是要我去守淮東?」
「若是守淮東,你會讓寧王使者擋在崇州之外?」宋佳剮了林縛一眼,不滿意林縛考驗她的才智。
小蠻猜不到為何林縛與宋佳都猜定寧王是召江東左軍渡淮北上而非去守淮安,見他二人眉目相視有意在言外的默契,猶不服氣的說道:「這邊有左參政的名份,去守淮左是名正言順,反而渡淮北上跟這邊沒有半點干係,我看你們都猜錯了……」
「待寧王詔書拿上來便知。」林縛說道。
「要不我們打個賭?」宋佳倒有心思戲弄小蠻。
「你們二人欺負我一個算什麼本事?」小蠻心裡不服氣,卻不會上當跟宋佳打賭,支著身子看崖下的動靜,等著護衛將寧王詔書拿上來。
江淮之間,以洪澤浦、高郵湖等水分野,分為淮東、淮西。淮東含淮安、維揚、海陵三府,淮西含東陽、濠州、廬州三府。
宋佳見小蠻不上當,笑著分析給她聽:「江寧眾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也,濠州、泗州雖失,但岳冷秋猶能沿泗水退守宿豫、淮安,江寧怎麼可能會讓江東左軍去守淮安?再說寧王真要詔林縛去守淮安,顧悟塵的信使多半會搶先一步到崇州來通風報信……顧悟塵沒有動靜,豈不是暗示這邊也是按兵不動?」
「什麼叫按兵不動?」林縛反問道,「流民軍主力都在淮北,進逼泗水河,江東左軍三五千人能逆轉形勢不成?」
「可不是我一人這麼認為,」宋佳嫣然而笑,說道,「劉安兒在洪澤浦起兵之初,陷泗州、五河、石樑諸縣,陳韓三在淮安叛投後,劉安兒與之聯兵破濠州,又縱兵大掠其城。淮南名府濠州就這樣毀於戰火。岳冷秋南下重組長淮軍,正值淮水潰堤,一直沒有機會重築濠城,遂東陽軍只能守石樑,而無法進守濠州。在江寧某些人眼裡,濠州、泗州失守,多少有些理所當然的感覺。寧王雖遣使來,但在他們眼裡,甚至奢望局勢還要有挽回的可能……你拿了一個破借口,將使者擋回去,可不就是按兵不動?」
林縛笑了笑,也不爭辯,等護衛拿了寧王詔書上來,拆開一看,果然是詔他率崇州留守兵馬北上渡淮剿平流寇。
林縛隨手將寧王詔捲起丟竹條編成的紙簍里,沒有去理會,他也實在無法理會這種心存僥倖的諭令。
稍晚些時分,江東左軍在淮北的哨探發來急件,劉安兒率流民軍主力已渡泗水,兵臨宿豫城下。
宿豫僅有長淮軍四千兵馬留守,形勢危急。
若是劉安兒急攻宿豫,即使林縛決意起兵渡淮北上,趕到宿豫也是要八九天之後,起不了什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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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岳冷秋所派接援宿豫的兵馬在睢寧遭受陳韓三的伏擊,大潰東逃,睢寧同日失陷。宿豫守軍見睢寧失守,與徐州聯絡給流民軍割斷,擔心給合圍,十五日棄守宿豫,退守東面的沭陽,與臨沂守軍互為犄角,保住長淮軍東撤進青州的通道。
宿豫在徐州南、淮安北,卡住長淮軍從徐州沿泗水河南下淮安的通道。
泗水河源出魯西泉林縣,經濟寧入南四湖,流經徐州、宿豫,至淮安北部匯入淮河。
宿豫失陷,退守徐州的長淮安主力除了東面還有臨沂接壤外,差不多已成孤軍,淮泗口上的淮安府也岌岌可危。
十七日午後,江寧官船再度在南崖碼頭停靠,來人已非寧王遣使,身穿緋紅官袍的張玉伯在細雨淫靡間登上碼頭。
張玉伯與這邊關係非同一般,南崖碼頭守值的哨將李柴在江寧時就認得張玉伯,也不浪費時間通報,直接領著他從狹仄石徑登山去林縛。
林縛抱著獨子信兒在山頂草亭耍樂,看著張玉伯穿了五品官才能穿的緋紅官袍上山來,笑著說:「玉伯兄陞官了,趕到崇州來討我的道賀?」
柳月兒起身給張玉伯行衽禮,張玉伯給柳月兒作揖回了一禮,跟林縛苦笑道:「林賢弟不要取笑我,我是給趕上架的鴨子,臨危給抓了差,給按了淮安府通判的差遣,」頓了頓,又說道,「我是苦寒出身,能有今日也是朝廷栽培,朝廷用我於危難,不敢惜此身,只有硬著頭皮隻身去淮安赴任了。我到崇州來,是想我身後還有孤兒寡母以及堂上老母無人照料,想託付林賢弟!」
「你的苦肉計對我來說可沒有什麼大用,」林縛說道,「你聞聞我身上味道,剛給這小子尿了一身,一時間還沒有為朝廷盡忠的念頭!」
柳月兒將兒子從林縛懷中抱走,林縛紫色官袍的前襟果然給尿濕了一片。
張玉伯哭笑不得。
三品穿紫,林縛散階才從四品,卻得賜紫之賞,年紀輕輕已成顯貴,但是如此珍重之紫袍,卻給林縛日常穿來抱兒把尿,若讓清流之輩知道這事,不知道又惹出多少煩話來。
柳月兒抱著兒子回去,林縛彈衣正冠,請張玉伯在草亭里坐下,問道:「是我節制劉庭州,還是劉庭州節制我?」
劉庭州乃淮安知府。
「情勢如此危急,淮安再失守,流匪南下將無阻也,那些人還能再不識好歹?」張玉伯說道,「再說你是宣撫使司左參政,自立朝以來,參政節制府縣可以,哪有府縣節制參政的?這是寧王詔書以及江寧兵部的函文……」
形勢危急,諸事來不及向中樞請旨,寧王與江寧六部合署可以從權處置東南諸郡軍政事務,實際已使江寧成為東南諸郡的政治中心。
林縛接過封函,拆開來看過,他左參政的官銜終究發揮了些作用,以左參政職擔任淮東靖寇制置使,不僅淮安府地方兵備受他節制,海陵、維揚的地方府縣兵備也暫時歸他節制——寧王府長史張希同在寧王詔函上附印,在形勢面前,他也不得不低頭了。
與此同時,林庭立出任淮西制置使,掌東陽、濠州兩府地方兵備,由於濠州府全境失陷,林庭立這個淮西制置使,只是名頭上好聽,並沒有將廬州府(安徵合肥)地方兵備歸他節制。
其實林縛這個淮東制置使也有些名副其實,出知維揚府的沈戎與他積怨甚深,又怎麼可能聽他調遣?海陵府也基本是依賴崇州這邊出兵。
看林縛拆看公函後眉頭微蹙,張玉伯問道:「我今日便去淮安,江寧的官船不聽我調撥,還要大人派艘船送我去淮安。另外再失禮問一聲,崇州這邊幾時能出兵?」
以往是相交以友,相處隨便;林縛接了詔函,便是上司,張玉伯也就依規矩以大人相喚。
「兵貴神速,拖延三五日,也許進淮安城都難,我也今日就走,」林縛見張玉伯訝異,笑道,「你也與那些人以為我是按兵不動?十二日寧王遣使來,崇州這邊就開始做準備,就等著你過來就發兵……崇州要守嵊泗,能用之兵不多,步卒三千、騎營一千、水營一千,加上輔兵、工輜,共七千人,勉強能守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