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為永泰伯宋浮之女,晉安侯奢文庄次子奢飛虎的正妻,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當然不能無故失蹤。
如今奢、宋在東閩再舉叛旗,兵勢席捲兩浙,要是傳言出去說連一女眷都給人搶去,豈不成了笑柄?將有可能會打擊到奢、宋兩家子弟的士氣。
晉安那邊早就宣稱宋佳在離開江寧歸鄉探母之際,因哀傷過度,生病而逝,甚至又從宋家旁支適齡女子里選了一人給奢飛虎續為妻室,將這樁事給掩了過去。
宋佳雖為女眷,但江寧認識她的人不少,張玉伯就見過她。
在綠柳園乍看到宋佳,張玉伯還真是吃了一驚,但看到林縛與宋佳臉上都無異色,宋佳還頗為恭順的站起來讓座,遞水端茶,又站在林縛身側伺候,便想林縛這個新納的寵姬與宋佳面貌絕像罷了。
當然了,林縛絕口不認,誰也奈何他不了。
張玉伯心裡見疑,但心思不在這上面,劉庭州都要慷慨赴死去,他也漸漸失去耐心,說道:「園子外跪著那麼多人,都是請你出兵。我知道這背後有人在搗鬼,但是已經有人曬暈過去,你當真希望曬死幾個人?」
「他們也是拿我當軟杮子欺,」林縛不動聲色的說道,眼睛落在他與宋佳未下完的殘局上,撥拉著棋子,有意與張玉伯再下一盤,「出不出兵,不能意氣用事,我自有思量。劉庭州且不去說他,但園子外這些人拿這種手段逼我出兵,實則用心險惡……」
張玉伯哪有心情下棋?林縛將棋子撥開,清出棋盤來,他也不往棋盒裡伸手拿棋子,說道:「也不能真讓劉庭州、鄧渭渡淮送死去啊!」
「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林縛攤手苦笑,說道,「我這個靖寇制置使,只是臨時的差遣,劉庭州鐵了心要募民勇組渡淮軍去援徐州,我也扯不住他的後腳……他倒是慷慨,將二十萬兩庫銀都搬了出來,大概接下來,他就要借口府庫缺銀,削弱對江東左軍的補給了。」
張玉伯不知細情,援不援徐州,不要說江寧了,淮安這邊一直也有很大的爭議。他本人也在援不援徐州之間徘徊不定,援有援的兇險,不援有不援的害處。
張玉伯不干涉林縛的軍事部署,但是他絕不希望林縛坐看劉庭州渡淮送死去。
「劉庭州慷慨募義士渡淮,與你當年率孤軍進燕南何其似也,」張玉伯說道,「你今日若對劉庭州袖手旁觀,與當年棄濟南於不顧的岳冷秋何所異也?」
「那請玉伯教我,我該怎麼做?」林縛問道。
「劉庭州初時也是以守淮為主,不贊同孤注一擲,一是淮安防禦形勢令人擔憂,二是他對江東左軍還不足夠了解。不過你來淮安後,不僅在沭口築成堅固城寨,山陽、淮安、亭湖等城池也得到修繕加強;編鄉兵為淮安府軍,調撥軍資器械,汰弱留強、選將整訓,府署也能調動之。時也勢也,守淮形勢大為改觀,也不怪劉庭州轉變態度,」張玉伯說道,「既然你認為還不具備去援徐州的條件,但也要做出渡淮北上的勢態來,阻止劉庭州渡淮去送死……」
「好,好,親衛營在這裡還有十營新卒,備訓也將足月,明日便調到北岸去……」林縛說道,「看著劉庭州去送死,對我也確實沒有什麼好處。」
林縛也不跟張玉伯明說劉庭州的態度改變,實際上是對他的戒心與岳冷秋的三本密折發揮了作用。
這邊越是按兵不動,劉庭州的戒心越深,使得雙方的裂痕也越發的巨大。
「那我再去勸劉庭州去……」張玉伯見林縛語氣鬆開,便起身告辭,去城裡見劉庭州去。
看著張玉伯遠去的背景,宋佳微微一嘆,說道:「難道顧公一直都不肯用他,他太直了。你這邊即使答應出兵,張玉伯過去一勸,劉庭州更會堅信你派新卒渡淮也是打按兵不動、見死不救的主意。」
「直有直的好處,換了別人還演不好這齣戲。」林縛說道。
「你還是想促使劉庭州率那些烏合之眾渡淮?」宋佳問道。
「陳韓三用兵不弱,哪是那麼容易上當受騙的?」林縛說道,「劉庭州要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我為什麼要扯他的後腿?」當下讓人拿來筆墨,提筆擬了一道令函,讓人給趙虎送去,要他即時發兵赴淮水北岸渡口,做好明日渡淮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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募流民健勇,親衛營在淮安由兩百武衛驟然間擴編到十營六千武卒。
這六千卒,從六月二十八日午時起,冒著炙人的烈陽從清江浦北灘拔營,往淮河山陽灣東口的渡口開拔,準備明日渡淮,到江東左軍在北岸所築的沭口營寨去。
劉庭州從張玉伯嘴裡得到消息,便與陶春、張玉伯、梁文伯以及京中特使鄧渭出城來看,見蜿蜒數里的隊伍里沒有林縛的身影,問領軍的旅帥、已升任振威副尉的趙虎:「趙校尉,制置使大人呢?」
「大人在城南,有事情耽擱下來,要緩兩天再去北岸。」趙虎答道。
劉庭州當即臉色便陰沉下來,揮手讓趙虎離開,繼續領軍北上去渡口。
劉庭州當著張玉伯的臉,毫不留情面的說道:「真拿我當小兒敷衍。制置使既然以守淮為要,老夫這具老殘之軀死不足惜,能不能援得徐州,盡人事聽天命而已……淮安就指望張大人了。」當即將張玉伯丟在那裡,乘馬車與鄧渭、梁文展、陶春等人回城去。
林縛這個靖寇制置使是臨時差遣,對地方的干涉權力很有限,劉庭州率軍北上,淮安府自然是就以通判張玉伯為首來主持。
張玉伯也沒有想到劉庭州的決心會如此之大,看到林縛有拖延之意,竟然也不再去爭辯什麼,毅然決然就要整軍渡淮。
看著劉庭州絕然遠去的身影,張玉伯心間苦澀,派人去知會林縛這個結果,他隨後跟著進城去。既然劉庭州下定決心要渡淮援徐州,他也只能配合著多做些事情。
林縛在綠柳園聽到張玉伯派人捎來的口信,也沒有什麼口信好捎給張玉伯的,遣退來人,悠然望向烈日炙烤下的垂楊柳,長長的柳條垂在清澈的湖面上,裊裊如煙,心裡不知道這一戰,還要填多少人命進去才算暫告一個段落。
宋佳手裡拿著團扇,在烈陽下遮著光潔的額頭,問道:「你何時去北岸?」
「明天吧,」林縛說道,「我要先去山陽瞅一眼,才能決定何時出兵合適。我走後,你們先住進城裡……」
「……」宋佳無聲的點點頭,倒有些離情別愁藏在複雜的情思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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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連夜趕去山陽縣,只有周普率數百輕甲騎相隨。
從山陽縣到淮安城東的淮水段稱山陽灣,是個往北彎出的大河曲,浪急流湍,灘險石亂,行船易履,此時又值訊際,更不利渡淮,唯有山陽灣的東西兩端是渡淮的好地點。
山陽灣的西口,也是山陽縣城北側,正對著泗水的入淮口,為守淮要點。早年就立有城寨,水南為陰、北為陽,泗口寨遂又名泗陽寨。流民軍攻下泗陽之後,也怕官兵過來爭奪,四五百步周長的小城寨,倒有六七千兵馬守在那裡,北岸的渡口也是流民軍控制之中。
劉庭州早就讓山陽知縣在南岸渡口已經徵結了二三百艘民船,林縛趕到山陽縣的南岸渡口,已經是破曉時分,渡口及停泊的民船在微弱的晨羲里露出模糊的影子。
林縛站在渡口河堤上,眺望左右。
林縛率江東左軍北上守淮,靖海第三水營就常駐山陽灣沿岸的幾處水寨里,使南岸免遭敵船襲擊。這麼多民船聚集在山陽渡,倒也不擔心對岸的流民軍有能力渡河來襲。就算沒有北岸的防衛,但要渡萬餘新卒過河去,談何容易?
「的、的、的」馬蹄聲響,一隊騎兵從東面而來,互報旗號,才知道劉庭州他們也在騎兵的護送下連夜趕來山陽準備渡淮事。
劉庭州派人過來推說身體不適,不願意過來拜見林縛,帶著騎隊直接往山陽縣城而去。
張玉伯過來見林縛,見林縛卓然立在河堤之上,爬上來,看著在微弱晨光下黑暗大河,嘆息說道:「到底是誰也擰不過劉庭州,渡淮援軍先開拔來這裡,劉庭州打算從這裡渡淮,先搶攻對岸的泗陽寨!」
「有幾分勝算?」林縛問道。
「怕是渡河都成問題……」張玉伯說道。
「他倒是不怕身敗而死,也好逼我出兵援徐州,」林縛微微一嘆,看著黑黢黢的淮河水,看著對岸隱隱約約的岸影,說道,「玉伯,你去跟劉庭州說,我雖然不贊同他渡淮北上,但是他堅持如此,我會在沭口牽制陳韓三主力,還派水營護送他們渡淮……」
「如此甚好,只要能渡過河去,萬餘兵馬,指不定能發揮些作用來……」張玉伯說道。
林縛沒有吭聲,亂世人命賤如草末,真要袖手不管,劉庭州死了能成全節義,這萬餘新募之卒,能有幾人逃得回來?指著對岸隱隱約約的岸影,跟張玉伯說道:「渡淮援徐,最佳的路線就是沿泗水河逆流而上,不然就只能渡淮後繼續西進,沿汴水北上,進入徐州境內了……」
從東往西,共有三條主要支流在淮安府境內匯入淮河,一為沭水河,二為沂水河,三為泗水河。
情況最為特殊的是流經臨沂的沂水河。
朝廷早年在沂水與泗水之間挖了一條新河,又在沂水的舊河道築分水壩,以便迫使沂水走新河匯入泗水,加強泗水的水勢,要提高泗水河道的航運能力,沂水入泗的口子就在徐州城東南角上。
沂水的舊河道近幾十年來已經給築在河道中的分水壩刻意淤淺,只能在訊季作為行洪乾渠。即使流民軍不封鎖河,靖海第三水營的船隊,也無法從沂水舊河道通過,直接去臨沂。
大軍沿泗水逆流而上,往北偏西,是解徐州之圍的最佳路線,但是從泗口北上,泗陽、宿豫、睢寧等幾個險要城寨都在流民軍的掌握之中,趕到徐州,就是流民軍主力的圍城大營。
流民軍雖然沒有強大的船隊,但是在宿豫、睢寧近城處,都用埋暗樁、結船陣、沉船、拉鐵鏈等方式封鎖河道,又在鎖河處的兩岸各築一座堅固營寨守之。
張玉伯實在不看好劉庭州率萬餘新募之卒渡淮能發揮什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