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庭州佔下飛霞磯,便是連番大戰。
徐州攻城戰到了最後關鍵時刻,流民軍也是拚死了要將渡淮官兵趕下淮河,奪回飛霞磯。流民軍一撥接一撥的攻上來,渡淮軍給壓在飛霞磯數百丈方圓的區域內展不開,也沒有喘息的時間,借著流民軍之前的守磯殘壘,硬著頭皮,打退流民軍一茬接一茬的猛攻。
都說燕冀男兒多豪勇,淮泗悍卒也不遜色多少。
渡淮軍與泗陽流民軍的士卒多出自淮泗,從兵員上說不上誰優誰劣。
雙方也是一開始就將手裡能調用的敢戰精兵都壓上去,都想著一舉競功,不給對方機會,戰事打得極為悲壯、激烈。
渡淮軍倒是佔了裝備精良的優勢,地勢上又居高凌下,但是流匪在泗陽督戰的渠帥馬蘭頭從宿豫、泗陽等地抽來近兩萬兵馬,仰攻飛霞磯的同時,還死死封住飛霞磯北側、西北側的口子,使得渡淮軍數千兵馬擠在飛霞磯頭,也攻不下去。
渡淮軍能戰之兵不過四五千人,持續打了三天也難免疲憊,新募之卒給督戰隊的雪亮刀片壓著上戰場,但扛不住多少時間就會潰散,要及時替換下來。
泗陽的流民軍多為一開始就在洪澤浦跟著起事的老卒,轉戰天下有兩三年的時間,裝備雖差,多少積累了些在戰場求存避險的本事,流民軍在兵力上的優勢要比渡淮軍明顯得多。
先前就潛渡過淮的陶春還有四五十名手下,沒有急著殺透流民軍的封鎖線到飛霞磯來跟劉庭州他們匯合。大量流民軍壓到飛霞磯附近,使得淮泗地區的空擋更多,陶春則聯絡地方上還在堅守寨子的豪族私兵武裝,在淮泗縱深穿插游擊,對流民軍形成相當程度的牽制。
一個要守住飛霞磯,繼而破敵北進,去援徐州;一個要封堵渡淮官兵北進之路,繼而要奪下飛霞磯,將渡淮官兵趕下淮河去。
持續纏戰三天,雙方圍繞飛霞磯北脊丟下數千具屍體,渡淮軍沒能攻下飛霞磯去往北推進,流民軍也沒能奪回飛霞磯,陶春則聚集了數百人在淮泗腹地游擊。
魚鱗一般的密雲鋪滿天際,狂風大作,枝墜草折,空氣里飄蕩著濃烈發臭的血腥氣,枝頭鴉鳥呱呱亂叫。
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十幾條野狗夾著尾巴像狼一樣,潛到戰場上,嗅鼻欲找新鮮人肉吃,一雙雙狗眼睛也是赤紅,彷彿是吃多了人肉似的。
「嗖嗖嗖」十幾箭射來,當下就射殺了四五條野狗,其餘嗚咽著一鬨而散。
百餘名隨軍的充役民夫走進戰場,不分敵我的將屍體堆抬到一處,將四五條中箭而死的野狗也丟到死人堆里,一堆一堆的,都碼成小山一般高矮,澆上油,堆上柴炭,點上火,看著火苗竄起來,很快就給狂風吹撥成焰天大火,將飛霞磯北脊燒得通紅……
這些事情做了三四回,人就變得麻目,這些充役民夫還要去戰場撿殘兵斷甲……
劉庭州站在飛霞磯的北脊上,他身上的緋紅官袍破了一個口子,他手插在腰帶上,看著坡下如修羅地獄一般的戰場,山陽知縣滕行遠、肖魁安、馬服、馬如龍等人擁立左右。
葛存雄一直率靖海第三水營負責渡淮軍的後路,兼運糧草補給,更是承擔代表林縛與渡淮軍聯絡的責任。
雖說流民軍又給打退回去,但就在四五百餘步外結營立寨。
渡淮軍無法在飛霞磯上修築一座堅固的營寨,流民軍也沒有能力在飛霞磯的北面構築一道不給渡淮軍突破的堅固圍壘。
「制置使在沭口,雖對流民軍在窄橋的大營也發動了攻勢,但動靜實在有限得很,莫非要等我們這邊的將卒都折耗盡了,制置使那邊才有動靜。」滕行遠怨恨載道,在葛存雄面前,也不再掩飾對林縛的不滿。
連番大戰,山陽縣兵都是衝鋒陷陣的主力,傷亡尤其的慘烈。不要說去救援徐州,怕是打下泗陽寨,推進到宿豫城下,山陽縣兵就要給消耗得差不多。
葛存雄冷哼一聲,說道:「我家大人要如何做才合滕大人的心意?」
林縛任淮東靖寇制置使,名義上淮東三府諸縣的總上司,輪不到滕行遠對林縛來指手劃腳。葛存雄如此反問,算是相當的不客氣。
劉庭州目如寒電,看了葛存雄一眼,他早就明白林縛擁兵自重的心思,這時候也不想激化雙方的矛盾,淡淡說道:「三四日來,都是殺人盈野的硬仗,我軍傷亡頗重,磯前流匪也成疲軍。制置使若能調一路精銳來,破敵壘如破竹,泗陽、宿豫也唾手可得……葛校尉能幫我捎句話給制置使?」
「劉大人請言。」葛存雄說道。
「制置使乃淮東諸官之首,泗陽勝亦是制置使之勝,敗亦是制置使之敗,」劉庭州說道,「有大勝之功唾可得,制置使為何吝嗇出手取之?」
葛存雄心裡暗道:打了三四天的硬仗,都不能離開飛霞磯往北推進,才想到江東左軍來,劉庭州一開始未必沒有勢如破竹、盡潰流匪、給江東左軍好看的心思。
「劉大人的話,我會捎給我家大人,但想來不會有什麼作用,」葛存雄說道,「我江東左軍西來,流匪陳韓三、孫壯部也會西來。劉大人要是與滕大人一樣,以為江東左軍在投機取巧,不妨費上三五日時間,兩軍走水路調換一個位置,讓劉大人、滕大人從沭口往北攻,江東左軍來守這飛霞磯,看看結果如何?」
滕行遠鼻子都氣歪了,要非葛存雄代表林縛而來,他們的後路還要依仗靖海水營,他定會忍不住將這口放狂言的粗魯武將當場訓斥一頓。
劉庭州臉色陰沉,肖魁安給葛存雄一番激得血氣賁張,當即向劉庭州請戰:「也非一定依靠制置使不可,天下斷非只有江東左軍一支雄軍,請許我今夜率死士襲敵營,為大人率軍北進打開缺口……」
小量精銳趁夜偷營,通常能引起敵軍全營的混亂與崩潰。當兩營僵持不下,夜襲偷營便是容易給想到的策略。
劉庭州捋須思考肖魁安的獻策。
滕行遠望了望天,陰雲密布,隨時都會下暴雨,怕是夜裡也不會有好天氣,說道:「今夜怕是不行……」
「這雨怕是前夜就會停,」劉庭州捋須說道,「也許能試一試偷營,這邊做好準備,等雨一停,就立即摸過去……」
葛存雄居高望著流民軍的營寨,簡陋得很,營火都設在空曠處,大雨傾盆而下,營火都會給澆滅。
大雨停下來,正是流民軍四處找乾柴點營火的時候,的確是偷營的好時機。
不過流匪渠帥也是知兵之人,雖說在最前面相距四五百步就立有營柵,堆土為壘,但主力都在離前壘千步遠外分營駐紮,想來對夜襲偷營會有防備。
葛存雄暗嘆:之前潛渡派陶春率死士,這時候又是肖魁安親自站出來率死士去偷營,劉庭州麾下真沒有幾個能用的將領。肖魁安若是戰死,劉庭州用馬如龍為將,諸事都看馬服眼色的馬如龍會那麼老實的聽他調動?說不定會聯合滕行遠,將劉庭州架起來。
葛存雄不再自討沒趣,告辭返回南岸去。
劉庭州、滕行遠等人就在飛霞磯,兩邊聯絡未斷,總要等他們往淮泗腹地穿插,他才好光明正大的接管山陽縣的防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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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杆子孫壯騎在馬背上,遠遠的望向飛霞磯,勒緊韁繩,朝馬蘭頭抱怨道:「我跑過來,可不是看你們打的熱鬧,你許我帶著人上陣,保管將官兵的前壘突破,你日後補我損失的兵馬即可,人我要挨個親自挑,不許你拿瞎眼斷腳的糊弄我!」
雖說陳韓三百般阻撓,孫壯直覺官兵的主攻線路是泗水。孫壯使陳漬率軍留守窄橋東營,算是給陳韓三一個交待,他挑了千餘精銳,繞道來泗陽,就是怕馬蘭頭這裡抵擋不住,給官兵破了漏。
「當年也是劉庭州守山陽,他熟悉你的戰法。你一露臉,劉庭州能不防你的三斧頭?」馬蘭頭臉精瘦,要是將甲衣脫掉,整個人跟兩淮最尋常的老農沒什麼兩樣,但是一雙眸子精亮有神,神采奕奕,頗為不凡,看著飛霞磯方向,「他們畢竟仗著飛霞磯的地勢,抬頭仰攻,很難,得要將他們引下來打……」
「狗日的,看他們三天打得這麼狠,一定急於突破北進。只要劉庭州是真想去援徐州,那就好辦!比那狗日的東海狐好對付!」孫杆子恨氣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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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黑,兩軍營壘里燒起營火,大雨就傾盆而至。
除了少數遮雨棚擋住,大多數營火都給澆滅,陷入伸手不見五手的黑暗之中。
下雨前探過路,之前也兩番突破流匪的前壘,逼迫到當前的主營才能逼退回來;大雨停歇後,敵營會點起營火指路,倒不怕夜黑走岔了路。
一萬七八千流匪在前壘背後分營駐紮,但飛霞磯正北方向的那座營壘最大,是主營,流匪渠帥馬蘭頭的將旗懸在十一二丈高的旗杆上,極為顯眼——肖魁安這次就是要偷其主營。
雨勢太大,雨蓑不大管用,肖魁安便將雨蓑解去,便大雨澆在甲衣上,將里襯澆得透濕。甲襯濕衣縛在身上,很不舒服,行走都不便,肖魁安讓隨扈去取兩百套皮甲,讓偷營的甲卒將組甲與里襯都換下來,貼身穿兩層皮甲。
遮雨棚有雨滴漏下來,落在熊熊大火上,轉瞬間就化為水汽蒸沒,肖魁安走進死士營帳,聞著肉香,說道:「給我舀一碗肉來,」也不拿筷子,用手指拈了兩塊丟嘴裡,油脂溢口,當真是好享受,才與帳中的死士甲卒說道,「破了敵營,我去借兩艘船,許你們回山陽日一天的娘們去!專挑水靈的,腰粗皮糙的,不拿來委屈你們。」
「這時候有個嫌腰粗皮糙的老貨給樂一樂,偷營更他娘的給勁!」有個漢子說道,引起一陣大笑,淮泗男兒多豪壯,也不覺得雨停去偷營是多大的事情。
天公真是不作美,這一場豪雨下了半宿,將近破曉時分才停下來。在肖魁安看來,也是有利的因素,等他率死士將敵匪攪亂,天稍亮,劉庭州正好派大隊人馬跟進。
肖魁安再無猶豫,摸黑與劉庭州辭行,看著流匪主營先陸續將營火點起來,他率兩百餘死士借著伸手不見五手的夜色摸黑往流匪主營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