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堂大概是這座寨子最完好的磚石建築了,磚石沒有拆出來去加強外面的土圍子,也是劉庭州的指揮所,自然也是成了林縛的臨時指使所。
林縛走進來,屋子裡幾乎沒有什麼擺飾,中間一張石檯子,外圍幾張石凳子,連只木製傢具都沒有。
五六千人給困在小寨子里沖不過去,然而生存下來不僅僅需要米糧,也需要大量的薪柴。寨子里能生火的東西差不多都燒了一盡,有什麼木製的家什,也都拆了當柴燒。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只能任大量的屍體堆在大坑裡腐爛生蛆。
陶春躺在裡屋草褥子上,傷口已經腐爛化膿,滿屋子裡的腥臭,但見他的臉乾瘦蠟黃,沒有一點血色,神智還算清醒,但雙目沒有半點神采,說話也困難,完全看不出初來淮安求援時的精壯樣子。
這麼一條漢子,當初怨李卓待他不公,沒能跟陸敬嚴爭過邵武軍主將的位子,給岳冷秋拉攏過去,最終在濟南時,率部隨岳冷秋西進,導致邵武軍這部百戰精銳徹底分裂。
陸敬嚴戰死濟南,倒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想法?
不管怎麼說,陶春都是難得的將領,兩度從徐州突圍到淮安救援,隨劉庭州渡淮北上,也是身先士卒,立下大功,遠非那些骨子裡都腐爛的將領能比。
林縛喚來醫官救治陶春,能不能活下命來,倒要看他有沒有這個命了。
天色黑下來,長山營、鳳離營接過外圍的防禦,渡淮軍撤下來休整。
渡淮軍一萬五千人渡淮進入泗陽,此時已不足四千人,且大多數人身上都帶傷。
渡淮軍能靠宰殺軍馬支撐到現在,但缺醫絕葯,天氣如此酷熱,得不到及時治理,傷口少有不化膿潰爛的。
重傷病集中安置的院子,打開院子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惡迎面撲來。
對見慣血腥的諸人,這也算不了什麼,林縛與劉庭州、周普、肖魁安等人剛要抬腳走進去,裡面有人抬死屍出去。
林縛讓人稍等片刻,看著躺在門板上已無知覺的死屍,才十六七歲而已,嘴唇上還長著細軟的絨須,左腿斷處,已經壞死腐爛,還有細小的白蛆鑽進鑽出。
劉庭州、肖魁安心裡更不是個滋味。
重傷病患橫七豎八的躺在院子的中庭里,僅有三五老卒能忍受惡臭,在這裡照顧,還有那些摧人心腑的呻吟與哀嚎聲從屋子裡傳出來。
雖然江東左軍及時過來援圍,這些重傷病患卻沒有什麼喜悅或興奮之情,躺在這座死氣沉沉的院子,等候閻王爺的召喚罷了。
「儘可能救治每一個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都不得放棄!」林縛沉聲對身後的醫官下令,讓他們進院子救治傷患。
要讓渡淮軍儘快的恢復突圍行動能力,又不能將傷患拋棄,林縛從各營抽調醫官及醫徒,形成四五十人規模的醫護隊,對渡淮軍的傷患進行搶救。
林縛就站在庭院里,看著醫護人員對重傷病患進行搶救。到月升樹梢時分,就有七人傷重沒能搶救過來死去。
其他傷患都得到初步的處理,院子里也沒有初來時的那股子惡臭,但最後究竟會有多少人能活下來,這似乎要看閻王爺的心情了。
冷兵器作戰,給當場擊殺或射殺者的比例相對很小,更多的人是失血或傷口感染而死。在軍隊在敵後運動,大量的傷患往往會成為拖延軍隊行速的關鍵性因素。
重傷患給拋棄的例子比比皆是。
無論是拋棄,還是將垂死掙扎的重傷患帶在隊伍里前進,都會嚴重影響將卒作戰的士氣。
鎮軍也有醫官,但通常都是數千、上萬兵卒才配備一名醫官。一旦發生激烈的戰鬥,短時間裡產生大量的傷亡,醫官根本就照顧不了那些多的傷患,得到救治常常成為將領的特權。
江東左軍則每營都配合一名專職醫官,另外還有醫徒若干名編成救護隊,儘可能保證作戰受傷人員,傷而不殘、殘而不死。
這也是江東左軍傷亡比例一直都能保持在較低水平的一個重要因素。
即使在一場戰鬥中,傷亡減員率較高,但在戰後能有相當比例的傷卒治癒歸隊,保證隊伍的整體戰鬥力水平不下滑。
除了在進寨子前,對渡淮軍將卒做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講演外,林縛的話很少。
一路走,一路聽劉庭州、肖魁安等人細稟渡淮軍從搶灘淮水北岸飛霞磯以來,十餘天所發生的一切,林縛都甚少發表意見。
待院子里重傷病患都得到初步的救治,院子里沒有惡臭,也沒有那麼多聽上去會磣骨的哀嚎與呻吟,林縛才緩緩轉過身,說道:「初聽馬服、馬如龍戰死飛霞磯,我還打算給他們向朝廷表功;如此看來,馬服、馬如龍便是給殺死,也抵不了他們違背軍令、擅自後撤的大罪!」
林縛這番話陰寒森冷、殺氣騰騰。
劉庭州不知道林縛不肯繞過馬家,是為馬服、馬如從罪惡滔天,還是意在圖謀馬家的萬貫家財?不過他是無力阻止林縛對馬家做什麼了,渡淮軍殘存的這幾千將卒,還幾個願意輕易饒過馬家的?
說起來可笑,渡淮軍殘存下來的將卒里,山陽縣兵占的比例相當高。
山陽縣兵能形成如今的戰力,與馬家等鹽商在背後的財力支持密不可分。
山陽知縣及山陽都監滕行遠未死時,山陽縣兵可以說是一支忠於馬氏等鹽商的精銳戰力。
如今這些劫後餘生的山陽縣兵反而成了擁立林縛對馬家動手的力量。
也許有部分將領仍與馬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是馬服已死,馬家的私兵也都盡數給殲,徐州的楚王府也是風雨飄搖,命運未卜,馬家註定要衰落,成為其他勢力分食的美餐。對於這些將領來說,與其為馬家殉葬,綁死在馬家這株根子已給砍斷的樹上,還不如趁早另謀新主。
「為更便於突圍,渡淮軍即時進行整編,」林縛下令道,「渡淮軍殘部即時以三都隊為一哨隊、三哨隊為一營進行編伍,共編五營,余者都編入傷卒隊列。每營選指揮使一、副指揮使六兼任正副哨將,肖魁安,著你在破曉之前將營指揮使、副指揮使三十五人的名單報給我。」
「末將遵令。」肖魁安說道。
劉庭州當組建渡淮軍時,從府軍中招募自募渡淮北上的武官,人數雖然不多,軍官體系倒也大體搭建出一個輪廓出來。在渡淮軍北上之前,林縛又下令將六營山陽縣守軍精銳整編併入渡淮軍,其軍官體系更為完整。
劉庭州與肖魁安率部向北突圍,被困殘寨之中堅守待援,都是以山陽縣兵為主力。
整個渡淮軍十不存三,卻也沒有給打得支離破碎。
林縛所要的三十五將校名單,肖魁安很快就拿了出來,並在破曉時分,帶著這三十五名將校到寨子中心的祖堂來參見林縛。
林縛也沒有時間細談什麼,與三十名將校見過面,慰勉、訓誡了一番,便正式以淮東靖寇制置使的名義委任他們為渡淮軍五營將校,表示戰後將為他們請功加銜。
山陽縣兵原本就是鄉軍體系,渡淮軍更是臨時召募編成,這三十五人里沒有幾個有正式武官銜的。
按說渡淮軍乃劉庭州所募,請功加銜也應以劉庭州為主導,但是林縛有淮東靖寇制置使的頭銜在身上,名義上就是淮東三府諸縣的最高軍事長官,劉庭州這時候根本沒有資格來跟林縛爭這個主導權。
「即刻起,爾等有事需向我稟呈,行止也需視我將旗為令。若有違者,軍法不饒,可曾聽清了?」林縛坐在堂上唯一一把木製太師椅,在散發著松脂香味的火把照耀下,他的面容冷峻而認真,眼眸子掃視諸人,不怒而有威儀。
堂下三十五名將校,包括坐在林縛身側的劉庭州、肖魁安都面面相覷:林縛這是要直接剝奪劉庭州、肖魁安對渡淮軍的指揮權。
也許是過於倉促,下面的將校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僵站在那裡,也沒有人應答。
林縛似乎絲毫感覺不到堂上的僵冷與凝重,側面跟坐在身邊的劉庭州說道:「渡淮軍除編五營十五哨正卒外,還有千餘傷患,這個責任要劉大人你擔起來。與敵接戰,我軍將卒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但絕不可拋棄一員傷卒。劉大人,你對我的決議,有什麼意見?」
劉庭州能感受到林縛目光所施加給他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苦澀道:「下官遵令!」
劉庭州明知道林縛是奪他的權,但是他覺得渡淮軍陷入這等的絕境,他有不可推御的責任,而林縛將千餘傷卒丟給他統領,他更是找不到借口推脫,只得打落牙和血吞下肚裡,認同林縛的安排。
林縛又對肖魁安說道:「突圍時,我會將傷卒保護在諸營中心位置,但也不能確保沒有少數流匪強衝進來,我要你率兩百精銳協助劉大人,確保不使一名傷卒在突圍時掉隊,你能不能做到?」
肖魁安倒有些替劉庭州打抱不平,但也知道此時唯有制置使能帶領他們走出困境,劉庭州都認可林縛的安排,他又能反抗什麼?悶聲應道:「末將得令。」心裡想:下面的將卒雖然會感於劉庭州的忠義,但大概也會將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制置使身上吧?
林縛也不逼著堂下的三十五名將校當堂表態,揮了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依剛才所議整編隊伍,
作為三十五將校給挑選出來的人,手下或多或少都有一隊能信任依仗的兵馬。截多補短,將傷患都編入傷卒隊列,依林縛所令,從渡淮軍殘部撿選精銳編成五營十五哨,天亮之前就已經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