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九華到崇城還有一百多里水路,時近黃昏,林縛迎得劉庭州、梁文展等人,便先在九華宿夜。
九華早年便是崇州、鶴城草場銜接皋城、興化兩縣的水陸碼頭。
只是早前運鹽河淤淺,不利大船航行,西山河與運鹽河之間也沒有河道相連,而崇州又地處偏隅、鶴城草場的職能單一,九華也只是三縣之間很不起眼的小商埠。
西山河與運鹽河的貫通,運鹽河清淤拓寬,崇州成為津海糧道的核心始發地,淮東腹地諸縣的米糧有近半都要走水道從九華通過,運往鶴城、崇州,移船出海。
九華在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裡,便崛起成一座繁華的鎮埠。
在胡致庸的主持,九華城已經築成。
九華城規模不大,周六百步,只能算軍壘、城寨。
城池建得堅固,挖去浮土、鋪石為基、夯土為芯,外覆城牆磚,是峙立在西山河與運鹽河汊口的一座堅固壁壘。
林縛出鎮淮東制置使,在山陽、泗陽一線駐有重兵,九華沒有駐兵的壓力。
不過,林縛仍在九華軍營還駐有兩營甲卒。
興化、皋城、建陵等淮東腹地諸縣,若有事,從九華調兵,要比直接從崇州調兵節約一天的時間。
駐軍不干擾地方事務,在九華捕盜設卡的,還是巡檢司直轄的刀弓手。
劉庭州對崇州的認識,僅來自地方志,此時過來,算是對崇州有新的感觀。
九華作為巡檢司歸淮東制置使司直轄,但劉庭州細觀此地民情,能認識到淮東制置使司之下,軍政、民政事務有著明顯的界限,分開來管理。
想到這裡,劉庭州側身窺了一眼林縛身後那個黑瘦、神情有些拘束的漢子。
剛才做過介紹,劉庭州等人已認得他便是這段時間來,攪得淮東議論紛紛的那個鐵匠孫打爐。聽他的名字,打爐、打爐,便能知道他的匠戶身份。
冶金監、冶金副監只是制置使司內部所置的官銜。朝廷可管不了這麼多的花樣,與船政使、副使、百工監、副監、軍械監、副監等官職一樣,都統一稱為將作丞及將作少丞,分列正八品、從九品,屬低級文官。
不過怎麼說,林縛辟舉匠戶為官,便是往燒得正沸的油鍋潑了一瓢冷水,算是觸了大忌。
林縛在驛館設了宴,款待劉庭州、梁文展等人,崇州這邊,由林夢得、秦承祖、孫打爐等人作陪。
入席時,鹽瀆知縣胡大海正好與孫打爐對案而坐。
聽聞崇州辟舉鐵匠為官,胡大海心裡怨憤,又見林縛屈尊親迎梁文展,心裡羨恨,心裡便幾分狂態按不住。看著對案的孫打爐坐姿不雅,胡大海越發按捺不住,忍不住出言戲弄:「孫大人初為大人,可知『大人』二字何解?」
這大半個月來,孫打爐還在適應他新的身份,聽林縛的指示,進了戰訓學堂最基礎的識字班,遠遠達不到斷文析字的水平。
匠戶身份卑賤,但像葛福、孫打爐等傑出之輩,也僅僅是卑賊的出身,限制他們不能讀書識字,不能入仕為官,但論聰穎才智,遠在常人之上,自也有一股子傲氣在。
聽不懂胡大海咬文嚼字的話,孫打爐倒也不慌,手撐著桌案,等人幫他。
林縛坐在居中的主案前,也僅僅一笑,對孫打爐說道:「胡大人問你做官的道理……」
孫打爐朝林縛行了一禮,才跟對案而坐的胡大海說道:「我孫打爐沒怎麼讀過書,不知道做官的道理,只知道打鐵?胡大人知道怎麼打鐵嗎?」
「我不會打鐵,但要我管鐵作,我會從匠戶里擇其善,以為匠首,鞭苔之,使他們各司其務,則其業不亂……」胡大海說道。
「匠戶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我孫打爐從出生就在鐵爐前滾爬,我能分辯,胡大人怎麼分辯?」孫打爐反問道。
胡大海倒沒有想到這個莽夫倒也伶牙俐齒,反口跟自己分辯起來,冷笑道:「善或不善,有口碑相傳,為官者又焉能不察?此等皆御人為官之術,孫大人若有心要學,本官倒不吝惜相教……」
梁文展微微一笑,胡大海這番話也是針對他而說。看來林縛親來九華相迎,真是刺激到他,使他刁難孫打爐的同時,又按捺不住有賣弄之心。
「如何做官,我讓胡大人說得一時糊塗。不過大人有言,只要我能讓冶鐵工場每年產出更多的好鐵來,這將作少丞便還是由我來做;若不能,憑我嘴裡說得再漂亮,大人也會將我這個將作少丞撤了,換其他人來做……」孫打爐說道,「我粗人一個,學的也只是打鐵的本事,不知道其他官要怎麼做才算好。就將作少丞來說,我以為,只要能產出更多的好鐵,便算是做好了。胡大人如果能指點孫打爐如何讓冶鐵工場產出更多的好鐵,孫打爐願意拜胡大人為師;若是學做官,那還是算了……」
「孫大人這番話倒是精彩,叫文展開了眼界。文展細想來,孫大人這一番話可以歸為一句:重實績而輕學名,」梁文展在一旁,他知道孫打爐的這些說法,應該是這段時間受林縛影響所致,實是林縛在崇州立基選才的根本,他將話題一轉,說道,「眼前淮東最緊要的是修捍海堤。誰主持,若能將修捍海大堤修成、修好,便是工部侍郎、尚書也當得;不然的話,便是像陳鍾年那樣,道德、文章再好,又有何益?害處更大罷了……說到修堤事,胡大人以為這捍海堤應該怎麼修?」
梁文展以黃河修堤民夫大亂來說事,胡大海也給堵得無言以對。
劉庭州沉默不言,細思孫打爐、梁文展的話,暗道:若以實績來檢驗,誰能主持將捍海大堤又快又好的修成,倒是比陳鍾年更勝任工部侍郎一職。
林縛不管堂下唇槍舌劍,這樣的爭執會持續很久,他早有心理準備。
雖說兩漢獨尊儒術之後,天下並非沒有其他學術流派傳世。有大爭議會造成對立,也會很多的好處。他最終的目的是想能在舊學上結新花。而不是抱殘守缺,讓天下人的腦筋繼續僵化下去。
這裡面的事情也許要幾代人才能做成,也不急於一時求成,但就眼前,吸引能人巧匠過來,更能增加淮東的實力。
林縛吩咐身邊的隨扈:「你出去看看,老工官他們回來沒有?」
過了片刻,葛司虞與老工官葛福走進來。
葛司虞雖為匠戶子弟,但考中秀才功名,又在江寧工部擔任過主事,這次給辟舉為司工參軍,是最沒有爭議的一個人物。
葛司虞換了湖青色官袍,走進堂來給大家行禮。
這時候天氣已寒,葛福穿著反毛的皮襖子,沾了很深的灰漬,戴著皮瓜帽,彷彿鄉下老農,其貌不揚。
林縛之前讓人在身邊置了桌案,這時候站起來迎道:「老工官,你坐這邊來……」
胡大海之前見林縛在身邊安排了一個與劉庭州相當的坐席,還以為有什麼緊要的人物過來,沒想到是一個糟老頭,他的銳氣給梁文展、孫打爐所挫,倒想看看這個老頭是什麼人物。
「要不是葛老工官年歲大了,我倒想麻煩葛老工官來擔任修堤的總指揮,如今葛老工官是制司的咨議,」林縛跟劉庭州介紹葛福,「葛老工官在築成崇州新城之後,就在鶴城沿線考察,對修捍海堤之事,也最為熟悉。說到修捍海堤,還是要問葛老工官……」
劉庭州倒想起葛福這麼一號人物來,坐在案前揖道:「原來是太后所贊『天下巧師』的葛福老工官,庭州在這裡有禮了……」
「當不起,當不起……」葛福回禮道。
葛福在匠戶里是特殊的存在,得特旨賞賜,脫了匠籍,其子葛司虞才得參加科考做官。林縛讓葛福與劉庭州對案而坐,劉庭州都不會覺得屈了身份。
胡大海也想起葛福這個人來,細想梁文展剛才話,明明是要說葛福比陳鍾年更能勝任工部侍郎,他心裡雖然不服,但也不敢太放肆。
林縛也不管胡大海心裡怎麼想,劉庭州自然能積極配合修堤,那是再好不過,跟葛福說道:「還要麻煩老工官跟劉大人簡略的說一說修堤事……爭取在年底之前,就將事情做下去。」
「好咧,我便說一說,」葛福說道,「淮東沿海雖然沒有完整的捍海堤,但有條件的地方,也零零碎碎的自行組織修了一些海塘,對海浪與風暴積累了一些認識。能師巧匠藏於民間,崇州這邊張榜後,就陸陸續續有好幾十人跑到鶴城、崇城獻策。雖說堤還沒有開始修,賞銀已經花出去許多,不過也確實有些真知灼見在,有些能師巧匠在。對之前的方案有很大的補充,有些不足的地方也得到糾正,再有這些新募的能師巧匠幫助,老朽倒更有把握了……」
劉庭州還不清楚崇州張榜懸賞問修堤策的事情,想來是在辟舉孫打爐做官之後。
劉庭州有腹中也有一套在鹽瀆縣東修捍海堤的方案,所以才急巴巴的不請而至。這套方案也是他在鹽瀆任官期時,走訪鄉里,總結前人經驗得來,花了兩三年時間,自以為頗為成熟。
倒沒想到林縛利用鐵匠做官一事大造影響,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從淮東沿海又新招攬了一批有益修堤的匠師……
如此看來,這事在淮東地區迅速傳開,多半也有崇州縱容的因素在內。
捍海大堤分段修築,先修鶴城到江門之間的南段,做的工作也最充分,方案自然也最完整。從鶴城往北到清江浦的中段與北段方案,還較為粗糙。不管方案粗不粗糙,葛福都給劉庭州做了介紹。
捍海堤北段即是鹽瀆縣段,葛福所提出的北段方案,倒與劉庭州腹里盤垣了好幾年的方案相仿。
林縛說道:「這個北段方案是鹽瀆新津人朱艾所獻,崇州才派人往鹽瀆走了兩趟,只是粗略認為這個方案堪用,還沒有最終確定下來。這個朱艾倒有些見識,說認得劉大人,劉大人也跟他請教過修堤的事情,倒不知道真假。若是他託大誇口,我便將他趕走,要是真的,制置使司倒不少一個令吏的位子給他……」
劉庭州心裡一嘆,說道:「本官確是跟他請教過修堤事。此人是個牛倌,少時放牛時好指點形勢說戰事,村人都說他瘋癲。長大後,性子倒還沉穩。我路過新津時,他跑來獻策,說的確有道理。用來修堤,是個人才,就是少時爭強鬥狠,給人毀了半張臉,太損儀容,不然本官在鹽瀆就辟舉他做吏員了……」
「我是豬倌兒,用個牛倌也是合適。」林縛哈哈一笑,見胡大海眼睛迷茫,想來是不知道他治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
淮東制置使司佐官、屬官有人數限制,吏員倒無限制,只要能養得起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