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糧改折漕銀以來,諸項漕捐,本應廢止,但各府縣都照征不誤。為今之計,當使諸府縣將漕捐諸項繳為公用,而不應再向田畝攤征餉銀……」
顧府後園,張玉伯慷慨陳辭,說到激動處,拍著桌子,振得桌案上的碗碟橫斜。
「玉伯性子就是急躁,還以為你去徐州,能磨練一二,沒想到變本加厲了,」林庭立慢悠悠的說道,「寧王要是能聽見你的這番話,也不會當眾將你轟出議事廳去。你跟我們說的這番話,我們能理解你,又有何益?」
顧悟塵抬手壓了壓,要張玉伯稍安勿躁,說道:「此番加征,雖說是攤入田畝,但主要還是奉行『自籌自用』的原則,府縣有節餘,自然不會強攤下去!府縣沒有節餘,攤入田畝,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徐州的情況,郡司或許應有考慮,你可以找岳冷秋、王添商議,不應該嘩鬧公堂,更不應當面頂撞寧王……」說到這裡,稍稍一頓,「寧王府衛營一擴再擴,又新設了內府司,今日地位與儲君沒有多大的差別。我們做臣子的,總要維護寧王的威信才是。」
林縛坐著不吭聲,顧悟塵這話倒有一半是說給他聽的。
「寧王的威信,做臣子的自然是要維護的,」張玉伯長嘆一口氣,說道,「然橫徵暴斂之禍不可不察,寧王若想恢復大越朝中興之治,向小戶貧民加征,非長久之計,究其根本,可學崇州之政:清丈田畝,國用自足!」
「崇州之政,好是好的,但放在崇州能行,放在別處卻不能行,」顧悟塵緩緩說道,「治國與烹小鮮,急躁不得……」
林縛悶頭喝茶,他回崇州,還能自成一統,大不了不去過問外面的水深火熱。
張玉伯奉行忠君之道,又憐民生艱苦,才最是艱難。
這次「加征分餉」,大體按照「地方上自籌、地方上自用」的原則進行。說到底,寧王府與郡司都沒有將攤派銀款及時征繳上來的自信跟底氣,所以搞了「自籌自用」的名義,將催繳權直接下放給諸軍司;要有什麼不良隱患,諸軍司出兵鎮壓也快。
實際上,將導致一個嚴重的後果,卻是生長在王侯之家的寧王與許多人都預料不到的:軍司在地方上的權勢,將有可能藉此得到進一步的擴張。
林縛心裡暗暗思量:淮東兩府十一縣,淮安府的銀子更好籌一些,那就讓淮安府的銀子繳給郡司,除崇州外,海陵府其他縣要能生出些事情來,他正好有借口去干涉。
至於他在崇州所行的整治公田、丈量田畝、減租減賦諸政,顧悟塵謂之急躁,林庭立也不贊同的(畢竟林家就是東陽府的大田主,減租減賦先是要直接減到自家頭上),林縛是早就知道的,也沒有必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爭執什麼。
林縛岔開話題,提及讓柳西林歸隨張玉伯去徐州的事情。
此番圍剿劉妙貞部,徐州有出兵的任務;柳西林去徐州,除了能幫到張玉伯對抗陳韓三之外,還能有帶兵打仗的機會。
顧悟塵也希望東陽一系能出現更多能征善戰的將領出來,讓柳西林去徐州,要比留在江寧好。
顧悟塵考慮片刻,便同意這樣的安排。
這會兒,老夫人派人來催。薰娘有孕在身,今晚不打算留在府里過夜,就不宜熬夜太深,要林縛趕緊接董娘回去。
林縛心情也是不暢,他對這次的江寧議事已經不抱什麼期待,就想在江寧將錢莊籌銀的事情做好。岳母催促,他便告辭先走。
林縛騎著馬,君薰坐在馬車裡,數十騎侍簇擁左右。
天氣炎熱,帘子改為紗簾,君薰將窗帘子揭開,與林縛說話:「崇州行新政之後,倉廩充盈,短短兩三年間,做了這麼多事情,民生也無絲毫的不便,我爹怎麼就不贊同?」
「你又躲起來偷聽?」林縛笑問道。
「哪裡有偷聽,你們說話的聲音太鬧,我想不聽見都不行。」君薰嬌憨的狡辯道,仍看著林縛的臉,期待他解釋心裡的疑惑。
「岳父大人也有他的考慮,崇州之政,在崇州能行,在其他府縣卻不易行,事實卻是如此,」林縛微微一嘆,說道,「遠的不說,江東郡司及府縣諸多官宦,哪家不是良田萬千畝?這些多田地,自然都是僱人耕作,減租,是減他們自家的錢袋子。此外,官宦胥吏,貪鄙成風,要是減賦,又加上整頓吏治,可不是要了他們的老命?」
「你說不易行,只是『不易』而已,又不是不能行,」顧君薰又問道,「我爹的口氣,卻是絕不能行,這又是為什麼?」
「能耐再高,做事也要人手去做,」林縛將手伸入車窗,抓起薰娘搭成車窗上的小手,說道,「下面的官宦胥吏根子都爛掉了,就算有再高明的手段,就算有再遠大的政治抱負,還是什麼事都做不成。要行新政,真是不容易得很。不過啊,朝廷根子都快爛透了,不行新政,想要中興則是萬萬不能。岳父大人覺得太難,所以認為不能做,但在我看來,正因為太難,才必須要做!」
顧君薰心裡有些難過,雖說夫君現在還不會跟父親爭執什麼,但在某些事情上,無異會越走越遠;她卻不能改變什麼。
林縛看到薰娘眼睛裡的心思,笑道:「岳父處在江寧的湍流之中,需步步為營、處處小心,他有他的考慮,不能激進,不能急躁,是對的;不過淮東那一畝三分地,我還是能做些主的,做個榜樣出來,給天下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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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集雲居,小蠻先過來給薰娘請安;臨走時,給林縛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蘇湄還在她那裡。
林縛顧不得太多,他還要先將林夢得喊來議事,將白天在寧王府議事的大概說給他聽。
「加征分餉,大家都急著要好處,偏偏沒人記著陳芝虎,」林夢得笑道,「陳芝虎果真是後娘養的,拉他南下打一仗,再將他調回大同去,真不曉得他心裡會不會罵娘?」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誰曉得呢。淮東崛起太快,在旁人眼裡總是異類,所以啊,除了經營好淮東一畝三分地之外,不要想著對別人指手劃腳了。」林縛今日被迫向寧王低頭認錯,也相當沮喪。
「便該是如此!」林夢得卻是興奮。
相比較林縛還瞻前顧後,心裡甚至還期待大越朝能恢復中興之治的機會,林夢得反而能看到一條更為現實的道路鋪在淮東前面。
在林夢得看來,曹、梁兩家都開始謀算裂土封疆的地位,淮東為何不能走得更快一些?
林夢得又說道:「經過這次擴編,即使不算上陳韓三、孫壯所部,江東郡諸軍司兵馬總數,也將近二十萬了。江東郡日常維持如此兵馬,還勉強能應付,一旦開戰,各種開支就無法控制。養軍之資,激增三四倍,是常有之事。任董原能耐再高,也不可能在三五個月之內,將奢家打回東閩去。我看,這次的加征還僅僅是第一步,接下來的好戲還會更多……」
「董原是個不吭聲的吃人老虎,」林縛說道,「我們要多防備這個人!」
這會兒,院子外馬蹄在長街上賓士的聲音清晰傳來,聽聲音,也就三五匹馬,是奔簸箕巷而來。林縛懷疑是有什麼緊急軍情從崇州傳來,站起來,示意侍衛長陳花臉去前面看看去。
過了片刻,陳花臉帶進來兩個林縛沒想到的人進來。
來者不是旁人,是海虞縣兵備都監兼鄉營指揮陳華文與前科狀元陳明轍。
夜裡天氣雖已清涼下來,他二人卻大汗淋漓,想來是一路策馬趕來,沒有停歇過。
林夢得看了林縛一眼,暗示:好事不是上門來了!
「陳大人與明轍兄怎麼也在江寧?」林縛走下台階,詫異的問道,請陳華文進內堂入座休息。
「我們也是剛從海虞趕來,夜裡進城,先來拜望制置使!」陳華文說道。
林夢得與陳華文、陳明轍行了一禮,對面坐下,問道:「陳大人為平江府併入浙北制置使的消息而來?」
「正是為此事而來,」陳華文說道,明人眼裡不說暗事,如今是有求人家,又怎麼能遮遮掩掩,開門見山的說道,「孟義山率寧海軍南下,駐守嘉興,歸他節制。起初,孟義山與董原兵力相當,然而數番戰事以來,董原所部兵部增加兩萬五千有餘,孟義山折兵損將,僅剩不足半數。我擔心平江府併入浙北制置使司之後,平江府諸鄉營也會給如法炮製……」
浙北制置使司所轄兵額將擴編六萬,如今歸董原轄制約有三萬之數,短時間內要想擴增一倍,將鄉營收編進去,最是便捷。
平江府的地方豪紳,很多人只求平安富貴,子弟又能讀書入仕,很少有人會有擁兵自重的野心。鄉營給收編,對平江府的很多豪紳都無所謂,當初大規模組建鄉營也僅僅是防備東海寇而已,這下子甚至都不用再糜費養兵;只可惜,最大的問題並不是這裡。
林縛故作糊塗說道:「董使君素有善戰、治軍之名,孟義山屢受挫折,許是原寧海鎮軍戰力不強的緣故。就兩浙形勢,董使君尚能掌握,我不覺得增設浙北制置使司有何不妥啊?」
陳華文心裡微嘆,林夢得倒有些迫不急待,林縛卻顯得城府更深,似乎根本就沒有在意林夢得剛才急切的問話,又將談話強拉回到他控制的節奏之內。
陳明轍耐著性子,坐在一旁喝茶不吭聲。
「諸軍司皆設軍領司以轄糧秣,唯浙北制置使司的糧秣、軍械歸總督府直轄,制置使以為何故?」陳華文問道。
林縛笑了笑,說道:「軍領司與制置使司都非常設,也朝岳督與寧王有別的考慮也說不定……」心裡暗道:余心源沒有看穿的陷阱,沒想到消息傳到陳家人的耳中,卻是給陳家一眼看穿了。
正如林夢得剛才所說,江東郡養二十萬兵馬,勉強能行,但戰爭的消耗遠遠要超過尋常駐守,這次的加征還僅是第一步。
江寧郡日後主要的戰事,就是浙北軍司轄區內,跟佔據浙東的奢家之間的拉鋸戰。
這次將平江府劃入浙北制置使所轄,加征分餉又確定「自籌自用」的原則,其中隱藏的部署就是要平江府為江東郡跟奢家之間的拉鋸戰貢獻更多的餉源。
在浙北軍司之外另設軍領司統轄糧秣軍械,軍領司的大權必然會給吳黨勢力佔據。跟在淮東設軍領司能限制淮東軍司的權柄不同,在浙北設軍領司將不利於從平江府籌措糧餉。
岳冷秋將浙北軍司的糧秣軍械供應親自抓在手裡,除了想直接制約董原外,也是要將吳黨勢力排斥在外。
這段時間來,吳黨作為江東郡主要的地方勢力,貌似在上升,但朝廷要從地方上抽取更多的資源,又怎麼會不考慮吳黨實際將更有可能成為阻力?
余心源作為吳黨黨魁,地位一直在穩定上升中,但除了余心源之外,吳黨在江東郡就幾乎沒有能站得上檯面的人,遠不及東陽一系有顧悟塵、林縛、林庭立、張玉伯等人撐住局面。
今日議事時,張玉伯牛脾氣犯沖,都給寧王發怒轟趕出去,但也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懲罰,回到顧府,他還是一樣的牢騷不斷——這便是派系實力的體現。
岳冷秋、董原與寧王府之流,暗中謀算吳黨,林縛是樂於看到的。
平江府的土地兼并現象,只比海陵縣更嚴重,從貧窮農戶頭上收刮總是有限,戰事一旦控制不住,岳冷秋、董原以及寧王府,最終還是會對平江府的豪紳富戶下手的——這樣的事情,林縛又有什麼不願意看到的?
沒想到余心源看不透此節,倒是陳華文或陳家有人眼光銳利。
一旦海戰鄉營不能保持獨立的地位,還要給董原刻意的削弱掉;作為平江府首富的陳家,僅憑藉一個狀元郎,能不能保住富可傾城的財富,還真是很難說。
「寧王殿下與岳督另有考慮,我們自然不便非議,但制置使當真願意看到兩浙戰事,完全由董原掌握?」陳華文說道。
「陳大人有什麼好的見解?」林縛問道。
「淮東欲打岱山、昌國,海虞可助制置使一臂之力,」陳華文說道,「也請制置使助海虞能保留鄉營,不給董原所趁!另外,制置使在淮東辦錢莊,是大善之政,我陳家也有意拿筆銀子投進去,還想請制置使在海虞設一處錢莊分號!」
林縛手指敲著桌子,心裡思量:陳家想在董原與淮東之間求平衡,對淮東來說,倒是好消息。
陳華文邀請淮東錢莊到海虞設分號,無疑是邀請淮東將手伸到海虞縣去。當然,真要這麼做了,跟董原的關係會對立起來,但不這麼做,嵊泗防線每年從海虞、金湖所得到的四五萬兩銀的補給,就很可能會董原扣掉。
當然,有便宜不能不佔,林縛才不管董原算老幾,只是要有什麼借口才能幫海虞鄉營保留相對獨立的地位?這倒是個難題。
林縛琢磨了片刻,覺得還是先答應下來再說,說道:「好!」又問陳明轍,「明轍兄此次來江寧,是有入仕的打算?」
陳明轍點點頭,說道:「隱逸鄉野幾年,思量頗多,也該是朝廷盡忠效力的時候了。」
林縛笑了笑,心裡卻想:陳華文雖說能力不差,陳家的勢力也不弱,但由於地位低了些,在江東官場幾乎說不上話。陳明轍是前科狀元身份,吳黨又正處於勢力上升期,他自然要站出來給陳家、給吳黨撐門面。
當世派系更多是因為利害關係而結合在一起,鄉黨、裙帶,不過能使彼此的利害關係更一致、更緊密而已,並沒有因政治理念而分野的派系黨閥出現。所以林縛也不問陳華文、陳明轍為何不去先見余心源,當然他料得顧悟塵也不會介意與陳家暗中默契,只要陳家有足夠的實力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