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一捷,似喜實危,國事唯難,廟堂諸公,當萬倍謹慎,才是社稷之福……」
「何危之有?燕東諸胡丁不過十五六萬,多半數精銳都陷於燕西,留守遼西不過五六萬數;即便虜王使全民為兵,老弱婦孺雜湊一起,在遼西當面也不過得五六萬弱旅。松山一役,斃其一萬精銳,止剩四五萬數更是老弱,又要分守諸城,當是我朝恢復遼東故地之良機!李兵部當乘勝追擊,集兵擊其王廷,畢功於一役才是正經。」
「燕東諸胡丁壯十五六萬,然近十數年來,東征西討,高麗、燕西諸胡皆臣服之,更擄得丁壯近百萬之數。胡人舉族皆兵,兵制與我大越迥然有別。其在燕西雖有十萬餘騎淹留難歸,然而在亡國絕境之前,在境內悉發丁壯,再征十數二十萬雄兵,非為難事。僅得松山一捷,就妄言輕進,才是真正禍事之根本!」
「念你趙舒翰也是士林中人,沒想到你也如此的少廉寡恥!崇觀九年虜兵破邊內侵,擄走三數十萬丁口不假。然我大越之民,皆受禮儀之教、深懷朝廷恩義,王師到來,救其脫於水火,必然歡騰鼓舞。趙舒翰你今日卻說他們會助紂為虐,到底包藏著怎樣的居心?」
「趙某心可鑒日月,巴不得朝廷好,才來與你議論,松山之捷得來太易,才更要小心行事。」
「言窮辭盡,你竟詭稱松山之失是東虜所設陷阱?真是笑掉人的大牙!松山之於遼陽,如臨渝之燕京,皆門戶要害之地。虜王要何等腦殘,才會故意放棄門戶要害之地?你當真以為虜王的心智如你一般?」
「呸,國事皆壞爾等臆淫狂妄之手,今日不察,悔之晚矣!」辯到這裡,趙舒翰也是心火騰旺,也顧不得自己是匠學宗師的身份,厲聲喝斥,直欲將這些痴心妄想、輕狂冒進的士子當頭喝醒。
「哈哈……」余辟疆放聲而笑,環視左右而道,「爾等請看趙兄氣急敗壞之狀,可有半點廝文?王師剛獲大捷,普天同慶之事,卻給他說得如此晦氣,爾等說他是什麼心思?莫非是受到東虜的好處不成?」
這裡是藩樓進門的大廳,原為歌舞伎獻藝搭建的小檯子,此時正成為趙舒翰與余辟疆當眾爭辯北事的辯論台。台前擁滿士子酒客,然而就當前的氣氛,趙舒翰完全給余辟疆壓制住。
余辟疆每出言,台下皆鼓掌叫好,趙舒翰每有議論,台下喝倒彩一片,偶爾還雜有冷嘲熱諷。
「你!」趙舒翰見余辟疆血口噴,氣得直欲噴血,張口要辯,冷不防從斜里閃過來一團黑影,來不及閃開,卻給一盤韮菜炒蛋潑在胸口,他愣怔一下,卻聽著堂下有人譏笑:「滾下去吧,長他人志氣的胡狗!」
藩樓之內,滿堂鬨笑,嘩聲大作,士子酒客紛紛湧上來,要將趙舒翰轟趕下來。
趙舒翰氣得大咳,痰雜血絲。這會兒從裡間走來兩名隨扈打扮的壯漢,擠進裡面將氣得快要失去理智的趙舒翰護著出來,在他耳旁輕語:「顧大人在裡間,請趙先生不用理會這些輕狂子!」
聽說顧悟塵在裡間,趙舒翰心緒才稍定一些,稍理了理袍裳,也顧不上身上的污漬,隨人往裡面的酒閣子走去。
余辟疆見趙舒翰狼狽而走,更是得意洋洋,揚聲說道:「李兵部何等人哉,崇觀十年,他接掌兵部,言五年平虜事,其見識倒不及紙上談兵的趙兄哉?我勸趙兄一句,不要再出來丟人現眼了!」
趙舒翰心間憤恨,倉惶而走,進了酒閣子,將門扉掩上,還能聽見外間的鬨笑聲。
卻是顧悟塵與國公爺曾銘新在此間飲酒,趙勤民與孫文炳等人陪同,曾銘新見趙舒翰還是一副氣壞的樣子,好言安慰道:「心如頑石,點不化就是點不化,趙先生何苦跟他們爭辯?他們要是有用,國事何故淪落到這種地步?」請趙舒翰落座。
老國公爺如此說,趙舒翰心情才稍好一些,給曾銘新、顧悟塵行過禮坐下,仍是憂心忡忡,說道:「風議如此,要是朝廷不能看清形勢,催促李兵部再從松山倉促進軍攻遼陽,形勢就危險了!」
顧悟塵也不願將更機密的事情說給趙舒翰聽,只是說道:「朝廷諸公都有謀略,會謀定而後動,我們就無需太過擔心……」又與孫文炳說道,「你陪趙先生在此間稍坐片刻,莫要讓趙先生跟外面那些輕狂士子爭辯了。」
「是。」孫文炳點頭應道。
顧悟塵與曾銘新已經是飲酒多時,桌上是杯殘酒盡。
趙舒翰與余辟疆議論,他們也是從頭聽到尾。不管怎麼說,趙舒翰都是林縛在江寧豎起來推崇雜學匠術的宗師人物,顧悟塵也不能任那群無知之輩在外間如此侮辱他,見場面有失控之勢,便讓人將趙舒翰請進來。
顧悟塵朝曾銘新拱拱手,說道:「國公爺,悟塵另有事務在身,就不多打憂了……」曾銘新是與湯浩信同輩人物,勛爵又顯,顧悟塵雖權柄在握,對他還是居晚輩之禮。
「好說,國事唯艱,不能耽擱你的時間,」曾銘新說道,「我閑來無事,便留在這裡打發時間……」
顧悟塵與趙勤民在諸隨扈簇擁下離去,曾銘新讓人將殘席撤走,再換新酒上來。
沒有顧悟塵在場,趙舒翰說話隨便些,問孫文炳:「淮東如何看待松山大捷?」
孫文炳雖無正式的官職在身,卻是淮東在江寧的代表人,所以才有資格在曾銘新、顧悟塵跟前陪席,自然也知悉機密。
孫文炳搖頭苦笑,說道:「余辟疆此謂江寧名流,乃余心源之子,又在江寧都察院任職事官,他都如此見識,江寧滿城士子狂熱如斯,趙先生以為淮東能如此看待松山大捷?如今只能指望李兵部在遼西能抵擋住壓力,守住松山城到明年春後遼東灣解凍,便是真正的大捷!」
聽孫文炳這麼說,趙舒翰看向曾銘新。
曾銘新老臉悲涼的搖了搖頭,已經不是悲觀,而是絕望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只要李兵部能認清形勢,堅守松山待到明年春後,國公爺為何還如此悲望?」趙舒翰焦急問道。
曾銘新揮手讓隨扈都到外面都守著,才說道:「君明臣賢,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美談,如今第一個想打的就是宮裡那位,李卓又如何『君命不授』?李卓孤柱難支大廈將傾!」
要說對薊北軍的影響力,長期任監軍使又兼軍領司使的郝宗成並不在李卓之下——以崇觀帝的狐疑性子,又怎麼可能放手讓李卓獨掌薊北軍?李卓都不能獨立掌握薊北軍,又談什麼「君命不授」?
「張協、陳信伯等公,小心籌謀社稷,應不是輕言冒進之輩;郝宗成也非冒進之人啊!」趙舒翰說道。
「有一種人,敗則膽怯如鼠、勝而輕狂愚蠢如豬,沒有自知之明,更無知敵之明,」曾銘新說道,「舒翰,你覺得能將社稷江山寄望在這樣的人身上嗎?」
曾銘新以國公世爵冷眼看了大越朝一個多甲子,官場上有什麼齷齪事他看不透?
趙舒翰聽曾銘新竟也如此悲觀,頓覺渾身冰涼!
此刻,外間又嘩然聲響,孫文炳走過去將門窗稍打開些,聽見余辟疆在外間慷慨議論國事:「此際,朝廷當令大同守軍不惜一切代價拖住燕西之敵;令登州水師學淮東侵襲之術,奔襲遼東,直搗敵後;再命副帥率駐守臨渝之精銳,與進佔松山的李兵部合兵,對虜兵王廷遼陽,予以致命——或圍而不攻,待燕西虜兵回援,以逸待勞而潰擊之——大越中興之治,即日可期!」堂下叫好聲連連,直誇余辟疆說兵如神,當為副帥之選。
「副帥?」孫文炳與曾銘新面面相覷,想不到余辟疆等人心裡已經有找人替代李卓的念頭。這瞬時,酒閣子內外,冷熱如此的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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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夜長街,楊朴率隨扈擁著馬車而行,趙勤民陪同顧悟塵坐在寬敞奢華的車廂里,帘子掀開一角,讓馬車角挑著的馬燈透光進來。
「遼西形勢不明,淮東欲討海陵知府一職,會不會太急切了些?」趙勤民輕聲問道。
趙勤民此時所說的便是林縛寫信與顧悟塵商議謀海陵知府位子的事情。
顧悟塵陷入沉默之中,他流放邊地十載,對燕東諸胡了解頗深,但要說虜王以松山城為餌,他還是很不確定。
松山之於遼陽,便如臨渝之於燕京。若說大越朝要誘敵深入,誰敢拿臨渝險地做誘餌?
要是松山大捷的戰果最終保住了,這一役打得東虜元氣大傷,北線就將緩過勁來,朝廷就能夠從北線抽調大量精銳南下。
林縛此時還拿津海糧道強討海陵知府之職,等北線緩過勁來,朝廷怕是會第一個來削淮東的兵權?那時就弄巧成拙了!
在趙勤民看來,形勢未明,淮東不應該沒止境的試探朝廷的底限。
趙勤民見顧悟塵長久不語,知道他心裡也是矛盾,便說道:「要不我到崇州走一趟?」
「也好!」顧悟塵委實難以決定,心想讓趙勤民走一趟,能勸林縛暫時放棄謀海陵知府的心思最好;林縛年紀還輕,有封侯拜相的機會,不應該急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