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翠園是座圍湖而建的圍廊園子,角畦里植樹疊翠如煙,入夏季節,園子里蔭涼如秋。張府的侍衛持刀帶甲,在園子外警戒,不要說人接近了,便是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
「你這逆子,不忠不孝,還有臉活著回來!你是要陷張家死地啊!」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出來,誰若靠近園子院牆,便能聽出這是當今權相張協的聲音。
「孩子在東虜手裡也是苦熬掙扎,沒有立即捨身求義,實在是心裡有不甘啊,」張希泯跪在堅硬的磚地上哭訴,「李卓拖延戰機,致遼西之敗,數萬將卒曬骨寒地……」
「屁話!你這畜牲,在我面前還要演戲不成,」張協恨得拄杖捶地,見兒子睜著眼猶裝無辜還要欺瞞自己,提著杖頭就去戳他的臉,罵道,「你這個畜牲,貪生怕死,旁人不明白你,我做了你三十多年的老子,還能看不透你?郝宗成形銷骨立,不會是東虜所行苦肉計,郝宗成對皇上還是有些忠心的,但你的傷都是新傷——這會兒大家都將眼睛盯在郝宗成身上,皇上這時候要起疑心也只會疑郝宗成,即便是郝宗成也一時迷糊,給你騙了過去。你以為過三五日,還會一直都沒人看出蹊蹺來?」
張希泯臉給戳得鮮血淋漓,傷上加傷,但父親的話將他的內心直接戳穿,令他震惶不安,愣怔在那裡,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窺著父親的臉色,似沒有想像中的震怒,才壯著膽子問:「父親都曉得了,為何在殿上幫郝宗成說話,促皇上賜死李卓?」
「你真是蠢啊!」張協見兒子一點長進都沒有,心裡有著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跟無力,扶著椅子坐下來,壓著嗓子說道,「你這點把戲瞞他人能瞞三五日,瞞李卓片刻都不成。若讓李卓就遼西兵敗事與郝宗成當堂對質,你這點把戲便會給當堂戳穿。為了張家滿門兩百餘口,我哪敢讓李卓進宮對質?李卓不死,張家就是滿門之災,還不都是給你這個畜牲害得!」
「讓陳信伯去逼李卓,萬一李卓看出什麼提醒陳信伯怎麼辦?」張希泯膽子大了一些,問道。
「李卓的心思一時半會還在郝宗成身上,且不說李卓未必有這個急智,便算李卓提醒了陳信伯,你以為陳信伯對皇上忠心耿耿不成?他這些年千方百計要做的無非是要壓過為父,為父有把柄落在他手裡,他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捅開來?」張協語氣平靜下來,說道,「再者,李卓就是替罪羊,不是李卓錯,就是皇上錯。滿臣文武誰能讓皇上低頭認錯?郝宗成不回來,事情也就拖過去。郝宗成回來,這遼西兵敗的責任就不能不議的,不然大家心思不定、不安,怎麼突圍?」說到這裡,張協緩了一口氣,說道,「誰也不戀生?不像我,半截入土了,你的人生路還長著,沒有死志也正常。事情已經如此,我也不怪你,你坐起來說話,將你知道的情形,都詳細的跟我說說,看怎麼補救?」
張希泯便將那次薊州宴後燕胡汗王葉濟爾強召他進去的情況細細道來,說道:「……孩兒要麼立時就死,要麼就只能暗中幫郝宗成脫獄,那些劫獄的勇卒也都沒有問題——除了這個之外,虜王別的事情一概沒提。若是有別的條件,孩兒便是死也會死在東胡人牢里的,絕不會拖累爹爹的。」
「東胡人早就將你看透了,只要你與郝宗成回來,他們的目的就達成了,還需要你答應什麼條件不成?」張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枯瘦的手無力的垂放在桌案上。
這會兒老管事張成提著一隻簋盒,菜肉飄香——張成將簋盒放在桌案上,一屜屜的抽出來,將裝滿美味佳肴的菜碟擺在桌上,說道:「廚房裡這會兒就只能做出這些來應急,二少爺就將就些填填肚子……」又拿出一壺酒來,沒有擺到桌到,而是伸過去要遞到張協手裡,說道,「二少爺身上傷還未愈,真能喝酒?」
從昨夜回來,就一直接受審查,雖說沒有給為難,但除了兩粒糙面子做的窩窩頭,張希泯兩天時間就沒有吃別的東西,肚子餓得呱呱直叫。見還有酒,張希泯便當父親怒氣已經消了,伸手要從老家人張成手裡將酒壺搶過來,嘴裡還說道:「能喝得,能喝得……」
張成見相爺沒有阻攔,便任酒壺給二少爺從手裡搶過去,看二少爺的眼神里儘是憐惘。
張希泯也不拿杯盞,嘴湊著壺口,便大灌一口,迫不及待的拿起竹筷子,夾菜往嘴裡塞,彷彿餓死鬼投胎,曉得老家人張成是追隨父親數十年的心腹,什麼秘事都不用瞞他,嘴裡塞滿菜肉,含糊的說道:「父親說旁人過三五日可能會看出破綻,便是陳信伯拿此要挾我們張家,也不是一樁好事,眼下要如何掩飾才好?還是孩兒就在家養病算了,不拋頭露面,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我算是看清楚了,薊鎮軍十萬精銳都不堪一擊,南邊便是有三四十萬兵馬來救,也是沒用的。天下大勢是在東胡人手裡,但東胡人要治天下,還是少不得我們。形勢拖到燕京失陷,爹爹便率群臣附義,東胡人還是會重用我們張家的……」說到這裡,心臟莫名的猛跳了一起,緊接著心臟就急劇抽搐起來,絞痛如刀割,整個身子都麻痹不能動彈,驚惶的看向父親……
「你不要怪爹爹心狠,」張協凄涼又狠絕的說道,「你不死,張家兩百餘口就懸於刀下;你不死,陳芝虎他日看出蹊蹺,也不會饒過張家;你不死,皇上也會起疑心,爹爹怎麼跟陳信伯爭燕京留守的位置?沒有燕京留守的位子,張家日後在東胡人眼裡又能有什麼價值?東胡人讓你回來,沒有提什麼條件不假,偏偏你活了三十多年,我也用心教你,你到這時候卻不能明白自己是用出去就廢掉的棋子,你能怨得了誰?我連你大哥都保不住了,這都是命啊……」張協越說語氣越疾,聲色俱厲,狀如惡虎……
「相爺,少爺傷重不治而亡,你要節哀啊!」老家人張成在一旁小聲說道。
張希泯氣絕在座椅上,他臨死都沒有想到會是他的爹爹親手毒死他!
張協站起來,對張成說道:「你派人去宮裡報信,便說老夫傷心病重,已經卧床不起了——皇上疑心不淺,說不定會派御醫來驗看,你要小心布置,不能功敗垂成啊!」說著話,便踉蹌走了出去,將殘局留給張成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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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信伯與王啟善回宮復旨,心裡還在為陳定邦與狗犢子盧雄的逃脫事擔憂,剛進宮門,路上遇到張府來報喪的家人,知道張希泯回府不久就傷重不治——陳信伯愣在那裡……
郝宗成回來真叫是一個拖了半口氣未斷的殘軀,叫人想懷疑也無從懷疑。御醫驗傷也主要是驗看郝宗成,審查也主要是審查那麼個從薊州劫獄救人的薊鎮兵卒。
相比較長期任薊鎮軍監軍使、對薊鎮軍影響極深,又在最後關頭執掌薊鎮軍直接導致遼西潰敗的郝宗成,張希泯只是在最後到遼西傳旨的倒霉鬼罷了。就當時所起的作用,張希泯甚至遠不如當時攜秘旨出關、事後又公然投東胡說降昌黎的楊文昌。
再說皇上對張協還信任,誰又會在這關頭為難張希泯?張希泯就這樣無關緊要的給漏了過去。
陳信伯一開始的心思也只在郝宗成身上,但是以郝宗成此時的樣子,便是放過他,他能不能活下來都成問題,短時間裡絕不可能再出來掌權。
就算將遼西兵敗的罪責都歸到郝宗成的頭上,其實也無非就是逼皇上低頭認錯,最終的結果很可能就是重新起用李卓出來收拾殘局,但是局勢到這一步,再起用李卓對誰又有什麼好處?
以陳信伯對李卓的了解,李卓若得起用,多半會建議周宗范、陳芝虎率西路勤王師擁護皇上南下避難,由李卓率眾臣及京營軍留下來堅守燕京並牽制東胡人的主力。
也許陳信伯、張協等文武官員能跟著南下,但滿臣文武的家小加起來就有好幾萬人,李卓絕不可能讓這幾萬人拖拖拉拉跟著一起南下突圍的——且不說南下突圍的兇險,便是能逃出去,自己七老八十了,本就死不足惜,但將滿門家小留在燕京任東胡人屠戮,叫陳信伯真真的不能狠下心來。
不管郝宗成脫歸的疑點有多大,不要說張協了,局勢拖到這一步,便是陳信伯也不肯讓李卓再有起用的機會。
陳信伯打開始確實沒有對張希泯起疑心,但這當兒聽到張希泯傷重不治的消息,半生沉浸於爾虞我詐政治鬥爭里的他陡然間明悟過來,郝宗成脫歸的疑點跟問題,不是在郝宗成身上,恰恰是在張希泯頭上——陳信伯恨得急跺腳,心裡暗忖:都說虎毒不食子,沒想到自己到頭來還是差張協一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