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應該更有一章)
一直到五月十二日,秦子檀才給押解來甌海。
午後細雨未休,不知不覺間,光線已昏暗;雨滴從檐頭落下來,打在台階青磚上,淅淅瀝瀝的響聲傳進來,聽著彷彿心裡還有雨滴在墜落。
軍械監送來輜兵鏟的設計圖稿,在案頭鋪開大片;林縛拿著樣鏟在研究,直到侍衛進來將點亮油燈,林縛才意識到天色已晚。將樣鏟放在案頭,問宋佳:「人應該押來了吧?」
「也許進城了。」宋佳應了一聲,看向窗外,雨線如浮在暗色布幕上的絲,連綿不斷。
「你去看看,人押來,直接帶過來。」林縛說道。
宋佳心頭一悸,疑惑不解的看向林縛,說道:「杜榮你能留下不殺,不能留他一條性命?此前各為其主,忠其事,非必死之由啊!秦子檀其才、其學,世間能及之雖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鮮見;秦子檀若能為淮東所用,何不用之?」
「……唉,」林縛輕輕嘆了一聲,說道,「你不願去見他,也由著你……」倒也沒有明確說要不要留秦子檀性命,不過宋佳怎麼說也是與秦子檀相識一場,人總是會念及舊情的,林縛也不怪她為秦子檀求情。
胡致庸這時候走進來,宋佳也就不再談秦子檀的事情,但很顯然淮東官將沒有誰願意為秦子檀求情,包括高宗庭在內。
秦子檀是生是死,全在林縛一念之間。
林縛也不欲談秦子檀的事情,招手讓胡致庸坐過來,將輜兵鏟遞給他看,說道:「軍械監到底是將這東西給鼓搗出來了,還算差強人意,你來看看……」
胡致庸坐到案側,看到林縛在那裡演示輜兵鏟的使用。
輜兵鏟約有一尺三寸長,展開與尋常鏟刀沒有什麼區別,但一側開刃,可以用作斧刀,一側又造出鋒利的齒口,可以鋸木,柄可摺疊,可以用作手盾,柄上有標尺,可以度量——胡致庸擅於政事,但知道周同等將對輜兵鏟讚不絕口,恨不多立馬就造數千把送來。
斥探哨探用在野外,遇到情勢複雜,但隨身又不能攜帶太多的用具,這麼一柄小鏟具備刀鏟斧鋸等多種功能,十分的有用——胡致庸對此唯一的感受,就是造價太昂貴了。不要說造幾千把了,造幾百把都讓人心疼。
胡致庸接過這柄特製的小鏟,咂嘴說道:「一柄小鏟,能造好幾柄陌刀呢……」偏偏林縛給這種鏟子命名為輜兵鏟,心想,真要給淮東工輜營所轄總數達十二萬之多的輜兵都裝備上這種輜兵鏟,淮東就不用干別的事情了。
「……」林縛哈哈一笑,說道,「文跟武,這時候總是對立的——領兵打仗的,巴不得多造神兵利器,送些差勁的東西過去,罵爹罵娘,總之沒有好話;管錢糧的,只看到銀子嘩嘩如水的流出去,心痛!」
「可不是如此?」胡致庸苦笑道,「浙南戰事計功是大體結束了,僅授田就要十七萬畝,攤到帳上算,可是一筆折本的買賣啊。清查公田還要進行下去,但是奢家侵佔的田地,大人吩咐只要有苦主站出來,軍司只能用銀錢贖買。雖然能壓一下地價,但在浙南要補足授田的不足,軍司估計還要拿出十多萬兩銀子出來。再說傷葯,現在甌海設了醫療局,每個月要投兩萬兩銀子下去……」
「得,得,」林縛忙將胡致庸的話頭打住,笑道,「今天可沒有聽你訴苦的時間,這輜兵鏟看上去造價高昂,但我也沒有說一下子要造多少。說到冶煉、鍛造等工造事,事事是相通的。便說這鏟身鍛造,在制甲上也是極有用的。鱗甲所用甲片,密如魚鱗,好看是好看,防護力也強,但太耗工時,十名技術嫻熟的工匠,一年也未必能造一副鱗甲。若將小甲片換成這種大甲片呢?」林縛將輜兵鏟拿過來,放在胸前,當成護心鏡的模樣,說道,「所有的進步,來自每一細微處的努力,你覺得如何?」
「我也不操這個心,我來找大人,是說別的事情……」胡致庸說道。
量入為出,軍司想辦多少事情,還要看軍司每年能得多少銀子,林縛奇思妙想甚多,但要實施,第一個卡他的是林夢得,不為其他,就是缺銀子。胡致庸接著就耍了滑頭,轉到他來找林縛的正事上,說道:「大人要在浙南選寒門讀書子弟,送到崇州就讀新式學堂。食宿全免,待遇同將卒,這公示貼出去,應者雲集。到今日為止,應帖合格的已經有四百餘人,比原想的要多出一倍。楊子忱、劉文忠等人包括高先生的意見,是想都收下來,這個主意還要大人來拿……」
「說到頭,還不是銀子的事情?」林縛笑道,「就照今天的人數來定,費用不足都由內庫來補,省得你們再來找我打官司……」
要控制浙南地方,擴大募軍規模、在地方確定軍戶的地位是一個手段,但最後治理地方,還是要依靠官吏。
官吏的選拔,當世主要依賴於科舉。
眼下戰事未靖,淮東有充分的理由對浙東、浙南等地進行半軍事化控制。除了少數關鍵官員需要通過江寧任命外,管轄地方的普通吏員,都是淮東軍司直接任命,甚至直接進行軍管。
隨著時間的推移,地方官吏的選拔跟任命要回歸到正常的軌道上去。但淮東只要在此之前,就填入大量合格、給地方接受的官吏,將坑佔滿了,將來江寧再在地方行科舉制度,影響力也會給大幅削弱。
淮東需要大量合格的吏員;再者淮東要加強對浙南、浙東的控制,利害相關是有最效的手段,必然要大量提拔浙地子弟用為官吏。
為培養人才的需要,除了戰訓學堂外,林縛這兩年陸續在崇州等地以雜學為基礎成立多所啟蒙學堂及專門學堂。
浙南戰事結束之後,林縛就計劃著從浙南地方選拔一批寒門讀書子弟帶回崇州去,送入新式學堂培養兩三年時間,再送到地方任為官員。
讀書識字對赤貧人家仍然是一項極沉重的負擔,所謂寒門讀書子弟,其實也是以中小地主及有田有產人家子弟為主。
長期的戰事,鄉紳豪族轉風使舵,是奢家控制地方要拉攏的對象;赤貧人家也沒有什麼好損失的;利益最損最嚴重的,恰恰是有些田產但又不足以保護自己的階層。
雖說提供與募軍一樣的待遇,但考慮到科舉出身在當世的深刻影響,林縛之前只預計從浙南招兩百人回崇州,倒沒有想到情況比他所想的要樂觀。
人數比預計增加了一倍還多,之前為這樁項撥給的費用就嚴重不足。如今淮東量入而出,多出兩百多人,一年就要多出近四千兩銀的費用,看上去不多,但也要從別處擠出來。
省得聽林夢得再訴苦,林縛便索性由內庫來補不足。
這樁事從側面也說明淮東軍在浙南一系列的軍事勝利以及諸多推行的新政甚得民心;淮東能最終將秦子檀逮住,也恰是因為淮東在浙南更得民心。
秦子檀在扈從的保護下,已經逃出淮東軍在楠溪源河谷的搜索範圍,但是要翻越括蒼山才能逃回仙居或其他浙閩軍控制區域。秦子檀在扈從保護下,翻越橫亘在永嘉與台州之間的括蒼山時,給山民堵住。
秦子檀允諾山民護送他們回仙居必有千金厚賞,相比較之下,淮東軍給山民開出一名俘虜換一千銅元或三畝旱田的賞格就顯得很不夠看——誰能想到,秦子檀口才甚利,卻與兩名扈從給山民綁了送到淮東軍營里來。
侍衛推門走進來稟報:「秦子檀押解進城了,帶過來嗎?」
「……」林縛正蹙眉考慮,宋佳起身說道,「我先下去了……」移步走到屏風之後。
林縛吩咐說道:「將人帶過來吧。」
胡致庸移坐到案側,擰過頭看向門口,等人將秦子檀帶上來。
奢家早年行棄陸走海之後,通過控制東海寇勢力,大肆侵襲江浙沿岸,秦子檀在這裡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崇州受東海寇侵襲,兩次遭受極慘重的損失,所以胡致庸對秦子檀絕無好感,是主張將秦子檀斬首了事的。但怎麼處置秦子檀,林縛一直沒有表態,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麼。
大局為重,公仇、私仇都可以忽視不計;最終怎麼處置秦子檀,都要以淮東整體利益為先。
片刻之後,秦子檀就給帶了上來。
秦子檀蓬頭垢面、衣裳襤褸,斷了一臂,一隻空袖管子懸著,一瘸一拐、艱難的走到堂前,臉上的肉痛得一顫一顫的;想必是受到嚴重的腿傷,而楠溪源軍營在接收俘虜時,也沒有給他好的治療。
相比較江寧相見時,此時的秦子檀瘦得厲害,亂髮里雜有白絲,細想來秦子檀今年還未滿三旬年紀。
秦子檀抬起頭,平靜的看著林縛,卻是不看坐在邊上的胡致庸。雖說樣貌狼籍,神色卻還從容,沒等林縛開口說話,他倒先開腔說道:「時也勢也,今日落在你手,是我秦子檀運所不濟,沒有什麼廢話好說,但求速死!」
「你求速死?」林縛淡淡一笑,說道,「你從括蒼山下來,到今天押解進甌海,有四天時間,你大可以求死,何必苦苦捱著?就為見面跟我說這句話?」
秦子檀張口待到再言,這時候宋佳輕嘆了一聲,從屏風後走出來。
秦子檀陡然間就像給抽掉所有的精氣神一樣,癱坐到地方,發出悲鳴似的一聲低語:「少夫人……我早該想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