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海上又起大風,一時渡不了海去昌國島,林政君號臨時轉到甬江口的浹口港避風浪。
在海鹽門山港,看到港灣里駐泊躲避風浪的大小漁船有數十艘,楚錚便覺得嘉興府漁事之盛是北方之少見,進入浹口港,才知道昨日之見是大巫見小巫了。
在甬江口的港灣里,除了靖海水營的戰船及諸多貨運帆船外,進港躲避風浪的大小漁船竟有四五百艘之多,帆桅密集如林,其中不乏大量的雙桅甚至三桅的大型漁船。
「林政君」號進入浹口港避風,趕著左僉都御史孟心史奉旨到明州府,要渡海去見林縛。坐官船渡海,遠不如乘「林政君」號穩妥,由葉君安陪同先來浹口,與高宗庭匯合,等風息浪靜之後,再一起渡海去昌國見林縛。
陳芝虎襲樂陵,繼而燕胡在燕南的兵馬大舉向陽信用兵,對此劇變,江寧不無泰然處之。如此天下已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之勢,陽信局勢的變化,已經深刻影響到整個河淮防線的安危,但從江淮調兵遣將支持河淮,又將嚴重影響到南線戰事。
如何應對陽信局勢,江寧不得不與各地領兵帥臣溝通商議對策。
孟心史便是江寧派來與淮東進行溝通的專使。
孟心史也急於見到林縛,但看著撲在防波海塘上的浪頭有六七尺高,也知道心急不得,好在高宗庭已成林縛所依重的淮東謀臣,見到高宗庭,有些意見便能溝通。
站在防風海塘之上,冠發給海風吹得凌亂,看著防波海塘內側避風港里駐泊的大小船舶,孟心史也忍不住感慨:「收復明州才一年時間,此地漁事之盛,已能跟慶嘉年間相比了,殊為不易啊,嘉興、平江兩府也甚為羨慕……」
昌國、岱山、嵊泗以及鶴城等海域,由於大規模的漁訊存在,自古以來就是天然的優良漁場。在越朝中期,明州府僅官方記載的漁民就多達數萬之巨,相應的,明州府當時的造船業及海貿也處於巔峰時期。
近百年來海盜勢力的興盛,使得明州府的漁事、海貿及造船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在奢家佔領浙郡之後,有一定的恢復,但遠遠不能跟盛時相比。
淮東為彌補肉食的不足,在實際控制鶴城之後,就在鶴城大肆發展捕撈業。
後期大量流民湧入鶴城,在大規模的墾荒屯種之外,有相當多的人口分流下海捕撈。在淮東收復浙東之後,大量漁船從鶴城南遷,才能在短短一年時間裡,使得明州府的漁事恢復舊觀。
淮東借早年頒布的「禁海禁漁令」及淮東水營強大的戰力,實際獲得海疆管轄權。
除軍司直轄鶴場、嵊泗、昌國三大捕撈漁船隊擁有七十餘艘雙桅以上大中型漁船外,這幾年還依照大小漁船發放各種捕撈證六百餘張,登記入籍的漁戶多達四千餘戶。
楚錚在海鹽門山港看到數十艘漁船,實際也受淮東管轄。
為這事,嘉興府及浙北制置使頻頻上書告淮東的狀,淮東只是以海事未靖推脫,授權淮東水營巡視戰船,有權扣留、打擊所有未經淮東軍司許可下海的漁船、商貨船。
說到管轄權也是利益之爭,孟心史站在海塘上發出這樣的感慨,也不是無的放矢。
一艘雙桅中型漁船,從淮東軍司獲得下海捕撈證,每年要上繳九十多兩銀子。不提獲利最豐的海貿,僅六百餘張捕撈證,就能保證淮東每年能得兩萬多兩銀子的漁稅收入——淮東自崛起之日,視野就更多的放在海洋上,怎麼容忍平江府、嘉興府無功來分利?
對於孟心史的感慨,高宗庭、葉君安二人都是笑笑,沒有深入討論的意思。
楚錚一時不清楚背後的利益爭奪,但看浹口港內的漁船盛景,便曉得淮東能在短短數年時間裡崛起,絕非僥倖。
高宗庭、葉君安的沉默,使得孟心史心情複雜。
吳黨是擁立新帝的,在這一點上,與擁兵自重的淮東是對立的。但是另一方面,很多吳黨官員,擁護帝權的同時,更希望能維持地方秩序穩定、恢復民生;在這方面,沒有任何地方所為能比淮東更好。
以孟心史為代表,吳黨有一批官員,對淮東的情感就變得複雜,而非起初單純的排斥。即使許多人對淮東仍有很強的防備之心,但在淮東實力日益強大的今時,對淮東的態度也少有直接的對抗跟敵對。
林政君號受阻於風浪,在浹口耽擱了兩天才渡海從老塘山港登上昌國島,在受災嚴重的田間,看到官袍上滿是泥污、赤腳走到田間視察的林縛。
林縛走回到路上,邊穿靴襪,邊跟孟心史說道:「這次風災,颶風從昌國島攔腰掃過,倒塌的民舍有千餘間;孟大人過來,正好要勞你將此事奏知朝廷呢……」
孟心史心裡苦笑:江寧要賑災也要有銀子才成,便是知道淮東在救災事上沒有指望江寧,他不能幫江寧將這事推脫乾淨,只能敷衍說道:「江浙風災潮難,奏知朝廷知曉,是本官的職份;不過本官這次來明州找林大人,是向林大人討詢應對青州局勢的意見……」
「青州……」林縛站起來,下意識的轉身看向北方,澄澈的天空飄著稀疏的淺雲,有著風暴過後的平靜。在昨日就傳來青州軍主力在陽信給合圍的消息,從樂陵渡進入青州境內的燕胡兵馬初步估算就有六七萬之多,而且燕胡還有進一步向東線增兵的趨勢……
雖說淮東今日的實力已是不弱,但也沒有將天下責任都承擔下來的實力。
「皇上及朝廷諸公是什麼意見,」林縛反問孟心史,說道,「替朝廷分憂,本侯責無旁貸,只要有上諭傳來,無不悉數遵辦。」
孟心史心道:要是僅傳上諭就能讓淮東遵照行事,何苦他一路奔波過來代表朝廷問策?
「當初定策守河淮之時,就考慮到陽信城池堅固,才允青州軍在朱龍河南岸築防壘。此時雖有大股虜兵渡朱龍河南下,對陽信形成圍困之勢,然而陽信城固兵強,一時沒有失陷之虞,」孟心史說道,「河淮雖說分四鎮禦敵,但兵力空虛,不足以跟燕南、晉南之虜兵相抗衡,也致使虜兵敢集兵專打一路,而不畏三鎮相援。皇上及諸公認為,要扭轉河淮形勢,唯有充盈河淮防兵一條路可行。只是此時天下能抽調之兵太少,才使本官來明州跟林大人討策……」
林縛微蹙眉頭:江寧相信青州軍在陽信能堅守一段時間,無意直接派兵增援青州,以防中了虜兵的圍城打援之計,而是想繼續加強河淮防線的兵力,在外圍增強壓力,迫使攻城不利的虜兵從陽信解圍而走。
林縛順水推舟的說道:「浙東戰事雖緊張,但朝廷要有差遣,淮東願抽調二三十營精銳甲卒代守沂南,也可出沂山進援青州……」
孟心史當然聽得出林縛以進為退的意思:梁顧擁立魯王事敗,梁家在沂南駐有萬餘精兵,就是防備淮東從背後再捅梁氏一刀,朝廷哪有能力讓梁家將沂南讓出來給淮東派兵駐守?
「浙東戰事關乎江寧之根本,非淮東不能勝任,江寧諸公的意思,也希望淮東能專心浙東戰事,」孟心史說道,「陳相是要本官來問林大人,董大人可堪重任?」
楚錚倒是早就猜到朝廷也許不會允許淮東從南線抽兵支援青州,但親耳聽孟心史說出來,心裡仍不是滋味。淮東若不援青州,朝廷能從什麼地方調兵解陽信之圍?
「怎麼說?」林縛問孟心史。
「魯國公遣使進江寧,陳述在沂南駐兵之緣由:徐、淮兩鎮兵馬,則招安流寇而成,流寇寡恩而無義,心思有變,不能不防備。倘若淮西有大將駐守,與淮東共同鎮攝徐、淮兩鎮不敢有異動,使其效忠朝廷,魯國公則能放心將沂南兵馬北調……陳相思來想去,覺得董大人或許合適,林大人以為如何?」孟心史說道。
林縛心裡暗笑:魯國公梁習倒是會找借口,拿徐州、淮陽兩鎮當借口,不過是希望在淮西能有一個能牽制淮東的人物出現,來平衡淮東對淮泗地區的控制力。
陳西言心裡急於將董原從浙北逐走,好加強江寧對浙北地區的控制權,但擔心將董原從浙北調走之後,孟義山、陳華文二人不足以守住杭湖,不敢輕易調整浙南的兵力部署。
高宗庭與葉君安相視而笑,他們對吳黨逐走董原的心思早有揣測,燕胡圍打陽信,只是促進了事態的發展。
林縛心裡盼不得董原早從浙北調走,但表面上還裝控作勢的問孟心史:「岳相、程相等人,是什麼意見?浙北這時候離開不董大人主持啊。」
「岳相以為淮東若能對會稽用兵,則杭湖無憂,甚至能從徽南調一部兵馬北上以實長淮軍……」孟心史說道。
「容我考慮一二,」林縛低頭思慮,又與身邊人說道,「安排孟大人先回城裡休息……」
楚錚不清楚淮東到底是什麼打算,心想淮東一時也抽不出兵馬去援青州,但照孟心史所言,只要淮東立時對會稽用兵,在東線牽制奢家無法對徽南、杭湖用兵,朝廷就可以調董原加強淮西的軍事部署。同時,還能從徽南直接調一部精兵填到大梁,梁家也能調沂南兵馬北上,補充濟南的兵力不足。
雖說這一系列調動、調整,沒有直接派兵解陽信之圍的意思,但只要河淮防線的兵力充實起來,必然能限制燕胡不敢放手攻打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