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殿議事歸來,王學善亦步亦趨的陳西言走進政事堂,說道:「淮東錢莊總號設於崇州,權錢之事皆受淮東所掌握,若這趟打開口子,任淮東將錢莊分號開遍寧揚吳越,實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之憂。一千兩子一股,一千股就是一百萬兩銀子,要是不設法制止,江寧、維揚民間的銀子都要給淮東抽之一空啊!維揚知府沈戎所言所憂,陳相不能不察……」
「這也不許,那也不許,戶部也要能將淮東軍在浙東的糜費缺額補上才成,」陳西言在走廊前站住腳,皓首之下皺紋深如溝壑,面對王學善的苦勸,看向執掌戶部的王添,問道,「王大人,戶部能將缺額補上嗎?」
王添滿面愁容,攤手說道:「戶部有多少底,陳相還不清楚,拿這個擠兌下官有什麼用?」
「要是不能將缺額補上,拿什麼借口不許?難道叫淮東軍就此從浙東收兵不成?」陳西言反問道,「尾大不掉之患,我心裡能不明白?但別處不爭氣,朝廷在南線事事都要依仗淮東,奈何之?」
「淮東自籌錢餉,在浙東打的頗有聲色,斷然不許淮東將錢莊分號設到江揚等地,情理上是說不通,」余心源摸著頷下稀疏的鬍鬚,轉身問董原,「董大人有何妙策應對之……」
董原思慮道:「細思來,淮東錢莊卻是籌措銀子的利器,淮東要不是從錢莊先後支借兩百萬兩銀子撐著,也沒有今天的兵勢——我想著,倘若戶部拿出幾十萬兩銀子做本金,仿照淮東錢莊,也設錢莊,一來可以避免錢莊之利給淮東盡得去,二來,朝廷日後若缺銀子,也可向錢莊支借,不必時時事事都依仗賦稅……」說到這裡,董原又問陳西言,「陳相以為如何?」
「戶部能拿出多少銀子來?」陳西言問王添。
「戶部家底就那麼點,還要時時備急需;倘若戶部日後缺銀子能跟錢莊支借,這次拿四五十萬兩銀子,還不成問題,」王添說道,「許是可以拉鹽鐵司進來……」
陳西言搖了搖頭,說道:「張晏要覺得錢莊之事有利可圖,多半會另開爐灶,不會跟戶部摻合……」
「那更應該鼓動鹽鐵司去做,維揚鹽商可都是巨賈豪富,怎麼也會賣鹽鐵司的面子……」余心源說道,戶部能不能做成錢莊不緊要,關鍵是要拆淮東的台。
董原又說道:「太后一直在崇州休養,朝野多有議論,下官覺得是不是該請太后還朝了……」
董原所提之事頗為敏感,陳西言看向余心源、王添、王學善等人,看他們是什麼意見。
余心源說道:「都快一年時間過去,江寧這邊也穩定下來,也該請太后還朝享清福了。」
陳西言眉頭微蹙,似在考慮太后還朝之事,但覺得余心源與董原今日一唱一和,配合得還真是默契。隱過這事不提,思慮片刻,陳西言說道:「這事找個人跟皇上提提,看皇上是什麼心思,不要猛浪了……」
所謂找個人,就是找個無關緊要的言官上摺子將事情拎到檯面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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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那幾隻蝴蝶鼓動著翅膀,風很快就吹到林縛耳邊來。
會稽六月底正值酷暑時節,大地如蒸籠,時有暴雨傾盆,不利軍事行動,也給會稽帶來短暫的靜寧。
鏡湖有一窪水從東南角流入會稽城裡,形成一處佔地約三四百畝的城湖,城湖北角荷池便成了林縛在會稽避暑的場所,一艘畫舫繫於荷池之畔,宋佳屈膝跪坐在竹榻之上,幫林縛檢閱公函,輕笑道:「淮東錢莊設分號於寧揚之事,朝廷倒是許了,不過戶部及鹽鐵司倒是學會了打蛇隨棍上之事,也要照淮東錢莊再各設錢棧……」
林縛將公函接過來細看,俄而將公函丟到桌上,冷笑道:「畫虎不成反類犬,公然用私人,淮東錢莊的規矩,豈是幾個公子哥能學過去了——由著他們去。」
戶部、鹽鐵司真要學淮東另設錢莊,表面上來看,對江寧有利,對淮東不利,但細看戶部設錢莊,將王學善之子王超抬舉出來做主事,便曉得吳黨官員更多的是將錢莊當成斂財的工具,對淮東實難有什麼威脅。
「你再看這個,」宋佳又撿出一封公函遞到林縛眼前,說道,「都察院有官員上萬言書請太后還朝……」
林縛神情凝重起來,覺得這事可大可小,不能等閑視之。
擁立事變之後,元鑒海就藩海陵,居於崇州;太后梁氏也以病危、不堪車船顛簸為由而暫居於崇州——如今永興帝已經坐穩龍椅,元鑒海及太后也就變得無關緊要,而太后「病危」未愈,想必新帝也不願意單獨見到梁太后,朝廷這時候突然有人提及請太后還朝之事,多少有些蹊蹺了。
宋佳細嫩如柔荑的手托著粉腮,說道:「或許有人也判斷出河淮防線即將崩潰,梁氏父子很可能會率殘部退守魯西南及魯南等地——梁太后居於崇州,換作我也擔心梁氏父子會倒向淮東……」
前些年,梁家刻意經營濟南,但河淮防線崩潰之後,梁氏即使將大部分兵馬都撤出來,實力也將變得十分的虛弱,不復往昔的榮光——梁氏父子退守魯西南之後,要麼收斂起來,對新帝服首帖耳以示服從,以換取江寧的支援,要麼對淮東示好,結為同盟,同樣能迫使江寧支持梁氏守魯西南等府縣。
梁氏父子的這兩個選擇,對淮東的區別極大,梁太后到時候就成了關鍵人物——梁氏父子到時被迫向淮東低頭,在河淮防線崩潰之後,淮東將能主導整個守淮防線;一旦梁氏父子直接向江寧屈服,淮東的話語權將少得多。
江寧諸公,包括岳冷秋在內,對河淮防線都還保持相對樂觀的態度,想不到那麼遠,自然不會這時候節外生枝提出請太后還朝之事。
林縛想了片刻,說道:「怕是董原開始對淮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了——把他從浙北趕走,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是走是留,還是要看梁太后。太后若是堅持稱病體難堪車船顛簸,這事要拖上一年半載,」宋佳說道,「或許你該回一趟崇州,與梁太后見一面……」
「還是先寫信給林續文與黃錦年,讓他們想辦法拖一拖,」林縛說道,「我要走,也要等這邊戰事穩定下來才能走——奢家兄弟倆現在虎視耿耿,可是真想打啊,也不能不小心提防。」
提到奢家兄弟,宋佳神色一黯,一是舊歡,一是新愛,她既不想表現得還念舊情,也不想表現得刻薄寡恩,過於絕情,只說道:「奢家再也經不起一敗,會稽再敗,將死於葬身之地;他們若想打,可不正合了你的心愿?」
說著話,外面陰雲集來,瞬時間光線就默淡下來,將要暴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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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淅淅瀝瀝的下不停,奢飛虎在山陰城有如困獸,暴躁不安,整日里站在地圖研究戰勢兵事,眼睛裡布滿血絲,不肯休息。
蘇庭瞻、余文山勸也無從勸,但就眼前的情勢,天晴酷暑,不要說兵出城寨了,將卒穿著衣甲披掛,在太陽心下站一炷香時間都汗出如漿,難以忍受;天雨即傾盆而下,更不利行軍作戰——更何況大都督遣使三申五令,嚴禁輕舉妄動,也許是怕軍心浮動,才沒有立時撤去奢飛虎的兵權罷了。
大廳外守值的侍衛突然走進來稟告:「大都督已經進城來了……」
奢飛虎愣怔在那裡,蘇庭瞻與余文山也面面相覷,之前毫無消息知道大都督會親自趕來——但細想來,東線如此不堪,事關浙閩軍生死存亡,大都督親自趕來督戰,實在不能讓人意外。
奢飛虎忐忑不安的與諸將走出大廳,奢文庄已在扈眾的簇擁下進了行轅,在中庭遇上。
「你立時將兵符印信交出來……」奢文庄虎目盯著次子,繃緊著臉,甫見面就要解除他的兵權。
「父親,打完這一仗,孩子自然會將兵權交還!」奢飛虎不甘心、不甘願,幽憤的說道。
「孽障!」奢文庄含恨的罵了一聲,揮手令扈從散開,只留諸將在身邊,訓斥道,「你要當面反抗我的命令嗎?打完這一仗?你拿什麼去拼、去賭?你有幾分把握能賭贏,要是這一仗再敗,你要浙閩百萬子弟,如何收拾你留下來的殘局?」
奢飛虎如給抽盡所有的精氣神,如行屍走肉一般站在那裡呆立不動。
奢文庄不理飛虎形如廢人,吩咐蘇庭瞻、余文山諸將道:「飛虎去職,我來山陰之事,要嚴格守密,斷不可泄漏出去,對外偏稱飛虎得了熱病,出了行轅,將營將以上的將官,分批召來行轅,我要見他們……」
「是……」蘇庭瞻、余文山應道,看著大都督示意隨行扈從將二公子攙扶著往裡院走去,曉得二公子從此之後便算是給徹底廢了——老塘浦之敗,痛徹骨髓啊。
蘇庭瞻與余文山對望一眼,這仗是沒有辦法再打下去了,老塘浦慘敗,使得會稽城失守,山陰、蕭山兩城的儲糧只夠六萬兵馬支撐到七月底,攻城軍械及箭矢也嚴重不足,而淮東從老塘浦到會稽城等地集結的兵馬已然超過五萬,曹娥江與鏡湖相接的水道也挖通了兩條,使得集雲級以下的戰船得以進入鏡湖作戰,他們拿什麼去將淮東趕到曹娥江東岸去?
要是淮東軍知道這邊缺糧,圍堵封城,或能依城決一死戰,偏偏淮東軍得了便宜就賣乖,五萬精兵收縮在老塘浦及會稽城一線,營寨修得跟刺蝟一樣,等著他們去攻……
要是賭一口氣再戰,再敗,東線形勢就會徹底的崩潰——淮東軍不但有能力集結兵力強攻東陽縣威脅衢州及浙西通道,也將有能力集結五六萬兵馬從閩北沿海直接登陸威脅晉安——一旦淮東集結大軍直接從閩北登陸直接攻打晉安府,浙閩形勢就面臨徹底崩盤的危險。
雖然不甘心,有時候卻不得不承認淮東就是奢家的剋星,要不是淮東的突然崛起;奢家一度有能力在浙西集結十數萬大軍,怎麼也有能力將江寧外圍的防線捅個稀巴爛。
只因淮東,一切都變得艱難跟種種不堪——蘇庭瞻心頭湧起無力、無奈跟沮喪,與余文山往行轅外走去,去召集諸將官到行轅來見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