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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請撤登州水師的密折,於八月十日送抵江寧。
雖說林縛有密奏新帝的特權,即使永興帝准許林縛所奏,調登州水師南撤的密旨,也必須通過政事堂用印,才合乎體制。更何況永興帝此時還根本就沒有放棄河淮防線的念頭,在他看來,即使是青州的局勢,也非無法挽回。
永興帝偶感風寒,一直拖到十二日,才將陳西言、岳冷秋、程余謙、左承幕、林續文諸相及御營軍都統制謝朝忠、支度使張晏召到寢殿密議其事。
林縛的密折不通過政事堂,故而受召諸人,只有林續文清楚詳情,陳西言、岳冷秋、程余謙、左承幕及張晏、謝朝忠諸人,都不大明白皇上為什麼突然召他們到寢殿密議。
「該不會又重提新建皇城之事?」
在往寢殿的路上,左承幕走在陳西言的側後,猜測皇上這次召諸相進宮的緣由。
「……」陳西言捋著鬍子思慮左承幕的話,但沒有給什麼回應。
左承幕曾任荊湖宣撫使、荊州制置使,新帝登基,必然要拉攏西線勢力的支持,左承幕得以入朝,擔任副相。
陳西言沉默著,程余謙看著宮裡的情形,說道:「皇上屈居於此,也是有損國威,似乎確有擇址新建皇城的必要。」
「恰是,恰是……」謝朝忠附和道。
高祖立都江寧,草創之際,國事唯艱,而戰事屢起不休;高祖是勤勉之人,在經營江寧之時,只是在鎮撫使司衙門的基礎稍加擴建,建成當時的大越皇宮,規模有限得很。
高祖稱帝九年,崩殂之後,大越就改都燕京,真正大規模興建宮殿,是在燕京。
江寧的皇宮,一直都保持在高祖在位時的規模,約三百步見方,只能算一座狹小的城中小城。永興帝封寧王時,以江寧皇宮為寧王府,登基後,寧王府就又改為皇宮,多年來都沒有花大力氣整修過,格局狹小不說,還顯得有些簡陋跟破舊。
林續文與岳冷秋不吭聲,張晏也不吭聲,陳西言看了程余謙一眼,說道:「銀子,有銀子什麼都好辦!」卻是沒有理會謝朝忠。
謝朝忠武將出身,得帝恩寵,一朝登上高位,主行跋扈,陳西言便看他不起,在這種小事上,也不大給他好臉色——雖說程余謙給陳西言出口反駁,而未給搭理的謝朝忠最是尷尬。
林續文只當看不見謝朝忠眼裡的怨恨。
高祖在這皇宮裡一住便是十一年,也未覺得皇宮擁擠;永興帝登基近一年來卻屢屢提起有意在江寧城外擇址另建皇城,只是每次都給陳西言堵回去。
若是依照燕京皇宮規模,在江寧擇址另建皇城,怕是要召集十數萬工匠、費十數年之功才能完成。
造城耗費也許不大,關鍵是在皇城裡修造各種宮殿,糜費極為驚人。其他不說,皇家宮殿用木、用磚、用石,都有定製。巨木、美石,都要進深山老林尋覓,僅這兩項就可能要耗用數萬勞役、數百萬兩銀——江寧此時哪有餘力做這樁子事情?
在江寧城外擇址新建皇城之事,謝朝忠是支持的,程余謙是牆頭草,搖擺不定,但包括陳西言、岳冷秋、林續文、張晏、左承幕諸人,都是極力反對的,所以這事一直都拖了下來。
林續文曉得這次見召進入議事是議登州水師南撤之事,他暗暗揣摩陳西言、岳冷秋等人可能會有態度——其實也沒有必要等進了寢殿再揭開其事,這事要通過,此時在場所有人的意見都很重要。
林續文輕咳了一聲,說道:「但聞淮東有密折進京,皇上召我們,許是議這事?」
「哦,」陳西言濁眼看了林續文一眼,問道,「淮東密奏何事?」
岳冷秋、程余謙等人,都望了過來。
「臨淄失守,青州岌岌可危,登州勢難獨保,」林續文說道,「即使諸公對守淮河還有信心,仍要考慮江淮兩水之險,不給燕胡分奪……」
在場諸人,即便是慣作牆頭草的程余謙也自有一分見識,林續文說到這裡,他們便都明白淮東密奏是為何事。
淮河是軍事上極重要的一條分際線,即使是寒冬季節,淮河南岸會有一些河流會冰封,但淮東水勢浩蕩,在冬季極少有大規模冰封的現象,所以淮河是真正阻止北方騎兵集團大規模南下的第一道天險;在淮河以南的揚子江則可不用說。
淮河防線,外線依託黃河,內線依託淮河,即使對守河淮防線有相當的信心,限制燕胡發展水軍,也是江寧諸人當前所取得的共識。
林續文提及登州,陳西言等人當然也就能想到登州水師及登萊地區的造船工匠大規模投降燕胡,其後果遠比單純的登州失守要嚴重得多,下意識的就想將登州水師南撤,以備不患。但轉過這個念頭,各人的想法又不一樣。
陳西言、岳冷秋、左承幕、程余謙、張晏、謝朝忠等人都左右而望,竟是對此都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下意識的加緊步伐,往寢殿走去。
寢殿里,永興帝剛喝過御醫給煎的葯湯,多披了一件錦裳,給陳西言等人賜了座,從外裹金絲綉龍圍幕的楠木長案上,拿起林縛所呈密奏,說道:「林縛遞來摺子,請撤登州水師南下;茲事甚大,朕召諸公來議一議,當撤不當撤?」
內侍將摺子遞給陳西言等人依次傳閱,林續文早就看過抄本,也是裝模做樣的再看一遍,寢殿之內,氣氛沉默起來。
謝朝忠搶先說道:「哪有未曾打就先撤下來的道理?淮東侯心思太多,臣看不一定就是好事。」
林續文看向陳西言,雖說陳西言有幾樁事不得永興帝的歡心,但朝政大事上還是他在永興帝面前分量最重。
陳西言未出聲,岳冷秋倒搶著說道:「依微臣所見,這時就將登州水師撤下,此圖小失大也……」
淮東早就想到岳冷秋會反對——登州水師能撤下來,但柳葉飛還有守登州之責,不能退下來。柳葉飛是岳冷秋舉薦出知登州,又屬於張協一系的舊人,一旦柳葉飛被迫「死守」登州,投降的可能性極大。此時江寧言官一直重提張協降虜之事,要將岳冷秋拖下水,一旦柳葉飛再降敵,岳冷秋除了請辭致仕,根本就沒有第二路可以選擇。
岳冷秋反對登州水師這時候撤下來,是要給柳葉飛留一條退到江寧來的後路——將來登州實在不能守,柳葉飛也可能隨水師撤到江寧來,不會有多大的罪責。
岳冷秋還不知道的,柳葉飛已經將他拋棄到一邊,開始在燕胡那裡尋找退路了。
「淮東侯建議這時將登州水師撤下來,是以備不患,但登州、青州以及整個山東與河淮防線都還是要守——將登州水師撤下來,留守登州的將卒、堅守青州的將卒以及守濟南、大梁、河中的諸鎮將卒,必然軍心動搖,」說到口才,謝朝忠給岳冷秋提鞋都不配,岳冷秋侃侃而言,「為保小利,而害河淮大局,故微臣以為淮東所奏不能行!」
永興帝本是已經給淮東密折打動心思,召諸相來想依淮東所奏行事,給岳冷秋這一說,頓時又沒有了主意,眼睛看向陳西言、張晏等人,也不吭聲相詢。
程余謙說道:「以浙閩戰事緊急,調登州水師南下作戰,若能不驚擾民心;皇上有心擇址新建皇城,從登萊調工匠補江寧匠戶,也是一個說法——微臣以為行淮東所奏之事,對河淮防線不會有太大的驚動。」
程余謙歷來是牆頭草,不輕易表態,但看到他這趟竟然如此積極,林續文也頗為意外,想不透根源出在哪裡。當然,林續文也不會認為程余謙是突然對淮東心生好感,暗道:莫非是梁家找上他了?
梁家若想從濟南不戰而退,背負罵名是逃不了的。不僅淮東不會支持梁家從濟南不戰而退,其他人都不會公開支持梁家這麼做——倘若有登州水師這個不戰而撤的先例發生,梁家再效仿,所承受的壓力就會少許多。
程余謙在江寧任官達二十載,在擁立之變前,他與永昌侯元歸政酬唱頗勤,只是在擁立之變後,才絕了來往,但不意味著他與元歸政就完全沒有來往。
不管怎麼說,程余謙能主動支持淮東所奏,倒是林續文意料之外在這樁事上的一個助力。
程余謙表過態,林續文就跟著說道:「程大人所言,微臣也覺得甚是;就微臣以往所見,河淮防線似固實浮,當以經營淮河為要,即使淮河以北的防線,也有給沖潰之危,江淮即為江寧最後依靠的天險。當前之情形,諸鎮雖以挽回河淮形勢為先,但也斷不能讓燕胡有發展水軍的可能……」
「微臣以為程、林二位大人所言有道理,淮東侯所奏之事,不能輕視。」左承幕說道。
左承幕長期在荊湖任職,與其他人瓜葛較少,所以較能堅持己見,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擾,但他言簡意賅,點到為止,也沒有跟岳冷秋、謝朝忠起爭執的意思。
岳冷秋未料程余謙會搶著說話,陳西言、張晏似有給程余謙、林續文說動的跡象,又插話道:「登州水師本有擾燕胡側翼之用,依淮東所奏,登州水師撤到江寧之後,其擾燕胡側翼之事,就又要淮東分擾了……」
岳冷秋此言一出,陳西言、張晏立即心生警覺。
當世雖無明確的海疆概念,但淮東軍司禁海限制嘉興等地海船出海牟利所引起的爭執,已經引起陳西言等人警覺——岳冷秋將登州水師撤不撤,跟淮東水營的轄防區直接扯上關係,立即使得陳西言、張晏變得謹慎。
張晏說道:「有津海之事在前,即使登州有失陷之虞,而水師臨海而駐,即便是到最後一刻,要撤也能撤得出來,似乎不急於一時!」倒立時轉變立場,不支持立時將登州水師從北線撤出來。
「陳卿家,你以為如何?」永興帝問陳西言。
陳西言雖擔憂這時候將登州水師撤下來,會使淮東水營的轄防區大增,但他也能意識到林縛密奏所沒有明示的一個問題,那就是柳葉飛不可靠——柳葉飛要是主動投降燕胡,與陳芝虎裡應外合,登州水師怕是插翅難飛,他說道:「信報傳遞,延誤時日也多,江寧這邊也難及時做出正確的處置;微臣以為,應選一能吏,派往登州督戰,授以權柄,使其在登州可以從權處置諸事……」
林續文也認為陳西言所言是老成持重所見,又平衡了諸人的意見,但關鍵問題,這時候有誰願意到登州督戰去,誰又能保證憑著一道聖旨,就能在柳葉飛的眼皮子底下掌握登州形勢、掌握登州水師?
林縛文坐鎮津海時,與登州水師接觸也多,知道一些登州水師的細情:這時候時間還寬裕,將登州水師撤出來容易,一道聖旨就行;但時間拖到最後,難保登州水師將領就沒有其他想法。